怪黃河,還是怪共產黨 胡 平 在今年三月紐約舉行的兩岸留學生座談會上,哈佛的丁學良同學指出,在大陸的 文化界,有一種「符號象徵主義」。「就是說符號本身和符號真正想指的東西往往 不是一回事」。例如,「有些人借批評傳統文化為名,批判現實中的一些毛病。」 他還指出,由於「官方有意不讓大家很清楚地區分什麼是文化層次什麼是制度性層 次,什麼是現行體制方面的問題。真話、明白話無法說出,使得青年人把現實中一 切困難,全部歸因與中國傳統。」 對於丁學良的這個觀察,我作過一個小小的補充。我以為在大陸文化界,固然有 著「借文化打政治、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現象,」不過大多數人早已訓練有素,能在 字裡行間尋找背後的意思。 其實問題可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有些人的確是在那裡指桑罵槐,許多讀者對 此也心領神會。另一方面,可能也確實有些人是把自己公開說的一切完全當真,或 者是,起先並不當真,但後來漸漸「進入角色」,忘記了或不再承認自己針對的目 標其實是「槐」而並不是「桑」,而有些讀者也信以為真。 閱讀轟動大陸的電視系列片「河殤」講解詞,我不由得想起了上面的問題。 現在,我們希望弄清楚的是:這部以批判中國傳統文化為名的電視片,它的真正 內涵到底是什麼?導致中國今日的落後上,主要原因究竟是什麼?我們是該怪黃河 ,還是該怪共產黨? 我不願意去妄自推測「河殤」的作者們的真正用意,那多半會引起不必要的困惑 。我只是作出我的解釋,寫下我的片段感想。 首先,我提醒大家注意這樣一個事實。 整個「河殤」是立足於現在反思既往的。觸發這種反思的前提是我們發現了自己 的驚人的貧窮落後。但是,請不要忘記---- 炎黃子孫遍佈天下,並不是每個地方的中國人現在都那麼貧窮; 屬於所謂黃河文明的地方不止中國大陸,並不是每個地方今天都那麼落後。 今日中國大陸社會的各種陰暗現象,並非都是歷史的重演或再版。 由此,我們該得出什麼樣的結論? 把一九四九----一九七八這段歷史稱為閉關鎖國,稱為堅守古老的農業文明,未 必是恰當的。 在這一段歲月中,我們不是成天「胸懷全球,放眼世界」嗎?我們不是以「我們 的朋友遍天下」自傲,並且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麼?我們抗議過英法霸佔蘇伊 士運河,聲援過古巴卡斯特羅的革命,我們積極參與過印度尼西亞的九三零運動, 把工程技術人員派遣到遙遠的坦桑尼亞…… 我們曾經那樣急不可奈地向工業化進軍,為此不惜數十年如一日地壓搾農民。大 煉鋼鐵、三線建設、多少次技術革新的熱潮。當科學家一度是所有聰明少年的共同 理想。還有,勒緊褲帶發射原子武器和人造衛星…… 如此等等。把這一切稱之為「保守」,合適嗎? 如果我們今天所遇到的一切問題,在本質上和我們的前人在一百年前遇到的問題 一樣,那倒好了。 人們經常談到鴉片戰爭。 世界銀行年度報告顯示,中國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在一百二十八個國家中,總是 徘徊在倒數第二十位前後。 我突然產生這樣的聯想:在一個半世紀以前的一八四零年,中國人均國民生產總 值在當時的全世界又該是位居多少位呢?我想總該在前五十名之列吧。那時候的中 國在歐洲北美諸國國家面前尚不那麼服氣,對日本,更不用說對朝鮮、新加坡、泰 國,根本就沒放在眼裡。 當滿清中興名臣胡林翼在長江口上,目睹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深受刺激而昏倒 在地,他所哀痛的是中國業已喪失了她的第一流強國地位。而今天的中國人呢,擔 心的卻是開除球籍,是成為世界的尾巴! 四、五十年前的大上海,是遠東最耀眼的明珠,東京尚且比不過,更何況香港、 更何況新加坡、更何況漢城!今天呢? 我們祖先留下的遺產也許的確不那麼美好,可是別人祖先的遺產有幾家比我們更 高明?一個人誤服下毒藥而落得奄奄一息,他怎麼能把一切都怪罪父母親的遺傳? 在自然科學領域,人們常常可以發現很確切的因果關係,因為我們可以造成一個 相對封閉的環境,從而不難確定,甲現象是否是乙現象的原因。 社會研究領域就不同了,因為我們無法造成一種孤立的環境。事實上總是:一系 列現象引起了一系列其他現象。我們很難弄清楚,某一客觀後果究竟是先前哪一個 事物引起的。比如說,西方列強打入其他社會,到底是推動了它們的發展,抑或是 阻礙了它們的發展? 但是,我們中國人是幸運的。中國(大陸)幾十年來最大的特點是她受著共產黨 的絕對的、無處不在的有力領導。在這裡,外國的外力影響是很有限的,其他政治 力量的作用幾乎為零。因此,共產黨的存在顯然是導致中國今日之現狀的最主要的 、無可排除的基本原因。別人,即沒有權力掠共產黨的美,當然也沒有義務替它分 擔責任。 不要再讓孔夫子當替罪羊了! 這本來是極其明顯的。正如「河殤」中寫到的:「在這個最尊崇孔夫子牌位的文 明大國中,教師的地位竟淪落到非常卑賤的地步……。教育危機成為中國最緊迫的 危機。」這是儒家文化的過錯嗎?這是傳統社會面臨工業文明挑戰的必然現象嗎? 不,當然不。 也不要誇大人口負擔,不要一味抱怨農民素質低劣。要知道,畝產萬斤糧的神話 ,中國農民並沒有相信過。正像安徒生童話中老百姓並沒有相信過皇帝的新衣一樣 。 我擔心的是,在「河殤」那巨大的,過分沉重的歷史感裡,有些人反而會失去了 現實感。 請注意,在這兩年來的中國,當政治改革的討論興起之時,文化討論的熱潮就自 然而然地消退下去了;而當政治改革的討論被迫終止時,文化討論的熱潮就又興起 了。這就是「借文化打政治」。圈裡人圈外人都不該忘記。 辛亥革命以前的兩千年,中國的社會結構大致上沒有發生變化。這其實不奇怪, 人類歷史上絕大部分文明都是保守的、循環的。真正可驚異的倒是那僅有的古希臘 文明何以竟有演進發展變化的能力!只因為我們早以習慣了「人類歷史是在不斷地 向前發展」以及「人類社會發展若干階段論」的神話,我們才會對那些缺乏演進功 力的文明感到迷惑不解。 兩百年前,拿破侖把中國比為「睡獅」。今天呢,很難說中國還在酣睡,但人們 開始懷疑它是不是獅子。 「河殤」具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意識,雖然它沒有點名危機的真正含義。 中國的確面臨毀滅性的振蕩。每一個剛從大陸出來的人都有這種不祥的預感。 專制統治的巨大權力已經減退不少了。但是如果它把最後一點力量仍然死死地用 在壓制另一種政治力量的興起上面,如果它最關心的總是維持自己獨一無二、不容 取代的絕對地位,中國的未來就是不堪設想的。 打破「大一統」只能意味著打破共產黨一黨專制,打破共產黨的一元化領導。 我們必須進行正面挑戰,我們必須為自由民主而戰。 不要以為經濟改革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喜出望外的自然後果。歷史上的中國,曾經 是商品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當時的「個體戶」比例,絕不比今天的為少。但是 在一個強大的中央專制權力之下,它們是永遠長不大的兒童。 我們的經濟改革已經陷入了困境,那絕不是因為什麼「社會承受的能力不夠」, 而是因為政治上的極為專制。 最近,中共最高領導層又出現了不同尋常的變動。現任總書記雖然還沒有象前任 總書記那樣丟掉職位,但是趙紫陽的權力遭到重大削減。則是不爭的事實。 僅僅幾個月前,國內報紙還在大張旗鼓地為新的物價改革方案出台吶喊,現在我 們聽到的則是「穩定」「穩定」。讓物價上漲搞得驚慌不安的老百姓被告知,在今 明兩年,物價不會有大幅度的上漲。這當然是虛話:既然迄今為止的物價上漲都是 在新的物價改革方案還沒有實施的情況下發生的,那麼,僅僅是推遲了新的物價改 革方案的實施,又豈能消除飛漲不已的物價? 有些人不免奇怪:前段時間,改革派不是在政治上獲得勝利了嗎?為什麼如今在 經濟改革問題上又退下來了呢? 其實,把當今中國經濟改革的複雜形勢簡單化為共產黨高層「改革派」與「保守 派」之爭是不太準確的。李鵬一派人馬也未必真心贊成過去那套經濟模式,即使他 們贊成,他們也知道沒有辦法把事情拉回到原來的狀態。我寧可把這兩派比作一兒 一女,他們都知道老頭子害了重病,兒子主張立即動手術,女兒主張保守療法。一 時間,兒子佔了上風,昏昏沉沉的老頭子被送進了手術室,殊不料剛打上麻藥、剛 開了一小口,病人當場就休克過去。於是女兒驚呼「且慢,先讓老頭子調養一段時 間再說。」兒子呢,手足無措,硬要堅持著動手術吧,連自己也沒有把握。結果, 女兒一派趁兒子在那裡發呆,把休克狀態的老頭子又趕快從手術室推了出來。可是 ,推出來後又怎麼樣那?女兒也一愁莫展,作作急救,輸輸氧,病人的氣總算緩過 來了,但病情本身卻仍在惡化,而身體素質降得更低。這時兒子又出來說,還是抓 緊時間動手術好,拖得太久,開刀更危險。就這樣,兒子和女兒,一會兒是你的主 張佔上風,一會兒是我的主張佔上風,誰也沒有准主意,誰都對自己的治療方法沒 把握。可憐的病人便一會兒送進手術室,一會兒又推出手術室。隨著這一反一復, 兒女們更加心慌無主,而老頭子的病情則急劇地惡化…… 從這個觀點出發,我們就明白了:為什麼當這一派的人剛剛佔了上風,不久就不 得不讓位給另一派人作主,而另一派人在推行自己的方案後,很快又被前一派所取 代。兩派人的起伏消長,並不是建築在自己的主張取得成功之上,而是建築在對方 的主張遭到挫折之上。雙方都是在利用對方的錯誤提高自己的地位,而誰主事就意 味著輪著誰犯錯誤。好比是一盤輸定的棋,誰走子誰挨罵,顯得旁觀者倒要略好一 些;然而等到旁觀者坐到了棋盤邊,情勢又以另一種形式繼續惡化,如此等等,往 還重複。 事到如今,再樂觀的人也不敢對經濟改革抱希望了。連一貫報喜不報憂的人民日 報也發表起文章要全國人民「共赴國難」(!)了。解決中國困境的方法不是沒有 ,只是中共領導們不肯用,一用就會失掉手中壟斷的專制權力。言論自由、新聞自 由該是最簡單、最起碼的自由了,也是一個社會實行民主的基礎,但就是這樣一服 本性溫和的藥方,服之於當代的中國共產黨,恐怕也如同毒藥一樣不堪忍受了。試 想,假若現在大陸出現了一份真正獨立的、直言不諱的報紙,把執政黨專制、無能 、貪污、腐化絲毫不誇張地略加揭露,我們的「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是否 還能立得住,實在大可懷疑。但是反過來,倘若中共還不加緊實行一些自由民主, 聽任自己像自由落體一樣毫無牽制地墮落下去,那麼要不了多少年,整個中國就會 陷入全面的崩潰和破產! 結論很清楚:不徹底改革專制制度,不徹底改革共產黨的一黨專政,中國必將陷 入災難的深淵。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都應為自由民主而積極奮鬥! 【選自《中國之春》第六十六期(一九八八年十一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