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孤獨的先驅者 ----回憶李一哲 龔小夏 歷史的先驅者總免不了孤獨的命運。這點早已為歷史本身所證明。 如今,我們早已知道了「文革」中許許多多的先驅者的故事。無論他們有著什麼 樣具體的政治、社會主張,只要他們的思想和言論衝破了「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 」的藩籬,他們的命運便是千篇一律:他們的文字和言論遭到追查、禁止;他的本 人則被捕、挨斗、受刑,以至於有人最後被剝奪了生命。而他們周圍的人,他們為 之奮鬥乃至犧牲的那些人,如果還沒有去助紂為虐的話,則必定是噤若寒蟬。他們 走的是一條光榮的荊棘路,孤獨,便是他們背負的十字架。從遇羅克到張志新,無 一例外。 然而,「李一哲」卻是一個例外,一個難得的例子:他們曾經準備好在孤獨中渡 過漫長而寒冷的冬天,卻意外地發現周圍已然是早春二月。人民和大地一同開始蘇 醒了。於是,他們越過了孤獨。 一、 十四年前,當「李一哲」----李正天、陳一陽、王希哲----決定在廣州市的北京 路街頭公開張貼他們那張後來在廣州市、廣東省、甚至在全國範圍內引起了不小的 地震的大字報----「關於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獻給毛主席與四屆人大」---- 時,充分意識到了事情嚴重性的陳一陽向大家發問:大字報貼出後,我們該有什麼 樣的打算?王希哲當即給了一個斬釘截鐵的回答:「布朗基坐了三十八年牢,我准 備坐上它三十九年!」 平日,王希哲有時雖言過其實,這一次他卻沒有誇大其詞。在當時的形勢下,為 了這樣的一紙大字報,他們不僅有坐三十九年牢的可能性,弄不好,命也會送掉。 他們作好了作牢甚至送命的準備,雖然他們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都不那麼喜愛坐 牢,也不那麼願意送命。 「李一哲」----由李、陳、王等人組成的一個小團體,是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 命的戰鬥洗禮」中結成的莫逆之交。在一九六六--一九六八年的風暴中,他們曾是 廣州群眾組織中的活躍人物。 如果有人要問:中國當今的思想解放運動是從什麼時候萌芽的,人們或許可以這 樣回答:從一九六六年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場「革命」的到來,使那些 歷來高居於普通老百性之上的不可一世的官僚們成了「紅衛兵小將」的掌中之物。 稚氣未脫的「小將」們一夜之間發現自己竟然也有掌握世界的能力。權威似乎不復 存在了。 然而,還有一個最後的、最大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得不可比擬的權威。其他 權威的被掃除,正是由於這個權威的存在,也正是為了這個權威的存在。世界正是 在這樣的矛盾中顛來倒去:一方面是絕對的自主,另一方面又是絕對的服從。 「李一哲」以及和他們同時代的人們在這個顛來倒去的世界中逐漸學會了思考-- --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如果說,「文革」既教會了他們自主,又教會了他們盲從 的話,那麼,在經歷了盲從所帶來的一切慘痛後果----武鬥的鮮血、人民的苦痛、 「小將」們的被出賣、「上山下鄉」後目睹的社會落後與貧窮,等等等等之後,他 們只選擇了自主。 一九七一年「林彪事件」的發生,證明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全面勝利 」這一神話的破產,同時,也證明了所謂「毛主席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荒謬。這是 「文革」的轉折點。在此之後不久,「李一哲」便誕生了。 研究和目睹了中國數十年來發生的變化,探討了中國社會的現狀和前途,他們打 算寫一篇「關於中國社會的歷史變動」。經過不斷的探討與修改,一九七三年秋天 ,他們寫出了「關於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第一稿。 當「民主與法制」的稿子還在朋友圈子中傳閱的時候,一九七四年春夏之際,所 謂「批林批孔」運動在全國開始了。 在「批林批孔」這一不倫不類、令人發笑的名稱中,被歷次政治運動磨煉得敏感 而圓熟的中國人民都明白,「上面」又要借運動之機來打倒一批什麼人了。從報紙 上那些雖然荒唐卻來頭大的文章中,稍具頭腦的人都能看出,「運動對像」是那些 還有點普通常識,起碼還懂得人需要吃飯這些基本道理的黨內務實派。這場運動對 於絕大多數人,始終不過是一場鬧劇,是一次「文化革命」的毫無氣魄而又死氣沉 沉的翻版。 可是,這場運動同時也給了許多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的人們以一線希望。由 於「大字報」這一形式重新被毛澤東所肯定。各種感到冤屈的人都有機會在街頭( 法庭可憐的替帶物)一申冤枉,一洩憤怒,並向政府和社會要求公正待遇。「文革 」中派性的舊怨也因此重提。這樣,自一九七四年春、夏始,各種大字報便紛紛出 現在街頭。 「李一哲」的決心超越舊日派性的藩籬,將這場「大字報戰」引向對「文革」進 行總結,對中國現狀和未來的探討。自一九七四年四月起,他們便正式用「李一哲 」的名字貼出了一系列理論性的大字報:「廣東怎麼辦」、「星火燎原的始末」、 「革命死了、革命萬歲」、「評『陽春三月』」等等。最後,當他們明白自己在社 會上已經具有一定影響和號召力時,他們決定公佈自己的「體系」----「關於社會 主義的民主與法制」。 當「民主與法制」在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公開張貼出來時,「李一哲」們已經作好 了坐牢、殺頭的準備。據以往的經驗,他們明白,自己腳下是歷史,前方是孤獨。 二、 這一次他們估計錯了。 歷史的道路上依然佈滿荊棘,然而卻有許多人願意幫他們一同踏開這荊棘路。 自「民主與法制」貼出伊始,北京路街頭的交通驟然擁擠了數倍。大字報獲得了 預想不到的政治和社會效果,一時間,成為廣州市各個單位、各個階級、以至於各 家各戶談論的重要話題。從早到晚,包括深夜與凌晨,大字報前人潮洶湧。有不少 人,主要是年輕人,拿著小本一字一句地將兩三萬字的全文抄了下來。與此同時, 廣州街頭上的「大字報」運動從原來的申訴轉向了圍繞「李一哲」大字報的內容而 展開的大辯論。辯論的參加者,主要是二、三十歲的青年人。人們開始討論中國新 的「專權階級」的出現、「社會主義公有制」的質變、不合理的社會分配製度、「 林彪一夥」實行的「封建法西斯專政」、「社會主義民主」的實現以及「社會主義 法制」的健全等等理論問題上來。北京路一帶成了街頭理論家的大展才能的場所, 廣州人民在這裡開始了他們的思想解放運動。 廣州人民在驟然之間爆發出來的政治熱情使許多自詡為瞭解廣東,瞭解廣東政治 和廣東人性格的人大為震驚。的確,近幾十年來,廣東人,特別是廣州人,是以缺 乏政治熱情著稱的。廣東政治的活躍人物中,外省人佔了很大的比重。尤其是七十 年代初以來,從香港刮過來的「南風」已經使廣州人民得後日風氣之先,開始「崇 洋媚外」,嚮往「資本主義世界」的物質文明,而將「無產階級政治」擠到了盡可 能不起眼的地位,可是這一次,廣州人民卻因為「李一哲」而激動不已。也許,他 們意識到這是自己的政治。 「李一哲」們忙了起來。 最忙的,是要接待絡繹不絕的來訪人群。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在這張明顯「 反動」的大字報貼出來之後,人們並沒有像過去對待一般「反革命」或「准反革命 」一樣避之唯恐不及。相反,每天都有來自各個地區(甚至外省市)、各個階層的 熱情的人們前往廣州美術學院李正天那間僅有七平方米的小屋,找「李一哲」們討 論他們的大字報、討論馬克思主義、討論文化大革命、討論中國社會的現狀、討論 中國與世界的前途和命運。「李一哲」大字報點燃了許多人的思想火花。在一定的 限度之內,這裡成了關心中國命運的人們的自由論壇。 另一件令人著忙的事,是各地向他們索取大字報印稿的要求多不勝數,窮於應付 。於是,在大字報貼出後十天,他們又在旁邊貼出了一張小字報,說明印刷紙張不 夠,希望大家能支援一些白紙。從此以後,他們不僅不斷地收到人們一批又一批送 來的紙張,還收到了不少匯款。匯款單的落款都是些無法退回的假地址,而在那簡 短的留言條中總有一些「支持你們!」「向你們致敬!」之類的話。 那一段時期,「李一哲」們,特別是專門負責出頭接待人的李正天可真是出進了 風頭。各種各樣的人從早到晚包圍著他,一天下來,筋疲力盡。 這哪裡像是一個「無產階級專政」之下的「反革命分子」的遭遇呢,分明像是一 個當今的電影或體育明星的故事。然而,這些明星們還不一定受過他們的崇拜者那 麼大的尊敬呢。 三、 對於這種情形,很難想像當局會不聞不問。可是,怎麼聞,如何問,卻是一大難 題。 還在大字報貼出來之前,廣東省委便從輾轉傳抄的手稿中得知這篇文章的存在了 。按照慣例,對這樣的「反革命」應該「格鎮壓勿論」,但如今正是「運動當頭」 ,他們必須三思而後行,以免落個「鎮壓群眾運動」的罪名。猶豫間,大字報上了 街。 省委的第一個反映,便是將其定性為「反革命大字報」。但不幾天後又改為「反 動大字報」。據說二者之間的區別在於:「反革命」者,指大字報作者為反革命, 屬於「敵我矛盾」;「反動」者,則是大字報本身反動,人呢,還是「人民內部矛 盾」,「可以教育」。這就給以後的「批李」定下了基調。傳言這是當時的廣東省 委書記趙紫陽的主意。 不知是由於在「運動高潮」中而有所考慮,還是出於對「李一哲」的一點同情甚 至好感(後者的可能性很大),廣東省委決定對「李一哲」採取一種自一九五七年 「反右」之後便聞所未聞的批判方式----全省開展「批李」運動;與此同時,作為 「批判對像」的「李一哲」們仍然可以自由活動,可以參加自己的批判會,甚至可 以在會上發言----「言論自由」嘛。 於是,自七四年底始,廣東的「批林批孔」運動變作了「批李一哲」。先是由省 委宣傳部拋出了署名「宣集文」的指導性「批李」長文,之後便在各工廠、機關單 位進行「批判」。 然而,「李一哲」們與從前那些被封住了嘴的批判對像不一樣,他們具有還擊能 力。因此,自「宣集文」的文章一出,「李一哲」們便連續在北京路街頭貼出了一 系列的反擊評論。有意思的是,廣東省委宣傳部竟然印發了一大批「李一哲」的文 章,包括「民主與法制」以及對「宣集文」的反駁,同「宣集文」的文章一起放到 各單位「供批判用」。也許做出這一決定的人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否則 很難設想一個有正常頭腦的人會不明白「李一哲」的大字報有著怎樣的影響力,而 「宣集文」的批判又是怎樣的強詞奪理,漏洞百出。 更有意思的是「批李會」。各種單位都必須召開「批李大會」,特別是那些大單 位,更可獲得傳喚到「李一哲」中某一個人來當場答辯的殊榮。於是,這樣的批判 會便成了最有好戲看的地方。 習慣於開「鬥爭會」的人們對這樣的批判會毫無精神準備。他們甚至從來沒有作 過被批判者還會說話的假設。「李一哲」們的反擊,底下群眾的起哄,使這些批判 會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尷尬場面。然而,戲還要往下演,於是,便出現了也許是空前 絕後的鬧劇----批判會綵排。準備開會的單位在幾星期之前便預先物色好一個扮演 「李一哲」的人,研究「李一哲大字報」,設想他們會如何回答某個問題,等等。 然後,由安排好的批判者和假扮的被批判者進行數次「綵排」,直到領導人認為滿 意為止。替別人思維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所以這類綵排的結果往往總是讓人啼笑 皆非。 當時,有「李一哲」們出席的批判會成了廣州許多青年人最愛湊熱鬧的地方。會 場上的一陣騷動,一陣轟笑,都成了人們對「李一哲」鼓勵與支持的信號。「李一 哲」們在批鬥會結束之前便被送離會場,以免會後像凱旋的英雄一般被一些不怕死 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們包圍起來。 「批李」成了一場不折不扣的鬧劇。 到一九七五年五、六月份之後,熱鬧了一陣子的「批李運動」開始悄然無聲了。 這一運動不僅沒能消除「李一哲」的影響,反而使這種影響擴大了數倍。看來,哪 怕是稍微給予對手一點點可憐的發言權,「偉大的毛澤東思想」也就很難「戰無不 勝」。因此,廣東省委最後也只有按照「無產階級專政」的傳統辦法,將「李一哲 」弄到工廠農村去改造了事。這已是一九七五年八月的事了。 早春儘管寒冷,但北風已經不那麼可怕了。 【選自《中國之春》第六十七期(一九八八年十二月號),作者原署名為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