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學潮五人談 加 兵 整理 「中國的問題將成為人類的包袱」 劉賓雁：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原《人民日報》高級記者，一九八七年初被中共開 除黨籍。 對於中國最近的局勢，我有四個意外： 一是胡耀邦的猝然逝世是個意外。他一九八七年初被迫辭去黨的總書記職務後， 身體狀況一直挺好，沒有什麼大毛病。結果，心臟病發作，幾天後就逝世了，太出 乎意料。 二是學生們的大規模遊行是個意外。沒想到從開始的數千人最後發展到這幾天的 十萬，還有幾十萬北京市民夾道支持，一百萬人聚集天安門廣場，這麼大的規模出 人意料。 三是政府的寬容出人意料。歷次學生運動，包括一九七六的四·五天安門事件， 都是被鎮壓的。而這次，政府表現出一種寬容，至今都沒有採取高壓手段。 四是鄧小平的態度出人意料。鄧小平是一個從不認錯也從不改口的人。他說過「 魏京生抓了就是不放」，所以即使方勵之和後來的三十三名知名人士的簽名信以及 海內外的聯署呼籲，也未能改變鄧小平。昨天，聽到一個壞消息，讓人牽腸掛肚、 心情極為沉重，就是聽說鄧小平對學生運動表示了三條意見：(一)不怕國內輿論； (二)不怕國際輿論；(三)不怕流血。總的意思很清楚，要鎮壓。但今天聽到的是一 個好消息，十幾萬大學生衝破了警察的警戒線，勝利匯合在天安門廣場，而且夾道 表示支持的市民達到一百萬。當局沒有愚蠢到使對抗升級。人民的力量已經使鄧小 平----中國共產黨的最大權威不能按照他的意志來行事了，可喜可賀。 十年文革，粉碎了毛澤東的神話。 天安門事件，人民開始認識並參與主宰自己的命運。 今天的數十萬大學生的英勇行為，表現了中國人民的進一步覺醒，尋求自由和解 放。 共產黨領導集團的昏庸、腐敗已到了空前的程度，中國，又一次處在一個生死存 亡的時刻。如果中國的問題解決不好，中國將成為人類的包袱和累贅。 這幾年，有一種相當悲觀的情緒瀰漫在國內外，對中國的問題表示失望以至絕望 。今天，十幾萬學生走上街頭，幾十萬市民夾道支持，一百萬人雲集天安門廣場， 它再一次讓人看到中國的希望。這是對「五·四」運動七十週年的最好的獻禮、最 好的紀念。 「我看這個政權快垮台了」 吳祖光：中國著名戲劇家，一九八七年初被開除黨籍。 在國內，從電視上看到我們國家領導人時，心裡就很難受。因為那個形象實在不 像個樣子，有用車推著的，有用人扶著的，七十歲、八十歲，該退不退。而且好多 是軍人，國家主席、副主席都是軍人，老弱殘兵，有時接待外賓一小時就四、五次 跑廁所，有時來不及就尿褲，這個樣子還死抱住權不放。 現在國內治安非常糟糕。前些天我的一個親戚從北京去湖南，在火車上列車員不 讓他們開窗戶，說已經發生過好幾次飛車搶劫團伙爬上車來進行搶劫、行兇的事。 現在，火車幹線附近，又出現了「鐵道游擊隊」。警察本應去維護治安，去對付那 些罪犯，可是，事情卻不是這樣。美國總統布希訪華時邀請方勵之教授赴宴，中共 竟出動一百多警察，去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學者，虛弱到了極點。從這點，我看到 這個政權快垮台了。令人痛心的，是沒亡在敵人手裡，亡在自己人手裡。可能這個 自己人就是敵人。 前一段我們三十三人簽名呼籲釋放魏京生。有人後來後悔了，說上當了。有朋友 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也上當了，我回答說：我這麼大年紀了，還能上什麼當！ 我過去呼籲、現在呼籲、將來還要呼籲，釋放魏京生!因為魏京生是個人才，他才二 十多歲的年紀，就有那麼強烈的責任感，民族責任感、社會責任感，憂國憂民，了 不起。我二十多歲時不如他。魏京生把現實提前看到了，他一九七九年就在大字報 上呼籲人們注意，警惕鄧小平變成毛澤東式的獨裁者。可能就因為這點，到現在關 了十年還不放他。給他安個罪名就是出賣情報。 我一直在想，說魏京生出賣情報，那麼有幾個問題令人不解。 (一)魏京生從哪弄來的情報？如果確有此事，那麼提供給魏京生情報的人是誰， 他為什麼不受到懲罰？ (二)魏京生把情報交給了哪個人？如果是外國人，我們國家為什麼至今沒說清楚 是哪個外國人，國家對這個人採取了什麼措施，驅逐，逮捕或怎樣？ (三)如果按出賣情報定罪，那麼這個情報一定是嚴重損害了國家。當時中越打仗 ，說魏京生的情報是關於我們軍隊去了越南不止幾萬的事。那麼，這個情報怎樣影 響了或損害了在中越戰爭時，我們國家的利益？ (四)當時中越交手，英國是第三國，並非越南的同盟國，說魏京生把情報交給了 英國人。即使有此事，英國人為什麼要把情報給越南人？為什麼要「買」這個所謂 的情報？ (五)魏京生只不過是個最普通的園林工人，他到哪能弄到重要的情報？ 據北京一家報紙刊登，說魏京生將情報賣了二十多美元。如果說，前面說的這一 切都屬實，那麼一個只值二十多美元的情報就必須判十五年的重刑嗎？而且已經關 了十年了還不放，能說這是因為賣情報嗎？ 我想人們稍微動動腦筋，就能搞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全部事情的根結就是魏京生公開批評了鄧小平，說他可能要變成獨裁者。從把魏 京生判了十五年，到現在鎮壓學生，人們從這些事情上不是可以看出魏京生的遠見 嗎？ 鄧小平是越老越糊塗了，一個又一個能使他高大起來的機會，他都不要，倒行逆 施，腐敗昏庸到極點。 前一段北京幾個民主黨派開會，竟然事先得到中國共產黨的指示，叫他們發言時 不要太刺激，即不能批評共產黨。這還談什麼黨派平等、互相監督，簡直和北洋軍 閥時代曹錕的議會差不多。 中國還是有希望的。幾十萬學生上街遊行，幾十萬市民夾道支持，顯示了人民的 力量。百萬大軍集聚天安門廣場，讓人振奮。 我年紀大了，沒什麼大出息了，只能向我們英勇的大學生致敬!對他們的正義精神 表示敬佩，向他們學習! 「領導鬧事在先，群眾鬧事在後」 邵燕祥：著名詩人，中共黨員。 這次出國，本想利用這個機會清靜一下。可是來到美國，對國內的事情反而更加 牽腸掛肚。大學生在天安門廣場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我的心。 昨天聽說鄧小平對學生運動發表了三條指示，說學生是有政治陰謀的動亂，要鎮 壓，一不怕國內輿論，二不怕國際輿論，三不怕流血。聽到這些話，我心情十分沉 重。我想到了人民的命運，也想到了黨的命運。因為一旦鎮壓，就要流血，我們的 學生就要付出犧牲。與此同時，中國共產黨也將在這樣一場流血中，政治上完全破 產，作為一個中國共產黨黨員，我很痛心。因為還沒有一種政治力量能取代中國共 產黨。 現在把學生爭民主、自由的和平請願遊行說成是動亂，說成是影響、破壞安定團 結，這是不符合事實的。中國近四十年來，確實是不斷有動亂。安定團結的局面不 斷地被破壞。到底根源在哪？我們只要認真回顧一下這近四十年的歷史，就不難發 現，造成安定團結被不斷破壞、動亂不斷出現的原因，不在下面，而在上面。如果 說是鬧事的話，總是領導鬧事在先，群眾鬧事在後。我們黨的動亂在前，老百姓的 動亂在後。 從一九四九年算起，我們黨內僅大的動亂就有七次。四九年到五三年，還算較穩 定。從一九五三年高崗、饒漱石事件開始，到去年胡耀邦下台，這三十五年光景， 平均三、五年就有一次黨內「鬧事」。 一九五三年，有一個高崗、饒漱石事件，說他們是反黨集團，進行了批判和鎮壓 。 一九五九年，因為彭德懷寫了萬字的進言書，這個建設性的、建議性的萬言書， 竟被毛澤東視為對最高權力的挑戰，結果彭德懷遭到了粉碎性的打擊。 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揪出了劉少奇為首的所謂劉、鄧資產階級司令部，彭 羅陸楊黑干將，又是一次大鬧事、大動亂。 一九七一年，粉碎林彪反黨集團，接著是批林批孔運動。林彪是當時寫入國家憲 法、寫入黨章的唯一的法定接班人，結果一夜之間變成最大的敵人。 一九七六年，逮捕並審判了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江青，一次激烈、險惡的 權力轉移。 一九七八年，華國鋒下台。 一九八七年，胡耀邦被迫辭去黨的總書記職務，接著是「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 運動。這僅僅是較大的七次黨內權力鬥爭，小的不計其數。 由於黨內沒有民主，所謂的民主集中制只是徒有虛名，所以，最高權力的轉移， 就無法按照民主程序來進行，因而，黨內不斷傾軋，權力鬥爭十分激烈。高層領導 人的淘汰與權力轉換，總是通過你死我活的鬥爭方式來進行的。 「專制力量在下降，人民力量在上升」 戈 揚：北京《新觀察》雜誌總編輯，中共黨員。 到美國來開會，心卻還在國內的學生運動上，每天都牽腸掛肚，為每一個好消息 而高興、振奮，也為每個壞消息而焦慮、憂慮，好像人還在中國。 這幾天，中國正在發生重大的變化。前天國內傳達了鄧小平的講話，令人聽了心 情十分沉重。鄧小平說，這次學生運動是反革命政治事件，是蓄謀已久的。對付這 場反革命暴亂，我們一不怕國內輿論，二不怕國際輿論，三不怕流血。當有人提到 胡耀邦是一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時，鄧小平說不能加上「偉大」兩字，胡耀邦夠 不上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他有錯誤，一是「清污」，只搞了二十八天，沒有開展 下去。二是在「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中表現軟弱。三是經濟沒搞好，今天通 貨膨脹。中國目前還沒有人稱得上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我死後也不要這樣稱。 接著發生的事情是著名的以敢言著稱的上海《世界經濟導報》被停業整頓，總編 輯欽本立被撤職。 在這樣一個形勢下，大學生們仍然勇敢地走上街頭，爭民主、自由。我們必須看 到，十幾萬大學生的遊行是在鄧小平講話後進行的，人民進一步在覺醒。而且現在 的學生遊行，喊的口號和張貼的大、小字報已和胡耀邦逝世無關。十幾萬大學生加 上幾十萬市民，一百多萬人民聚集在天安門廣場，從東單到西單，全是人，人山人 海，軍隊的軍車真是陷在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學生的民主力量明顯地超越了鎮壓 的力量，這也是三年來中國發生的巨大變化的一個縮影：專制力量在下降，人民的 力量在上升，中國充滿希望。 「中國政府是腐敗的政府」 王若水：原《人民日報》副總編輯，一九八七年初被開除黨籍。 現在，美國政府或美國人民表示支持中國的人權運動或關注包括西藏問題在內的 中國大陸缺乏人權的狀況，中國政府就發表聲明，說是干涉中國內政。但是，我記 得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中國政府不知發表了多少次聲明，支持美國黑人反對種族 歧視的鬥爭，支持這個國家、那個國家內部一部分人爭取民主權利的鬥爭，怎麼那 時候就不算干涉別國內政呢？人權問題，已超越國界，成為一個世界性問題，是人 類的普遍利益。作為一個正直的人或一個主持正義的國家，都應該為世界上任何一 個地方的人權問題而關注、而呼籲，去起碼給予一種道義上的支持。 中國的人權問題是極為糟糕的。中國人民一九四九年選擇了中國共產黨，然而很 快人民就淪為這一選擇的奴隸，喪失了全部的主體性，成為這場最深刻的、最嚴重 的政治異化的犧牲品。現在，十幾萬學生和幾十萬市民走上街頭，遊行示威，已經 再一次印證了中國政府的腐敗。中國共產黨已經走到了人民的對立面上。 毛澤東說過好多錯話，但有一句是對的：「鎮壓學生運動絕沒有好下場!」現在， 對於中國共產黨來說，唯一的選擇就是順應歷史潮流，服從人民的意志，放棄專制 、獨裁，真正進行全面改革。 【選自《中國之春》第七十三期(一九八九年六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