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他們在獄中 丘昭其 聖誕佳節，幾乎已是全世界人們不分種族、不分地域共同慶祝的節日，對大部份 人而言，這一段時光是平安、歡樂與團聚的象徵。 但在中國，今年聖誕則是一片蕭索落寞的景象。在共產黨「除惡務盡」聲中，各 個機關學校繼續進行深入清查工作，人人必須過關，低氣壓籠罩著絕大多數人。在 社會上，由於緊縮政策的影響，許多工廠被迫停工，員工無工可做，無獎金可拿。 最淒涼的，莫過於在六四屠殺中失去至親好友的人，以及那些在隨後而來的大整 肅中，有家人被槍決或關押的家庭了。 陳子明攜妻亡命天涯 王之虹臨產九月身孕 在人滿為患的北京監獄裡，有一位被共產黨逮捕將近兩個月的女性王之虹，她目 前已有九個月的身孕，腹中的胎兒可能隨時呱呱落地。 孩子的父親就是被共產黨指為八九學運背後「黑手」的陳子明。陳子明是中國第 一個不靠官方資助的民間研究機構創辦人兼所長。消息來源說，陳子明夫婦在逃亡 途中遭到「叛徒出賣」，在與救援人員接頭時，被當場逮捕。同時被抓的還有另外 幾位民運人士，時間是在十一月初，地點不詳。他們被捕前，中共向全國公安單位 發出一份秘密通緝令，陳子明與王之虹分別被列在第二位與第三位。 兩位與陳子明、王之虹夫婦相熟的人士說，三十四歲的王之虹在過去幾年裡至少 曾經兩度流產。據瞭解，六四之後，她跟著陳子明四處逃亡、躲藏，足跡曾及於內 蒙古與廣東一帶。沒有人知道大腹便便的王之虹一路上乘坐哪一種交通工具，也沒 有人清楚目前是否母子平安。 陳子明在海外的八位朋友與舊識於十二月十九日召開了一次由波士頓「中國信息 中心」主辦，連接全美各地的電話會議。他們在會中呼籲中共當局基於人道考慮， 釋放待產的王之虹。巧的是，八位與會者中，就有三個人曾因參與民主運動而有鐵 窗經驗。 與會者王燕濱在會後表示，根據以往的記錄，共產黨拘捕孕婦是屢見不鮮的事。 另一位與會者，芝加哥大學博士生程玉去夏返國，離境赴美時在機場被中共公安人 員扣下，關押了五天，她在那時已經懷有三個半月的身孕。當時一歲半的大兒子也 隨她一起被隔離審查。 熟悉中共中央內部作業的一位人士指出，除了在六月十五日公開發佈一份包括吾 爾開希、王丹、柴玲、封從德等人在內的二十一人通緝令之外，共產黨同時還向公 安部門發出一份秘密逮捕令，對象是共產黨認為「案情重大」的嚴家其、陳一諮、 陳子明、包遵信等七人。嚴家其、陳一諮和原《太平洋論壇》包遵信的名字都是海 外耳熟能詳的。陳子明到底是「何許人也」，竟受到共產黨如此「器重」，海外並 不十分清楚。 一直到兩、三個禮拜前，海外還有新聞報導把陳子明算作社科院的人。事實上， 三十七歲的陳子明雖曾在社科院哲學研究所任職，擔任助理研究員，不過，那已經 是許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陳子明扮演調停角色 引導學運朝溫和發展 即使是學運期間在廣場上靜坐絕食的學生當中，也只有數得出來的少數幾個人真 正知道陳子明的重要性。絕大多數的學生根本沒聽過這個名字；也有許多學生只聽 過其名，不知其人。 一位在學運期間和陳子明有過接觸，目前已經流亡美國的北京學生領袖說，陳子 明等「比較成熟、有比較豐富鬥爭經驗」的中青年知識份子，在學運初期與中期的 指導思想是「引導學運朝著理性的、溫和的、有益於深化改革的路線發展」。 這位目前不能公佈姓名，化名為X的學生領袖說，陳子明等人試圖協調學生與政府 之間的關係，在兩者的溫和派當中做一種斡旋和調停的工作。 記者於學運期間在北京採訪，當時經由十分可靠的消息管道，獲悉鄧小平之子鄧 樸方曾在五月十八日試圖透過陳子明等人，勸學生退出廣場。 沈彤在電話會議中談到，從對話代表團組建開始，趙派大將----統戰部長閻明復 就一直想和學生接觸，但因為相當複雜的原因而沒有正式接觸上。等到絕食開始， 「上面也坐不住了」。閻明復先通過陳子明等人安排，和中年知識份子有過兩次比 較正式的接觸，之後決定經由他們與學生會面。 經由陳子明和政法大學青年教師陳小平等人居間聯絡，閻明復和統戰部第五局（ 知識分子局）局長陶斯亮在五月十三日晚間，在該部約見高校教員和學生代表五十 人，當時學生代表來自絕食團、對話團與高自聯，包括吾爾開希、王丹、柴玲等人 。 當時雙方達成口頭協議，內容是閻明復去見趙紫陽，並說服政治局，同意和對話 代表團對話。學生這方面同意在五月十四日晚上十二點之前撤出天安門廣場，保證 五月十五日上午十點歡迎到訪的戈巴喬夫的儀式能順利進行。 X說，陳子明在學運當中扮演的角色是溝通政府與學生之間陷入死角的關係，為學 潮尋找出路。他又說，除了調停的角色之外，陳子明等人還試圖引導運動的方向， 並在實質上給予學生幫助支持，他們站在學生這一面，向政府提出比較溫和的建設 性意見。沈彤說，如果學運繼續發展下去，陳子明等人會是學運的主要組織者。 X說，不幸的是，學生和政府當中的溫和派人物都被各自方面的強硬派壓倒、取代 。導致雙方都錯失一些解決問題的契機，走上了無法挽回的激烈路線。 他說，雖然陳子明和其他介入學運的知識份子一直想把學運引到溫和、理性的方 向上去，但廣場上的學生運動後來的發展愈來愈激烈。立場溫和同意撤出廣場的學 生領袖接二連三被轟下台。學生當中和他們比較接近或採取一致步調的只有極少數 人，無法左右運動的方向。 X滿懷憂戚地回憶道：「總的感覺，陳子明他們一直在這場運動中不知疲倦地工作 著，但他們的努力及真正的影響，卻被這場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洪流所淹沒。」 知識份子報國無門 中共忌恨羅織罪名 陳子明和許多有理想的知識分子試圖在學潮期間化解學生與政府之間矛盾，替雙 方緩解的做法，仍未能見容中共當局，正說明了中國知識分子報國無門的悲哀。共 產黨一方面利用他們作調停人，和學生進行接觸；另一方面卻又對他們所有活動加 以監視控制和錄影存證，隨時準備給他們羅織「製造混亂」的罪名。 記者曾在戒嚴剛開始不久問過陳子明是否害怕被共產黨逮捕入獄，他當時毫無懼 色地表示，「你們都覺得警察很可怕，我跟他們打過交道，事實並不盡然。他們也 是人，同樣也通情達理。我們的心裡坦坦蕩蕩，有什麼事可以和他們說清楚，他們 會理解的。」陳子明曾於一九七六年左右被判「勞動教養」，在北京郊區的「天堂 河農場」關過兩年。 不知陳子明口中通情達理的執法人員，是否能對陳子明和其他成千上萬失去自由 的民運人士，給予起碼的尊重和人道待遇？ 共產黨生硬地在知識分子期望中國走上民主道路的理想和推翻顛覆共產黨的意圖 之間劃上等號。就是這種邏輯使得陳子明這樣有心救國的知識分子成了共產黨的第 二號通緝要犯。如今身陷囹圄，他的命運令人擔憂，同時也感到深沉的悲痛。 參加電話會議的康乃爾大學政治學博士王紹光說，陳子明和許多知識分子雖然有 心幫助共產黨渡過難關，他們成為共產黨的「眼中釘，肉中刺」根本不足為奇。至 今仍身陷大牢的廣州民運份子王希哲當年同樣也是希望幫助共產黨渡過難關。以文 革作為博士論文題目的王紹光引述文革期間的許多事件來證明共產黨一貫最害怕「 全國性、有綱領」的組織。對這兩種組織，無論大小，共產黨都是要斬盡殺絕的。 王紹光認為陳子明所領導的「北京社會經濟科學研究所」正符合這兩項作為共產黨 心腹大患的條件。 在北京理論界與知識界，陳子明與他所創辦的這個社會研究機構名氣非常響亮， 影響力也非常大。這個所不拿中共官方一毛錢，卻因為經營得法而成績斐然，充滿 了欣欣向榮的氣象，是共產黨體制下的一個「異數」。 建立北京社經科研究所 出擊進行兩項敏感調查 由於經濟完全獨立，它所支持的研究題目、選材和尺度比其他官方或半官方研究 機構要寬鬆得多，大體說來，沒有所謂「禁區」問題。這幾年來，該所在學術研究 的領域作出重要的貢獻。值得特別一提的是兩項相當敏感的研究調查：「中國公民 政治心理」和「人大代表的政治認知與政治態度」，這兩項研究的「大膽」程度在 大陸學術界是前所未有的。 後者是一九八八年三月人大召開後，突破禁忌，對一千一百七十二名人大代表郵 寄問卷，所得出的結果。這項調查的回收率高達百分之七十。這份調查有許多令人 意想不到的結果，一向被人視為「橡皮圖章」的人大竟有百分之六十左右的代表贊 成目前不存在於中國的新聞自由。調查結果在美國發表時，引起相當的重視。 「中國公民政治心理」調查也是一項具有突破性的研究。這個敏感的題目曾被由 嚴家其主持的社科院政治所打過回票。 陳子明的「北京社會經濟科學研究所」還編輯了一大批學術著作及譯叢。系統介 紹現代西方社會科學重要著作。該所主編的「政治學手冊」，因為不肯放進「四項 基本原則」，幾次審查都未通過，一直無法付印。 曾與陳子明共事多年的王巍說，「北京社會經濟學研究所」所出的陳子明主編的 「外國著名思想家叢書」，以及「政治與行政體制改革叢書」，對國內青年在思想 上有相當大的啟發。 當初和陳子明一道建所的俄亥俄州肯特州立大學博士班研究生王燕濱也參加了電 話會議，他說，「該所的研究方向始終圍繞中國的改革這個大課題，尤其政治體制 改革這個較少有人問津的領域。」他說，該所的工作目標是「研究改革、推進改革 」。 王燕濱表示，該所另一項特色是保持獨立性。他說，「這是使我們這個所和『體 改所』那種幕僚性質的研究所區別出來的根本標誌。作為該所的負責人，陳子明從 一開始就強調：我們不隸屬於中共黨內任何一派。我們直接向社會負責，向知識份 子的良知負責。只有這樣，才有可能真正保持社會科學研究的客觀性和公共性。」 對於這個自由色彩濃厚的研究所，中共當局一直懷有很大戒心。最令當政者頭痛 的是，一大批自由派知識分子這些年來紛紛聚集在「北京社會經濟科學研究所」的 大旗底下，形成一股強大的學術思想力量。公安部長王芳就曾在今年初把陳子明和 這個所列入「十股反動勢力」之一，同時上榜的還有美國、台灣與方勵之。 另一位電話會議參加者，哥倫比亞大學政治系博士候選人，從八八年二月起加入 該所的史天健說，「北京社會經濟科學研究所」能以純民間的力量做出大量研究成 果，除了敢於接納支持敏感課題外，陳子明每年撥出五十萬元來資助研究所，將北 京的「各路豪傑」都吸引到所裡去。 辦函授大學，奇才獨具眼光 聚人力財力，中共借口封閉 史天健說，陳子明這種魄力與手筆在中國大陸是史無前例的。該所對進行研究的 學者提供研究經費和部分生活補助，等於是國外學術基金會的雛形。在中國，國營 研究機構科研基金都是撥給有名氣的老人，北京大學、人民大學和政法大學等學校 的許多青年教師就是因為「北京社會經濟科學研究所」的資助，才能完成有份量的 研究著作。此外，許多社科院政治所和體改所自己沒有經費做的課題，也得到陳子 明的大力相助。 這麼大筆錢從哪裡來？讀化工及物理出身的陳子明是一個商業奇才，他具有獨到 的做文化生意的眼光。他開風氣之先，創辦了兩所函授大學----「財貿金融函授學 院」與「北京中國行政函授大學」。王紹光說，除了教育青年之外，這兩所學校還 賺了大約兩千萬人民幣。他還出版一些大眾化的流行書籍，例如《現代青年社交手 冊》，也賺了不少錢。 別人罵他是「文化商人」，他一笑置之，陳子明非常清楚理想的實踐還得依靠物 質作後盾。他於一九八七年從改革派經濟學家所組成的「經團聯」手中接過賠本的 《經濟學週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份民辦報紙等於是該所的喉舌，主要是針 對改革中遇到的具體問題尋找對策，很受技術官僚階層的歡迎，是改革勢力在民間 的一個重鎮。這份報紙每年虧損相當多的金錢，陳子明未曾改變支持的初衷。 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經濟學週報》刊登了一篇名為「中國需要皇帝嗎？」的 文章，批判新權威主義。據瞭解，主管意識形態的中央政治局常委胡啟立當時大為 震怒，該報副總編輯被找去談話，寫檢查，才逃過勒令停刊的命運。 陳子明所辦的函授大學鼎盛時期有學生三十萬。今年初，《人民日報》不尋常地 連登兩篇消息，攻擊函授學校。然後，國家教委和人民大學都和陳子明展開談判， 想接過「這塊肥肉」。陳子明認為兩個單位都無法提出具體的接收方案，無法給學 生一個交代，談判沒有成功。過不了多久，教委頒下一則新規定，所有函授學校都 必須有大學合辦，用這個藉口強迫陳子明把函授學校關掉，切斷他的重要財源。 陳子明「出道」很早。北京市委書記李錫銘將他稱為「三朝元老」，指的是他在 一九七六年的天安門事件、一九七九年的西單民主牆運動和八九民運，都曾參與活 動。李錫銘批判他與趙紫陽手下的體改所、發展所和北京青年經濟學會一塊，勾結 美國中央情報局，企圖顛覆共產黨。 陳子明在天安門事件時已因其他案子被判「勞動教養」。事件發生時，他剛好放 假返回北京，在廣場上積極活動，最後成為群眾與沒收花圈的警察談判的代表。 他就是隨後被《人民日報》點名通緝的「小平頭」。戲劇性的發展是，他當時已 經返回勞教農場，警方萬萬沒有想到「小平頭」會在勞改農場，他因而躲過勞獄之 災。但是，全國卻有數十個看起來像「小平頭」的人冤枉進了監獄。 三朝元老碩果僅存 民主鬥士壯志不移 民主牆時期，陳子明又與朋友一起合辦地下刊物《北京之春》，擔任執行編輯。 《北京之春》的立場是扶植黨內改革派，為鄧小平的平反、復出做了大量工作，這 本雜誌成為民主牆運動的旗幟。《北京之春》不像同時期由魏京生主編的《探索》 那樣激進。 陳子明是大陸民主運動經歷多年的迫害之後，碩果僅存的少數運動健將。 當年和他一起站出來參與民運的人如今多已凋零殆盡，許多人已經被整死，或者 是至今仍關在牢裡，不見天日。僥倖保存性命的，或自我放逐，或不再過問政治。 陳子明的可貴之處在於，他不但沒有銷聲匿跡，反而是持續不斷地朝自己的理想奮 斗前進。 曾與陳子明共事多年的王燕濱說，他們曾經試圖「走上層路線，進入體制內影響 決策」，不過沒有成功。 他從一九八三年下半年以後，開始考慮新的出路，決定「要走一條在體制外獨立 發展的道路。也就是說，我們應當建立起獨立的，不依附於任何人的思想基礎和物 質基礎，逐漸成為一支獨立的政治參與力量」。 史天健說，從政治學觀點來看，即使是發展到今年學運階段，以陳子明等人為代 表的中國知識分子，因為受政治文化的影響，他們並不構成西方意義上的反對派的 角色，而只是異議人士，比較接近中國傳統的「勸諫」角色。 史天健說反對派以取得政權為目的，而持不同政見者只是對當政者提出意見，並 沒有要取而代之的意思。他說，陳子明介入學運的基本出發點是幫助共產黨尋找解 決困境的辦法，而不是要推翻共產黨。雖然他的基本立場是同情學運，支持學生提 出的要求，希望推進中國民主化進程。但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在政府和學生之間找 一個妥協點，幫助雙方渡過危機。史天健認為中國大部分知識分子在當時都是懷著 那樣的想法。 共產黨以武力鎮壓了八九民運之後，更變本加厲地進行大規模整肅與逮捕活動， 把改革開放十年以來所積蓄的大批民主力量一網打盡。經過躲藏逃亡以及入獄等過 程，民運人士原先的想法大概已經起了一些變化，唯一不移的，恐怕只有對民族命 運的關切與滿腔愛國熱誠了。 【選自《中國之春》第八十一期(一九九零年二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