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性互動論 丁 楚 互動關係重於運動得失 一個社會若想憑自身的力量走向民主,朝野之間的良性互動關係是必不可少的。 在總結「八九民運」的教訓時,胡平提出了「見好就收,見壞就上」的口號。前 一段時期,這一原則遭到很多人的批評,有很多人寫信到《中國之春》編輯部表示 異議,我在講演時也有很多人就此原則和我激烈辯論。我發現,有些對此策略原則 提出異議的人,很大程度上沒有理解它的真正意義,而總是糾纏在一些枝節問題上 。他們通常反問:怎樣才算「好」,怎樣才算「壞」?一些人認為好,而另一些人 還不認為好怎麼辦?不能決定「好」,怎樣決定什麼時候「收」?見壞就上若是要 付出重大犧牲值不值得?保存實力是否更加明智?…… 顯然,這些持有異議者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衡量雙方的得失上,而恰恰沒有看到, 這一原則最重要的戰略意圖是要使朝野雙方形成一個良性互動的關係。對於民主的 長遠大計來說,朝野之間的互動關係是向良性還是向惡性轉化,其意義要遠遠大於 每一次運動的得失。中國大規模的群眾運動總有一個規律:人們總是見好就上,見 壞就收,當局來軟的就越鬧越凶,而當局一來硬的就立即四散而逃。難怪有人說, 中國的民主運動從來就是以失敗告終,因為它不失敗就不會告終。於是,當局就總 結出一條經驗,中國的老百姓吃硬不吃軟,因為事實多次證明退讓是沒有好結果的 ,而強行鎮壓反而總是有效。這種欺軟怕硬的行為方式,實際上是在鼓勵當局採取 強硬措施,使朝野雙方的關係形成惡性互動。 「見好就收,見壞就上」的原則的著眼點正是在於扭轉以上惡性互動的趨勢。這 與其說是個策略原則還不如說是個戰略原則。而且,這一原則在一開始就可以明確 地告訴對方:你來軟的,我也會來軟的,雙方各讓一步,對大家都有好處;可是你若 來硬的,我也會來硬的,到時候玉石俱焚,對誰也沒有好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 好到什麼程度才收,這些量的問題就不是很重要了,重要的是表明一個吃軟不吃硬 的立場,然後用示範或者示威的行為在雙方之間建立起良性互動的行為規則。這種 行為規則是一種不成文的行為規則,它的界限在雙方的多次碰撞和摩擦中形成,直 到雙方在處理任何衝突時,都能自覺地遵守一個潛在的共識:哪些事情是不能做得 太過火的,而哪些事情做了對雙方都有好處。以上原則頗有點類似羅伯特·艾克斯 羅德為解決囚犯難題所設計的「一報還一報」的策略,其最終的勝利基於引導對手 合作,而不在於賺對方一點小便宜。 如果我們把社會的惡性互動比作發散的函數,而社會的良性互動比作收斂的函數 ,那麼顯然,建立什麼樣的函數關係比數字本身的大小具有更重要的意義。在這裡 ,同樣是形式重於內容。 以同歸於盡的決心爭取共存 民主制度的建立需要的是對話而不是對抗,對話是良性互動的前提,而對抗是惡 性互動的前提。 有人可能對此不以為然。他們說:我們現在的對手不是甘地面對的英國政府,也 不是馬丁·路德·金面對的美國政府,而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共產黨政權。良 性互動的基礎是各得其所,你活我也活。要想大家都活下去,就要作出必要的妥協 ,就要遵守基本的規則。而共產黨講的是鬥爭的哲學,階級鬥爭的理論是惡性互動 論,其基礎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主張雙方都要活的人去和主張你死我活的人去 對話無疑是對牛談琴。良性互動需要雙方的誠意,而惡性互動只要一方堅持就足夠 了。從理論上說,共產黨不會妥協,從歷史上看,這個政權從來就沒有讓過步,所 以和共產黨建立良性互動根本就不可能。 以上說法不能說沒有道理,顯然它是根據共產黨多年來的言行得出的結論。不過 ,共產黨從前沒有讓過步並不等於它今後永遠不會讓步,它以前沒有讓步是因為它 從來沒有遇到過足以使它讓步的壓力。中國的老百姓習慣於「見壞就溜」而不敢「 見壞就上」,難怪中國的成語稱:三十六策,走為上策。試想一下,如果一個惡霸 總是在第一個回合就把對手打垮了,在他的印象中,對方從沒有第二次反擊的能力 ,那他當然不會讓步。 對抗中形成的你死我活的局面構成「零和效益」,對方之所失正是我方之所得。 而對話的目的顯然是雙方都要活,大家都要有所得。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為了大家 都有所得的局面,必須做好同歸於盡的準備。也就是說,在和那些「你死我活」論 的信徒對話時,要有藺相如舉璧斥秦王的氣概:要麼大家都活,要麼大家都死。以 同歸於盡的決心爭取共存,這也是弱小一方唯一能使用的手段。所以「見壞就上」 是「見好就收」的必要補充。良性互動光有胡蘿蔔是不夠的,還要有大棒。關鍵的 問題是如何有節制地使用大棒。其實,引導對方合作的過程既不像談戀愛,也不像 談生意,而頗有點像訓獸。這種訓練與其說是基於對方的理智,還不如說是通過對 甜頭和苦頭的反覆碰撞來建立行為規範。 嚴格來說,共產黨的歷史上並非沒有過讓步的記錄。紅軍當年逃到陝北,儘管和 蔣介石有十年內戰的血海深仇,它後來不是照樣承認蔣介石是最高統帥嗎?鄧小平 後來為毛澤東欽定的右派平反,承認文化大革命的錯誤,不也是一種讓步嗎?一九 八八年出現的一種相對寬鬆的政治環境顯然也是共產黨讓步的結果。甚至可以說, 沒有這種讓步,就不會出現如此規模的「八九民運」。顯然,共產黨的這些讓步絕 不會是自覺自願的,而都是在內外壓力下做出的。 有些人一提起共產黨總是把它當做一個整體來看,這無論從事實上還是從策略上 都是很幼稚的。如果中共是一個鐵板一塊的整體,那麼世界上不可能有誰有能力戰 勝它。一個五千萬人的整體,世界上所有的常規軍隊加起來還不到它的一半。這個 黨若組成一支軍隊將足以征服全世界。因此,人們所有戰勝共產黨的信心實際上都 基於在它的分歧和裂痕。良性互動的意圖對於共產黨內的死硬派來說可能是對牛彈 琴,但不排除共產黨內的開明派會產生共鳴。堅持吃軟不吃硬的立場,實際上是給 共產黨內的開明派創造一個說話的機會,並通過他們的反應走向良性互動。而中國 老百姓歷來吃硬不吃軟的紀錄,卻使死硬派最終總是在黨內佔上風,而開明派總是 沒有發言權,於是就創造了共產黨永遠不會讓步的神話。 對話本身比對話結果重要 北京高校對話代表團團長項小吉在總結「八九民運」的教訓時曾說過一句意味深 長的話:「這場運動最好的結果是,學生中的溫和派和黨內的開明派對話。可是不 幸的是發生了最壞的結局,學生中的激進派撞上了黨內的強硬派,導致了六四慘案 。」他所說的前一種結果顯然就是良性互動的起點,而後一種結局則是惡性互動的 開端。 一個使人深思的問題是,為什麼雙方的鴿派最終都被鷹派所淘汰?根據概率的原 理,良性互動的形成比惡性互動的形成要難三倍。假設雙方的鷹派和鴿派之間有以 下四種組合:鴿派對鴿派;鴿派對鷹派;鷹派對鴿派;鷹派對鷹派。在這四種組合中, 只有第一種組合有可能導致良性互動,其他的三種組合的結果都會導致惡性互動。 道理很簡單,良性互動需要雙方用力,而惡性互動只要一方用力,甚至一方閃失就 足夠了。成一件事不容易,而壞一件事太容易了。 平心而論,在整個「八九民運」中,良性互動的局面並不是沒有可能出現的。五 月十四號,學生的代表和政府的代表走上了談判桌,這是雙方良性互動的曙光,也 是整個運動最輝煌的頂點。無論這一對話有沒有結果,或者結果如何,只要談判能 繼續下去,哪怕談而不判,良性互動的局面就有希望。對民主陣營來說,對話本身 顯然比對話結果具有更重要的意義。可惜的是,一批激進的學生不明白「形式重於 內容」的道理,他們衝進了會場,為了談判內容的得失而毀掉了談判本身。於是雙 方的鴿派先後喪失了發言權,良性互動的機會轉瞬即逝,惡性互動的局面在所難免 。 惡性互動不會產生民主制度 「六四」屠殺正把中國引入了惡性互動的革命之路。無論革命成功與否,民主制 的建立都遙遙無期。在今天的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的民主制度是直接靠革命建 立起來的。 人們常常謳歌法國大革命。可是法國的民主制度幾乎在革命後的一百年才走向正 軌。其間,這個民族經歷了無數次驚心動魄的復辟和反覆辟的絞殺,被專制和革命 的巨輪來回碾得傷痕纍纍。直到普法戰爭失敗和巴黎公社陷落,無論工人階級還是 資產階級,統治者還是被統治者,都被階級鬥爭和外族入侵耗得筋疲力盡,誰也沒 有餘力徹底征服對方。於是,兩大對立陣營在無可奈何的容忍和妥協中走向和解。 惡性互動開始向良性互動轉化,為民主制的實現鋪平了道路。 有人常常以美國為例來證明,革命照樣能鍛造民主制度。可是美國是一個特例。 美國革命是一場民族解放戰爭。一旦革命成功,宗主國的勢力退出之後,社會內部 不會留下仇恨的後遺症和導致惡性互動的裂痕。這種革命不涉及政治權力的重新分 配和經濟利益的重新組合。反而留下一片權力和利益的真空。這場革命不破就能立 ,因此,它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不能算作一場革命。可見,民族解放運動和民主 制度並不矛盾,印度就是一個成功的例子。不過,印度的民族解放運動一方面是非 暴力性質的,另一方面它恰恰是壓迫民族和被壓迫民族良性互動的結果。與獨立戰 爭相比,美國的南北戰爭倒更像一場革命。然而,內戰的勝利者和失敗者如何通過 戰後的良性互動抹平了社會的傷痕,保住了民主的架構,倒是值得中國人好好研究 的。 數遍世界上可以稱之為民主國家中的民主制度,幾乎沒有一個是真正在革命中誕 生的。英國的光榮革命是一次不流血的妥協,德國、日本、意大利的專制基本上是 被外力摧毀的。其中西德和日本的民主制完全憑借外力建立並鞏固的。而意大利的 情況最接近革命,因而它的命運就最多折。戰後十年中,短期政府像走馬燈一樣換 個不停,最長一任政府執政不到一年,最短不到一個星期。其它歐洲、北美、澳洲 的民主國家,不是通過民族獨立,就是通過和平演變過渡到民主制的。其中大多數 採用君主立憲制,由此可以明顯看出妥協的痕跡。 再看當今世界上有希望從專制過渡到民主的國家,從蘇聯東歐,到台灣南韓,無 不取決於朝野雙方良性互動的發展前途。在這個過程中,最危險的莫過於雙方陣營 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極端分子。正如兩個還摸不清對方底線相互還不信任的對 手面對面時,任何一方魯莽和過份的舉動都會使雙方良性互動的趨向毀於一旦。一 個社會內部的互動關係從良性走向惡性只在揮手之間,而從惡性走向良性則可能需 要一代人的努力。 本文所論及的良性互動論主要不在於提供一種民運策略,而是基於基本的政治常 識提出一個戰略的立足點。同一個行動,不同的立足點將會導致不同的做法和策略 。正如一個談判代表團,是著眼於將談判維持下去還是著眼於有利的協議,完全有 不同的談法。又如一個球隊的比賽,是著眼於「友誼第一」還是著眼於「輸贏第一 」完全可以採用不同的打法。 不同的立足點,將會得出不同的方法和策略。選擇什麼樣的立足點,正是當前民 主運動首先要面臨的問題。 【選自《中國之春》第八十六期(一九九零年七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