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地採訪:北京人眼中的六四 任逸夫 訪談之一 北京某大學著名教授,七十八歲,民盟中央委員。 「六四」之後我講了四個少見:一屆政府昏庸無能到這個程度,少見;一代學子 忘我獻身到這個程度,少見;一個政黨專橫殘忍到這個程度,少見;一種制度誤國 誤民這個程度,少見。五月中,我的學生都去絕食了。我自己根本吃不下飯,睡不 著覺。我要去天安門看我的學生,家人不讓去。但我非去不可。四十年了,中國讀 書人吃盡了苦頭。前三十年是唾面自乾,自我羞辱。後十年開始想做出點人樣子來 ,給斯文掙回面子。現在是官逼民反。我活不了幾年了,再不能任人家拎著脖子耍 來耍去了。季羨林先生,中國的大學問家,世界知名學者,可怎麼樣?一輩子沒離 開過書齋的人,五月間也去天安門廣場看他學生了。在廣場上老淚縱橫。我在校園 裡碰見他,真是神色淒惶,痛心疾首。知識份子聯名上書,要求釋放政治犯。我的 學生拿來找我,我當仁不讓,簽名。我已是老朽之人,不能做驚天動地的大事,但 憑良心,又有許多事情可做。學運期間,多少老知識分子都出面勸政府,差不多全 國學術精英異口同聲。錢鍾書先生從來不問政治,這次也親自出面呼籲政府。但只 因為鄧小平一人的面子,共產黨一黨的私利,硬是罔顧民意。這是真正冒天下之大 不韙呀!從前都知道共產黨獨裁專制,今天更知道它視天下人心、人命如草芥。 從前我在北大作學生時,有一次見到蔡元培先生。他見我正在讀康德的《道德形 而上學基礎》,蔡先生便問我,康德哲學的精義是什麼?我答是「批判精神」,蔡 先生說,批判精神祇是康德哲學的工具,而康德哲學的中心是「人是目的」。蔡先 生說,評判一個國家、政府好不好,就要看它是否把人當作目的。凡信奉基本人權 ,宏揚人性的政府,即使有錯誤,也可以挽救,而凡是無視人權,挑動人的仇恨, 殘害人的精神活力的政府,即使它做了一兩件留名歷史的大事,也仍然是壞政府。 依這個標準,共產黨政府就不是一個好政權。我讀書做學問幾十年來,心中常存一 點疑問:為什麼共產黨建國以後,一而再,再而三地批判人道主義。文革結束後, 鄧小平又搞清除精神污染、反自由化,其中心議題還是反人道主義。六二年,學術 界批人道主義,我還出來說話。我說,人道主義是反神道的,有進步意義。一個政 府講人道主義,可以提高它的國際地位。而且,人道主義同中國傳統也不矛盾。孔 夫子一部《論語》,其中僅「仁」一字而已。現在想想,真是太天真了。共產黨政 權的實質是政教合一,其中心意識是神道,而神道離獸道又僅一步之遙。學運前, 我正讀《布魯諾傳》,學運之後似乎更解其中深意。宗教裁判所就是由神道轉入獸 道的樣板。共產黨正是一個大的宗教裁判所。它的意識形態中有自己的聖經,有最 高解釋權,有異端審判。只是共產黨的聖經和教會不一樣。教會只有一部聖經,共 產黨的聖經卻總和最高統治者的名字聯在一起。列寧、斯大林、毛澤東,現在的名 字是鄧小平。而且共產黨的聖經是不要原本的。比如,如果鄧小平的思想和馬克思 的思想發生衝突,權威解釋一定是援引鄧小平,馬克思究竟說了什麼並不重要。這 就叫「創造性地發展馬克思主義」。我認為,馬克思是講人道的,真要堅持馬克思 主義就應該堅持人道主義原則吧?可相反,現在共產黨的官方意識形態恰恰是反人 道主義的。這說明共產黨的理論並無原則,只以當代教宗的信念為轉移。不變的只 有一點,權力一定要在自己手裡。有權在手,才有意識形態的合法性。六四之後, 我讀報上的文章,實在想不出個詞來形容它們。那天,聽我的小孫子說他的小朋友 「你不講理」。我心頭一驚,覺得共產黨的理論可以用「不講理」三個字盡括。 你問民主黨派的情況,我可以說,在這次學潮中,民主黨派的表現已經很不錯了 。幾乎所有的民主黨派領袖都公開肯定了學生的民主愛國行動,都呼籲共產黨和學 生平等對話。這是建國以來破天荒的事。民主黨派敢和共產黨唱反調。結果怎麼樣 ,你也知道了。六四之後,我知道農工民主黨裡有人被抓,關了幾天又放了。在公 安局裡主要問他農工黨在學運中的情況。民盟前幾天開會,讓大家擁護共產黨的屠 殺,但在會上唱高調的人不多。有幾個人唱高調,但他們不是真正民盟的人,是共 產黨派駐民盟的,有雙重身份。民主黨派中共產黨派了不少負責搜集情報的假黨員 。這些人統統歸公安局領導。北京市公安局一處就有專門機構,負責監視民主黨派 的活動。這種監視是公開的。所以外面有人罵民主黨派骨頭軟,其實他們不知內情 。誰敢當著公安局的面給共產黨提意見? 我是經歷過北洋政府、國民黨政府的。對知識份子的監控是共產黨做得最仔細, 國民黨差遠了。學生們想讓政府能增加教育經費,可你想想,國家這麼窮,又要花 這麼多錢用來監視異端,哪有錢用來辦教育?我常和朋友們開玩笑,中國的民主黨 派是世界上最成熟的政黨,它可以有不是自己政綱的政綱,可以在最嚴密的監視下 自由活動,可以永遠不執政但永遠為政權效力。反自由化那陣子,鄧小平表揚了費 孝通。開會傳達文件那天,我和費孝通坐在一起,聽統戰部的人傳達鄧的講話。我 和費孝通開玩笑說,祝賀你,小平同志不輕易表揚人的。費老面無喜色,尷尬得很 。果然,費孝通事後升了官。這時是做給民主黨派看的,只要聽共產黨的話,你就 能陞官。共產黨做的一點也不掩飾,真像綠林中的山大王。 四十年前,共產黨入城,當時我在燕京任教。看到老百姓「簞食壺漿」,「以迎 王師」的熱情,心想中國可能得救了。五十年代洗腦,誠心誠意批判自己的資產階 級思想,把自己多年的學術成果罵得一錢不值。文革十年,大半時間住牛棚,反而 心平氣和,也開始想共產黨是不是也會犯錯誤。改革十年可謂大夢初醒,覺得四十 年前我並無大錯,是共產黨錯了。想想這些,真有一種解放的感覺。六四之後,我 們徹底明白了共產黨四十年來真是禍國殃民。戒嚴令頒布之後,青龍橋一帶農民帶 頭堵軍車,我跑去看,覺得是中華民族不死的象徵。這些工人、農民沒受過什麼高 等教育,只因為覺得事情不公就以肉身阻擋坦克。真是驚天地,泣鬼神。讓我吃驚 的是那麼多普通老百姓給軍人做工作,講道理明白淺顯又意味深長。比我們學校哲 學系的教員要強得多。我晚上曾親眼看見市民自動組織起來,輪流值班。我問他們 為什麼這麼熱情,一位青年工人對我說,軍隊要真進城殺了學生,這個國家就完了 。你看他多有遠見。六四之後,我倒比從前更有信心了。中華民族是優秀民族,它 肯定會復興的。今天共產黨已走到最後關頭,因為它全憑暴力支持。古往今來,單 憑暴力支持的政府沒有長久的。何況信奉暴力的人已都是風燭殘年。我想多活幾年 ,看到給這次學運平反,我希望平反和懲罰同時進行。不能讓那些幫兇心安理得地 繼續混日子。我很欣賞以色列人不屈不撓搜捕納粹戰犯的精神。只有讓當罰的受罰 才有正義。這是一條公理,但大家多不注意,以為寬恕才是人道。其實,寬恕和指 認罪行並不矛盾。寬恕的前提是犯罪者已經用良心的刑罰代替了肉體的刑罰。天網 恢恢,疏而不漏,歷史是最後的仲裁者。 訪談之二 北京某單位知識份子,三十六歲,目前正取保侯審。 我是X月X日被捕的。那天我去上班,有人叫我,說辦公室有事找我。一進門,見 兩個陌生人,身著便服。他們態度很客氣,說想找我瞭解幾件事,希望我跟他們走 一趟。我立刻明白他們是公安局的。我說今天下午我要去幼兒園接孩子,四點以前 必須回家,否則要打電話通知我愛人。他們說這辦不到,我必須跟他們走,而且要 去一段時間,家人可由單位通知。我問他們,這是否意味著要抓人,如果是,請出 示證件和拘捕證。他們笑著說我們只是請你去幫助工作。我心裡雖然明白,卻不知 道該怎麼辦。只好跟他們下樓。就這樣,在一無說明,二無法律手續,三不通知家 人的情況下,我被拘捕了。樓下一輛二一二吉普在等著,一上車發現車裡坐著四名 全副武裝的士兵,是戒嚴部隊的。六四之後,戒嚴部隊隨便抓人,抓住之後痛打。 後來實行軍警聯手辦案,由公安局牽頭,借助戒嚴部隊的武裝抓人。我就是用這種 方式被拘捕的。 這兩名便衣態度一直很客氣,我看見他們衣服裡面有手槍和手銬,但他們一直沒 有銬過我。北京正是大熱天,吉普車裡悶得很。戒嚴部隊的士兵還戴著鋼盔,汗直 往下淌。他們面色嚴肅,目光呆滯,雙手握著衝鋒鎗。顯得極緊張。吉普車繞來繞 去,走了兩個多小時,下車的地方挺像一座賓館或高級招待所。院子裡花草掩映, 挺幽靜。我抬頭看看藍天白雲,心想不知今後還能看見嗎?兩個便衣過來,叫我跟 他們走。在院子裡拐了好幾個彎進了一座樓房。樓裡有幾個人身穿警服,有兩個警 官很年輕,看模樣不過二十五、六歲,挺像警官大學去遊行的學生。進屋後有人喊 XXX到了。不一會兒,從裡屋走出一個中年人,看樣子是個領導。他走到我面前看了 看我,指著牆邊的沙發說:「請坐吧」,客氣得讓我吃驚。他和我談話的大意是, 這次動亂期間,我的一些朋友陷得很深。對他們的問題,中央很重視。所以要我來 談談這些人的情況,從四月到六月,他們都幹了些什麼。如果我自己有問題,也要 交代清楚。我問他,我在這裡算什麼,是逮捕,是拘留?他說,根據中央精神,這 次可根據情況收容審查一部分同動亂有牽連的人。我問他這樣做有什麼法律根據。 他說你不要管這些,我們既然能抓你,就有根據。隨後,他就開始詢問我一些事情 。從他的問話中我感到,有許多人多年來就一直在公安部門的監控之下。他們對許 多情況很熟悉,只是把正常活動當作了陰謀。我的原則是凡可能給人家構成罪名的 話一概不說,凡自己沒有親身參加的事一概說不知道。就這樣開始了我的「收容」 生活。 對我們這些人,說實話待遇不錯。我住的屋子有兩張床,除我之外,還有一個看 守。房間裡有衛生間,能洗澡。伙食質量也不錯,基本細糧,有菜有肉。每天還給 煙抽。公安局派來和我們打交道的人似乎都有一定文化,說話挺客氣,時常流露出 抓我們這些人並非他們的責任,而是「奉命行事」。我不知這情緒是真是假,所以 不敢和他們接近。每天無非是被提出去審問,能感覺出來,審問者的目的是抓後台 。我想這和共產黨的幾個首腦人物的疑心有關。他們無論如何不相信這麼大規模的 一場運動會是幾個學生發動,而且是全民自覺參加。公安人員主要追問三個問題, 一是持不同政見者有沒有秘密的地下組織,誰是幕後人;二是知識份子中的改革派同 趙紫陽的智囊班子是什麼關係;三是外國人在北京文化圈內的活動情況。他們特別注 意問美國大使洛德和夫人包柏漪的活動。美國大使夫人是個作家,同北京的許多文 化人關係密切。經常在家裡開些和藝術有關的小型討論會。她那裡是北京最著名的 文化沙龍之一。顯然,美國大使和夫人的活動早在中共密切監視之下,因為公安局 的人問我的幾次活動,他們早已充分掌握了情報,只是通過我來核實細節。有幾次 審問,能明顯感到中共首腦懷疑這次學運是美國大使通過中國一些著名知識份子策 劃挑起的。布什訪華邀請方勵之出席宴會被看作是有意挑起動亂,給鄧小平難看。 特別有趣的是,中共似乎已經編造好一幅美國中央情報局插手動亂的圖畫,想讓我 們提供材料來證明。所以公安局的問題有些就是誘供。例如,他們幾次問我包柏漪 同知識份子們談過沒談過紀念法國大革命的事?談過沒談過美國學生的示威活動? 在這座「賓館」裡舒舒服服住了一個月,一天半夜裡來了幾個警察,讓我起床, 說要換地方。糊里糊塗穿上了衣服出門,外面停著七、八輛汽車,我坐的車裡有兩 個武警,司機旁邊有一個便衣,手拿步話機,似乎和其他車輛保持聯繫。車行蹤詭 秘,走走停停,忽快忽慢,到了目的地,天色已微亮。下車才知道到了秦城監獄。 秦城的日子可不好過了。好幾個人同囚一室,睡鋪板,伙食也很差,經常吃粗糧。 秦城看起來好像長時間不用了,院子裡蒿草很高,牢房的牆上都長了青苔。文化革 命中這裡的使用率最高,共產黨關共產黨。等把四人幫關進來,大家好像鬆了口氣 ,可現在又用上了。我想,共產制度下經濟生產效率最低,可監獄使用率最高。身 為中國人,又有點自由思想,不坐坐監獄似乎不算活了一場。我的同牢難友中都是 大學生,好幾個人是六四後跑外地宣傳鼓動被抓的。他們都挨過打,有一位學生不 過十九歲,身上的背心全是血跡,後背上用軍用皮帶的扣頭抽爛了。這些學生生機 勃勃,每天在牢房裡嘻嘻哈哈,或者讀書討論問題,或者砸門和看守吵架。他們之 中最大的才二十一歲,最小的才十八歲。我想共產黨這下子造出了一批職業革命家 。你就是判他們二十年徒刑,出獄也不過三十多歲,正是壯年,可真夠共產黨頭痛 的。有一次,菜湯裡有蒼蠅,幾個學生砸門抗議,說是虐待。而且他們都挺熟悉中 國的法律,隨口背出刑法第XX條,說虐待犯人是犯罪行為。門口的看守是個年輕武 警,一個樸實的鄉下人,他打開風門,隔著鐵欄,誠懇地對學生們說,別鬧了,再 鬧拉出去打一頓,白受苦。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將來出去了都是大人物,不像我 ,今兒在這兒看你們,三年復員後回大山裡種地,一輩子勞碌命。你們年輕,現在 應該知道多保重。別看今天我看著你們,今後恐怕想見你們都難呢!學生們挺感動 ,不再砸門了。後來這個看守和同學關係挺好,還教他們挨打時應該如何保護自己 。比如,兩腿夾緊生殖器,兩手護住後腦勺,這兩個地方在不經打,打壞了不是絕 戶就是傻子。 在秦城住了一個多月,又要我換地方。這次去的地方很像剛抓我時住的那個招待 所。這次看我的警察似乎對我更好。他和我住在一起,自稱是大學畢業生,喜歡理 論。我開始很警惕,和他說話都站在共產黨官方的立場,後來警惕性漸漸淡了。一 天早晨,我朦朦朧朧聽見他問我,你認識XXX嗎?他現在在哪兒呢?我一下子差點隨 口回答他,但猛然醒悟,這小子套我話呢!立刻說不知道。從那以後,我說話特別 警惕。又關了一個多月,材料寫了一大堆,多半是廢話。終於,我進來時見過的那 個官員又出現了。聽人叫他X處長。這次他竟然和我談起放我出去的事。條件是取保 候審。還得填一張悔過書。我堅決拒絕了,要求結案,無罪釋放,否則我寧願關在 裡面。這位處長和顏悅色地勸我,關了好幾個月了,出去看看家人吧,何必這麼認 真,我們是例行公事,總得給個台階下。中央對如何處理和動亂有牽連的人至今沒 有統一意見,我們也不願意老關著你。彼此照顧一下,大家都方便。唉!明知公安 機關違法抓人,但也真想出去自由自由。而且這位處長真有辦法給你吃軟的,弄得 你不好意思不出去。就這樣糊里糊塗被抓,關了好幾個月,又不明不白被放了,還 留著個尾巴。中國的法律如此混亂,社會又怎麼能有秩序? 訪談之三 北京某中央大報某部主任,中共黨員,四十三歲,大學文化。 「六四」之後,在一次總結會上,楊尚昆的兒子破口大罵新聞界,說這場學潮是 「筆桿子出賣槍桿子。」平心而論,他這話並不全錯。共產黨的新聞界有史以來第 一次以獨立的姿態站了出來。可以說在這次學潮中,筆桿子基本上站到了人民一邊 。今後中國新聞史上會專門記上這一筆的。現在,我一想起五月份新聞界的勇敢行 動,就特別激動。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幾個記者曾經現場採訪北京市民對學運的看 法,而且他們在午間節目現場直播了這次採訪。幾乎每一個被採訪者都高度讚揚學 生,批評政府。這是第一次人民的真正呼聲出現在大陸傳播媒介體中。共產黨四十 年來幾乎沒說過真話。封鎖消息,大欺天下是他們統治的第一工具,而軍隊是藏在 後面的。但這次,欺騙的一套失靈了,只好把軍隊推上前台。 我在共產黨新聞界干了二十年,太熟悉他們的輿論宣傳手法了。他們把新聞、思 想、文化領域當作「陣地」,這就是說,他們把新聞宣傳當作戰爭。既然是戰爭, 當然就是你死我活了。在共產黨的意識形態口號中,最常用的一句叫作「讓馬列主 義、毛澤東思想佔領宣傳陣地。」佔領陣地當然只能靠武力,所以共產黨的宣傳實 際上也是暴力。第一,它靠武力支持;第二,它靠語言的暴力。說這種暴力是強姦民 意並不準確,其實它是製造民意。 新聞界這幾年進來大批新人,他們較少意識形態框子,還比較有良心。所以在共 產黨的宣傳部門天天憋著一肚子火。人都想作正派人,可是如果你的工作就是專門 編造謊言,時間長了,人會發瘋。所以,這次新聞界打出的口號是「不要逼我們撒 謊了」「我們想說真話」。一個人想說真話都不行,要上街遊行來爭取不騙人的權 利,仔細想想,有多可怕。在這次民運中,各家報紙都出了不少好文章,真是用盡 了春秋筆法。熟悉內情的人都知道這些文章都是血淚凝成。《人民日報》有關六四 的那條報道肯定會成為歷史文獻。它無一字寫屠殺,但字字血淚。我一直收藏著它 ,有時拿出來一讀,真想哭一頓。 六四之後,我們新聞界的朋友見面,無不痛心疾首。《人民日報》換領導之後, 又開始騙人。我知道,有一天,一位年輕的女編輯拿著總編室簽發的稿子痛哭流涕 。《人民日報》許多人明白這是為什麼。十月份,人民日報社在大禮堂放映「最後 的貴族」,這是根據白先勇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有幾個外景是在美國拍的,其中有 自由女神像的鏡頭。當時禮堂裡突然響起一片掌聲。我當時在場,彷彿受感染,也 拚命鼓掌。我身邊有不少上了年紀的老編輯、老記者也拚命鼓掌。大家在黑暗中好 象心心相印。當時禮堂前面坐著上百名駐守《人民日報》的武警,大家似乎全沒看 見。這件事當天就報到政治局,李鵬大怒,說《人民日報》爛透了,非全換人不可 。這次共產黨整宣傳口的方法和過去不一樣,過去主要是搞運動,讓自己檢討、認 錯、心悅誠服。可這次,他們知道無效,就用換人的方法,主要從外地調入。而且 先調來試用,覺得可靠了,再調戶口、檔案、家屬。 六四之後,李鵬政府集中全力打了一場宣傳戰,我常拿它同希特勒上台前後,戈 培爾親自操縱的宣傳戰相比,其無恥程度恐怕要超過戈培爾。有一天,我上初中的 女兒對我說,爸爸,今天上語文課,講指鹿為馬這個成語,老師說「指鹿為馬的意 思就是硬說假的是真的,真的是假的。比如有關六四的新聞報導……」我真佩服這 位老師。我們報社還流傳著一個字謎「指黑為白----打一人物」,謎底是袁木。應 該說袁木這個人是共產黨宣傳工具的象徵,厚顏無恥,道德敗壞到極點。他從前真 幹過記者,報導過大躍進。李鵬找到這個人當代言人,也真算是物以類聚,同氣相 求了。六四宣傳戰的主要工作是編造歷史,反覆辯白自己沒殺人。顛倒因果,比如 那些電視片,把六月四、五日的鏡頭放到六月二、三日,好像是群眾燒坦克、燒軍 車、殺軍人,而軍人並沒有殺人。北京人因為親眼所見,自然不相信,可外地人就 極有可能受騙。我曾說過,只要有一張自由報紙,共產黨的統治就危險了。這絕非 誇大。只要要有一張報紙報導真實消息,人民就會明白自己以往所知道的東西都是 假的。比如,共產黨最愛說他們的江山是兩千多萬人的生命換來的,可建國以來, 他們自己又害死了多少人?大躍進全國至少餓死二千六百萬人,歷次政治運動迫害 無辜逼死人命少說五千萬。要說該還共產黨的血債,也早還清了。文化革命中,有 一個曾在中央檔案館裡查看過資料的人對我說,若把中央檔案館的材料公佈出來, 老百姓非嚇死不可。共產黨幾十年,活生生造了一部假歷史。 六四之後,當局最著急的是重新控制新聞界。但新聞界絕大部分人對共產黨是絕 望了。高壓之下,不得不沉默,這種沉默隱藏著憤恨,避開官方渠道,自己收集, 錄製了許多八九民運的真實資料,妥善保存。他們相信,終有一天,這些材料會公 之於世。這些資料對李鵬政權來說都是炸彈。我們部裡有一位年輕的記者,在部隊 屠殺時冒著槍林彈雨撿子彈殼,收集了好幾種彈殼,機關鎗、自動步槍、手槍、催 淚彈。都可以證明當時的鎮壓用了多殘酷的手段。 一個政府如果公開編造謊言、封鎖消息,那它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最佩服 胡績偉,他提出人民性高於黨性,這是一個偉大的口號。李鵬之流對他的批判也集 中在這個口號上。胡績偉是中國新聞界的英雄。他主持《人民日報》時為鄧的改革 路線吶喊,為真理標準討論衝鋒陷陣。這次,身為人大常委,要求召開常委會有什 麼錯?鄧小平忘恩負義,在共產黨裡找不到道德標準。 共產黨的新聞理論最荒謬的是,人民能知道什麼,不能知道什麼,統統要由共產 黨規定。這實際上是剝奪了知情權這種基本人權。袁木說中國沒有新聞檢查制度, 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中國把新聞從屬於黨,叫作「黨的新聞事業」。這就明擺著 不可能有真實的新聞。報紙要依從政治需要,撒謊就成了必然。我們自己辦的報紙 連自己都不願意看,看到一些報紙主編撒謊成了習慣,心裡真害怕。人不能老在謊 言下生活,更不能為製造謊言生活。六四之後,新聞界好像更墮落了。但人民知道 ,新聞工作者是有良心的。 訪談之四 北京某法院工作人員,獲律師資格,女,三十九歲,中共黨員,大學文化。 昨天報上來的材料已經抓了五千三百六十一人。拘留所原來住十個人的房子現在 住三十多人,正是大熱天,昨天我們去看守所提人,一進大門臭氣熏天。這次抓的 知識份子和市民分著關。對知識份子還比較客氣,不過也有倒霉的。中宣部理論局 在六部口,大門正對著北新華街。坦克輾人就在那裡,一下子衝上去,當場倒了七 個。中宣部有幾個人看見了,實在忍不住,向當兵的喊了幾聲「打倒法西斯」。後 來戒嚴部隊把人抓了,打得慘透了。問「你看見坦克輾人了?」答「看見了」就打 ,一直打得你說沒看見,是自己造謠才住手。這幾個人裡有畢業的博士,打了個半 死。中宣部去了個領導,好說歹說才要出人來。還不知往下怎麼處理。上邊發指示 ,讓重證據,又發指示讓從重從快。讓法院怎麼執行?處理案子最後要報黨委,讓 黨組織定刑期。所謂政法委員會就是黨介入干涉司法的專門機構。六四之後,人抓 了不少,有的根本沒經法律手續。有人乘機報私仇,隨便檢舉。最要命的是那個舉 報電話。李錫銘挺得意,說舉報電話最管用,簡直是混蛋。憑舉報電話抓人,最不 符合法律,舉報電話十個有八個是胡打,可現在北京市委瘋了,看全北京都是敵人 ,自己編個大神話騙自己,不抓幾千幾萬人沒法交代。 共產黨這幾年沒少加強法制,可他們心目中的法制就是讓老百姓服服貼貼的,誰 也別鬧事。所以憲法中的各項基本權利全是一紙空文。比如,這次鄧小平給學運定 性,市委對學生情況的匯報,全是直接違憲。若是法制國家,有人遊行,受法律保 護,若有違憲行為,也應由公安局處理。可在中國,上來就是政治解決。共產黨北 京市委員會上報中央政治局,然後再由他們告訴行政、公安、司法部門應該怎麼辦 。上來就說成動亂,又抓黑手,全是違法行為。我在法院裡,知道一開始法院就有 許多人有意見。這次司法系統的情況同以往不同。據我估計,完全站在學生一邊的 ,認為政府錯了的大約佔百分之五十,有百分之三十說雙方都有錯,但司法系統應 該聽黨指揮。真正的政府派大約有百分之十左右。學生絕食期間,法院、檢察院都 有人上街支持學生。市局也有人想去,但硬被阻攔了。司法系統的人大部分願意司 法獨立,討厭黨組織的干涉。所以只要有可能,他們就援引法律,沖淡處理案子時 的政治色彩。我們心裡都知道,在混亂時期,誰辦案誰倒霉,判輕了,說你立場問 題;判重了,將來在司法界遭人嘲笑。比如肖斌,不過就是傳閒話,本來不犯法。他 是個採購員,幹這行的就得能吹,可這次讓人家逮住了。肖斌的圖像是從美國電視 新聞中錄下來的,美國人想不到他們的報導坑害了肖斌。一下子判了十年。這事兒 將來不好交代。法院裡辦案的人不願意讓人家說是共產黨的奴才,從業務、良心兩 方面都對這種辦案方式不滿。在司法界,你能覺出那種暗中的抵制。上海一下子槍 斃了三個,本來是一場騷亂,可說殺就殺。北京法院裡有嗎?槍斃了七個,第八個 是法院力保下來的,說是精神不正常。昨天我看了一個卷宗,一個十七歲的孩子, 撿了頂鋼盔戴著玩,罪名定成搶劫軍械。最少判三年。我的意見是教育釋放。其實 我們廳長也同意。但又不敢說,只好把案子放下,等等看。可關著一個人,多少人 揪心? 咱們國家的法制混亂,根子出在憲法上。一國根本大法前後矛盾處多得很。說人 民代表大會是最高權力機構,又說由共產黨領導。共產黨領導最高權力機構,共產 黨當然就是超級權力機構。把四項基本原則寫進憲法大綱,更容易造成法律混亂。 因為在政治生活中的口號不明確,可以隨意解釋,把它變成法律,法律就成了橡皮 圖章。在憲法中規定一個黨派居於領導地位也成問題,這等於說黨派執政的合法性 不需要人民認可,它幹得不好也不能有其他力量來取代。這就迫使合法的權力角逐 變成革命。非鬧成你死我活不可。共產黨這樣不給自己留後路,活著多累得慌。再 說,咱們國家的法學理論始終不承認「無罪推定」。這就麻煩了。只要公安局抓你 ,就非整出罪名不可。否則說我抓錯了人,面子往哪放?只要抓了,就得整點罪名 ,這樣,律師的地位就挺可笑了。我進法院前曾在律師事務所幹過。律師讓法院整 治的事多了,還有法院院長下令把律師抓起來的事,整個亂成一團。前幾天法院傳 達市委關於暴亂份子的處理意見,說這次公檢法要團結協作。特別是律師也應該「 配合辦案」。有個案子開庭前指定好律師,然後公、檢、法一起開會商量定罪,最 後叫律師來,告訴他應該怎麼辯護。純粹是演戲。背後的導演是黨組織。這次學潮 中抓起來的人至今無法處理,就因為不能依據法律,只能等中央的統一意見。這次 司法界裡有許多人都有良心。只要你說要「依法懲處」,「重事實,重證據」,好 ,我就依據證據學的要求,搞細緻的調查取證。本來有些人已認定是證據不足,應 該放人。但市委說先不能放人,現在應該造成威懾力。結果這些人還關在裡面受罪 。在這種情況下又怎麼可能真正按法律辦案?法制建設喊了好幾年,還是人治。 訪談之五 北京某醫院外科主治醫生,中共黨員,四十五歲,大學文化。 這次學潮,醫務界捲得很深。倒不是因為醫務界的人腦後有反骨,而是因為當局 一步步把事挑大了,要鬧出人命了。從絕食開始,醫務界就像上滿了發條的鬧鐘, 走個不停。那陣子,白天上班,晚上去廣場值班,好多醫生都是自覺參加。看著年 輕的孩子一個個生命垂危,醫生們沒有不罵政府的。等到開槍了,醫生個個都驚呆 了,一面搶救,一面罵李鵬。這次屠殺對醫務界震動最大,因為他們是救人的,而 政府是殺人的。我的老師是北京外科界的權威,許多共產黨首腦的手術就是他親自 掌刀。醫術高明,人也正直。六四屠殺時,他聽見槍聲,自己從家裡趕到醫院幫助 搶救。人家告訴我,那天夜裡,他看到醫院急診室走廊裡停了那麼多屍體,人都有 點神經了。一邊搶救一邊落淚。到了早晨,有人看見他躲在休息室裡痛哭。這次死 傷人數我估計統計不全。有些受傷的又不敢在醫院治傷,怕遭報復。我就知道一個 從美國回來的博士,六三晚上好好在街上走著,就被開車過來的當兵的一槍打傷了 腿。在醫院住了兩天,怕遭人暗害,自己回了家。結果得了壞疽症,整條退都鋸了 。看這麼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在外面念了這麼多年書,回國才一年,就落得這麼 個下場,心裡真難過。你說這政府是不是自掘墳墓?六月三日晚上,本來不是我值 班,但十一點鐘聽見外面槍響,心想壞了,這麼密集的槍聲,少不了死人傷人,就 準備上醫院去。可當時外面那麼亂,我愛人怕當兵的亂開槍,不許我出去,我說我 穿上白大褂兒,拿著紅十字旗,當兵的不至於打。其實後來才知道,當兵的根本不 管你是不是醫護人員,他們毫無紀律、規矩,真正是亂打。我們醫院一個護士在長 安街上救人,被打傷了胳膊。最慘的是一個醫學院的學生,在現場搶救,正彎腰給 一個傷員包紮傷口,一個當兵的從背後就是一刺刀,挑開一個大口子,一直傷到肺 。搶救了好長時間,才算把命保住。我是坐救護車趕到醫院的。自己做夢也沒有想 到會親眼見到這麼慘的情況。急診室裡外都擺滿了傷員,斷了氣的有七、八個。家 屬哭成一片。所有的人都大罵共產黨,什麼髒話都用上了。我們醫院離殺人最多的 地方不算近,可也運來傷員百十號。最後一共死了十二個。別處什麼情況可想而知 了。我估計死人最多的醫院是復興門醫院,它正在木樨地,那兒打得最熱鬧。這次 外國記者犯了個錯誤,他們都等在天安門,其實打得最激烈的地方是木樨地、南禮 士路、六部口一線。復興醫院搶救組的人白大褂兒都讓血浸透了。現在你從木樨地 過,抬頭就能看見二十二樓,國家計算中心的樓上有好多彈殼孔。這次老百姓真英 勇,先是堵著,講道理,不讓過,當兵的就用木棍亂打。老百姓急了,有性子暴躁 的就開始還手,一打開就收不住。當兵的早準備好開槍,可市民不知道啊,還圍著 講理呢。人家是正規軍,上邊一聲令下就開槍。槍響了,老百姓都不信是真子彈。 一看血出來了,老百姓就紅了眼。但衝上去的大部分人不是和當兵的對打,而是搶 救人。而且不光救市民,士兵有受傷的也一樣救。有死了親人朋友的,紅了眼,拉 著不讓救,說不能救殺人的人。可也有頭腦冷靜的,說當兵的是聽命令的人,沒罪 ,受傷了一樣該救。我那天在醫院裡就碰上這麼一檔子事。推進手術室一個當兵的 是槍傷,我當時要給他取子彈,可心裡奇怪,老百姓沒槍啊?這當兵的說是亂打走 了火。當兵的痛得直叫喚,護士故意動作慢不給上麻藥,一邊給他處理傷口一邊問 他,「誰讓你開槍的,你是人不是,你也知道痛?」我親眼看見這個戰士直掉眼淚 ,說:「大姐,我要是開槍打老百姓,我不是爹娘養的。」那些死了親人的家屬聽 說手術室裡有當兵的,非要砸門進來,好傢伙,這不是明擺著要這個當兵的命嗎? 結果,門口有幾個大學生,硬拉著、勸著,聽說還有人挨了打。這些學生真不錯, 自己受了傷,已死了同學,可不記恨,還救當兵的。後來醫院周圍的老百姓把醫院 圍上了。非要找當兵的算帳。我們只好用救護車把當兵的從後門送走了。其實,當 兵的和老百姓無冤無仇,可不就因為李鵬和那幾個老東西的利益,讓軍隊和老百姓 結了血仇。我跟同事開玩笑說,這會兒要是日本人打來,老百姓非幫日本人不可。 這就叫喪失人心。 六四之後,有幾天,我們醫院候診室裡用擴音器播放美國之音。醫生、護士、病 員全聽,聽完了就討論。今後共產黨的日子不好過。老百姓要是不喜歡你,變著法 子給你找麻煩,讓你下不來台,老百姓鬼主意多了。你看,從六四到現在,五個月 了,一天也沒平靜下來。你總不能把全北京人都關大獄裡吧?和天下為敵,總不是 長遠之計。我入黨十幾年了,剛入黨那會兒,還覺得挺光榮,也真是事事處處都為 黨著想。後來,我發現這個黨和普通黨員關係不大。這次學運,全黨絕大多數黨員 和中央意見不一致。該聽誰的?要真是注意黨心民心,早就不這樣干了。可就是為 了少數人,最多加上他們的子女,完全不顧民意、黨意。你想想,絕食七、八天, 從早到晚救護車把人心都叫碎了。老百姓明白了,這共產黨真沒人性,幾千口子人 都快死了,硬是看不見。李鵬那傢伙,天生一副喪門神的模樣,老百姓怎麼會喜歡 他,聽他領導?我想他是注定不得好死的。 訪談之六 人大常委會某副委員長之子,四十歲,中共黨員,某局級公司總經理。 在我看,對學生的態度首先不是個政治觀念問題,而是個良心問題。學生不為名 不為利,把命都陪上了,究竟為什麼?說到底是為了國家好。他們對共產黨的看法 比起大多數黨內幹部子女,要天真得多。據我所知,共產黨的高幹子女,不論在這 次學運中態度如何,不論是政府派還是人民派,全都對共產主義嗤之以鼻。但為什 麼會態度不同?全是因為利益。我最看不上那幾位左派,自己從生活到思想全都西 方化了,可口口聲聲說別人是資產階級,不堅持馬列主義,真是虛偽透頂。群眾恨 那些胡作非為的高幹子女,情有可原。但其實問題很複雜,高幹子女是個極不清楚 的概念,照我說至少可以分成五類。第一類,現在當權的人的子女;第二類,雖不當 權,但有相當影響力的元老子女;第三類,在共產黨權力分配中被排擠、貶斥的倒霉 派子女;第四類游離於權力圈子之外的離休幹部子女;第五類已經去世的老共產黨及 烈士子女。這五類人對中國政治都有一定的影響力,而且這裡的第一、二、五三類 子女有許多是身居要津,直接干政的。鄧小平、楊尚昆等黨內元老的子女在這次學 運中可謂態度一致,都是清一色的政府派。但其實也有區別。比如鄧的子女一開始 態度比較溫和,但當鄧講了話之後,他們就只能跟著老爹了。鄧樸方這個人我說還 不錯,思想開明,工作認真,生活也樸素。外邊傳說他在國外有存款,說實話,我 不信。鄧樸方一直力主推動改革,在他身邊有一批改革派。比如當初成立華夏出版 社,就是想開闢一塊自由化園地。由他掛名主編的二十世紀文庫,大力介紹西方思 想,編委會中多是自由化干將。實際主事的李盛平,六四之後就被捕了,但鄧樸方 這次對學生意見極大,後期力主鎮壓,這主要因為他和老鄧站在一個立場上了。鄧 楠曾在一次會上流著眼淚說,這些學生忘恩負義,要不是她老爹,哪有今天。這話 也不錯,但誰讓老鄧一下子站在學生對立面上了呢。學生的矛頭本來還真不是衝著 鄧的。楊尚昆的孩子和鄧的孩子就不太一樣。比如說楊紹明,人稱楊老二,就是個 權力慾極強的人。這個人很能幹,但從思想到立場都比較僵化。在他腦子裡,這個 國家就是他們幾個人的私產,不容他人染指。六四之後,他大罵趙紫陽反馬克思主 義,主要因為趙和鄧楊的關係鬧崩了。楊紹明和鄧小平關係密切,鄧小平畫冊就是 他搞的。那裡收的許多相片都是他親自拍的。據說當時鄧並不同意搞,但楊紹明自 己搞了個計劃送胡啟立,胡就批了。楊就搞了個樣本送鄧,鄧再沒有反對。鄧楊兩 家關係極好,外面傳鄧楊之爭,純屬胡扯。楊是靠鄧上來的,現在是大權在握,他 沒有必要和鄧爭高低。鄧八五年後在黨內的日子不好過,所以越發倚重楊家。現在 楊家已經完全控制了軍隊,楊家人活動力強,將來中國大半得握在楊家手裡。鄧家 人都是知識份子,今後難有大作為。 陳雲的兒子陳元很像他爹。不說話,心裡有主意,人也用功。在社科院研究生院 讀經濟學,成績也不錯。後來在北京市主管經濟,可選舉時市委幹部不投票,落了 選。他好窩囊了一陣子。現在調中國銀行當副行長了。反正經濟這塊地盤是陳雲的 ,他來正是子承父業了。在這次學潮中沒聽見陳雲說什麼話。我想他是有話不說。 薄一波的孩子在這次運動中態度就很激烈。在北京市當旅遊局長的薄熙成就是政 府派。其實薄熙成這個人思想相當解放,是個實用型的人。但這次他表現得太過了 點,組織人上街賣《北京日報》,讓所有大賓館都掛大標語擁護共產黨惹得老百姓 反感,丟了分。我想他是怕學潮鬧得影響了他的生意。可他不想想,真要是鎮壓了 ,旅遊還不全吹了。果然,六四後受打擊最重的就是薄熙成。大飯店開房率不足百 分之十,我看小薄也有點慘,事與願違,白折騰半天。宋任窮好幾個孩子在國外, 像宋彬彬,在外頭呆了快十年了,也沒有打算回國。李先念這幾年受楊尚昆排擠, 但這次看船快要翻了,還是站出來幫鄧一把。他女兒跟我說,這次學生要贏了,大 家都得吊死。這是這批子女的一種心態。主要是從前他們父輩整人都是這麼個法子 ,所以自然想到人家會反過來整他們。但也有人態度不一樣。像統戰部的陶斯亮、 馬文瑞的女兒馬瑞莉都不主張鎮壓,後來全受批評。我就知道有些大軍區,部委一 級的實權人物的子女,反對鎮壓態度十分堅決。你和他們聊天,就聽他們數落共產 黨。這批人有文化,接受西方民主價值觀,離權力核心又遠一點,所以看問題比較 客觀。這個級別的幹部子女百分之六十以上是激進改革派。比如白介夫的兩個兒子 就是體改所繫統的,六四之後全被捕,吳學謙的兒子吳曉鏞,這次就是英雄。幹部 子弟情況相當複雜,不好一概而論。這次學生搞的那張裙帶關係圖就有問題,錯誤 多,也不說明問題。比如萬潤南,是李昌的女婿,但萬又是共產黨的敵人。再有, 這幾年許多高級幹部的子女都外放,在地方上當市長、縣長,有自己的一小塊地盤 。這麼幹的人心裡多少都有點抱負,想從基層作起,積累從政經驗。將來這批人是 不可低估的力量。 照我看,共產黨子弟中最不爭氣的是現在這批當權派。什麼李鵬、李鐵映之流。 這是共產黨第一代子弟,思想僵化又無能。全憑關係一步登天。現在共產黨是任人 唯親,陳雲、鄧小平都說過,要把權交在自己子弟手中,因為他們對共產黨有感情 、聽話。可你看看歷史,搞家族統治的沒有不垮台的。這批子弟怎麼能治國?據說 葉選平、鄒家華兩人給人印象不錯。但這兩人是寧願偏安一隅,不願問鼎中原的。 只剩下一個李鵬,整個一個低能兒。丟中國人的臉。總之,高幹子弟中也有開明派 、頑固派、自由派、保守派、逍遙派,和老百姓一樣。只因為他們地位有點特殊, 人們挺關注他們。六四之後,這些人也開始有變化。有人也想退路了。中國會變, 但也許要等十年。到時候幹部子女可能發揮特殊作用呢。 訪談之七 國務院計委官員,四十歲,中共黨員,大學文化水平。 「六四」之後,鄧小平反覆強調,經濟不要滑坡,但這話等於白說。六四之後, 中國經濟形勢一塌糊塗,這就是政治領先的後果。如果真為中國社會發展著想,一 定不會出此下策,在首都戒嚴。你想想,戒嚴意味著戰爭、暴亂,這些都是經濟生 活的大敵。只有在經濟生活停頓,國家面臨崩潰時才會使用戒嚴這種非常手段。可 北京怎麼了?學生上街,若處理得當,根本不會出什麼大事。可是,政府一上來就 定性成動亂,開大會,要鎮壓,搞得人心惶惶,也激怒學生,跟著就戒嚴。鄧這個 人經濟不內行,熟悉的是劉鄧大軍打仗的那套方法。可社會經濟問題從來不能靠武 力解決,只要動刀動槍,肯定是兩敗俱傷,而且後遺症嚴重。六四之後,國家的經 濟生活一下子停滯了,接著就是大滑坡。我們計委乾著急沒辦法。因為說到底,活 兒是要人去幹的。人心惶惶,對國家絕望,對共產黨憤怒,怎麼能安心工作?李鵬 來勁了,搬出陳雲那套「鳥籠經濟」方法,以為國家憑計劃經濟就能發展,真是做 夢。你看看哪個實行計劃經濟的國家經濟發達?明明破產了的一套方法,可就是閉 目不見,或者裝看不見,因為計劃經濟適合極權統治。共產黨有什麼經濟學?它的 全套經濟政策都是為政治服務的。隨政治需要而改變。這哪能靠得住?經濟發展要 以長期穩定的社會政治環境為前提。但建國四十年了,共產黨沒讓中國消停過一天 。剛見點好,他就給你找事。毛澤東講政治工作是經濟工作的生命線;鄧小平講改革 為了鞏固社會主義制度,都是把主義、意識形態放在經濟活動之上。只要這套方法 不變,中國經濟斷無希望。 前不久有人討論什麼東亞模式,說在專制制度下也能發展經濟。但他們忘了,台 灣、新加坡、南朝鮮是奉行自由經濟的,不管政治上怎麼專制,政府不隨便干涉經 濟生活,經濟生活有自己一個穩定的環境。可在咱們這兒全不一樣。政治專制的一 個主要方面就是干涉經濟生活,今天一個政策,明天一個政策,亂七八糟。我在計 委工作快十年了,每年都得注意中央精神。中國沒有獨立的經濟活動領域。這幾年 ,趙紫陽放權開始有自主的經濟活動了,但還沒走上正軌,出了不少毛病。其實, 下一步的任務是繼續放,放到底。可這會直接影響共產黨的專制權力。所以黨內對 趙紫陽的意見大了。我們計委是陳雲的老窩,權放多了,計委這個衙門就清靜多了 。得,許多人就難受。從前計委多威風,財權一手抓,說給誰就給誰。大家爭著給 計委磕頭。這幾年指令計劃少了,各地自主權多了,計委就不那麼風光了。照我看 ,計劃經濟明明是個火炕,可因為它對共產黨有好處,對大批官僚有好處,所以共 產黨就非逼著人往火炕裡跳。 現在經濟形勢壞透了。如果說開槍前的經濟是感冒,開槍後就成了肺炎。昨天我 看了統計局公佈的數字。同去年同期相比,工業生產七月份增長百分之九點六,八 月份增長百分之六點一,九月份增長百分之零點九,十月份增長百分之二點一,真 是逐月下滑。李鵬竟然說這是治理整頓政策的必然結果,是經濟良性發展的好勢頭 ,簡直太可笑了。最要命的是工業經濟的主體,就是李鵬最喜歡說的骨幹企業十一 月份是負增長。真是給了李鵬一記耳光。你記得吧?六四之後,李鵬的寶全押在全 民所有制企業上了。又是提高地位,又是大力扶持。這些企業卻不爭氣,一個勁往 下跌。這裡其實反映出工人對「六四」的態度。工人雖然沒有上街,但全國範圍普 遍怠工,結果是今年的勞動生產率的增長速度僅僅百分之二點一。而且這幾年勢頭 最好的輕工業一蹶不振。老百姓也絕了,真不買東西。六四前為了弄一台彩電得走 後門,六四後,返本銷售都沒人買。本來當前正面臨還債高峰,六四之後西方聯合 制裁,這可是中共沒想到了。原來他們估計可能是口頭譴責,至多是有幾個國家制 裁,可有些國家不會行動,還有餘地。可現在是普遍制裁。最滑頭的是日本,口口 聲聲說不要孤立中國,但說大話使小錢。到現在第三期日元貸款一點沒鬆動。日本 人是不會和你講什麼友誼的,他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投出去的錢不保險他才不會幹 。國內公開攤派國債,不買不行,直接扣工資,怨聲載道。國際上又借不來錢,還 債成了大問題。六四把共產黨坑死了,真是自作自受。東歐最近的變化給中共雪上 加霜。許多國際游資原來有到中國投資的意向,但六四之後,立刻改變主意,一是 往東南亞,一是瞄準了東歐。上面對這個趨向提心吊膽,讓我們搞個有關這個問題 的報告。五中全會討論經濟問題,大家一籌莫展。除了讓老百姓勒緊褲帶之外,什 麼招也沒有。 我斷定治理整頓非失敗不可。銀根太緊,資金短缺,工廠開不了工,一放鬆又會 引起新一輪爭貸款,爭投資的鬥爭。地方勢力這幾年大膨脹,現在和中央談判態度 都很硬。李鵬要各地用黨籍擔保,回去清理在建項目,支持中央的緊縮政策。五中 全會後,我和我們計委的一個副主任去看南方一個省的省長,他根本不把李鵬的話 放在心上,說起李總理,他直撇嘴。他說中央要我拿黨籍擔保服從中央,可我回到 省裡,省裡老百姓又要我拿黨籍擔保為他們謀利益,你說我該聽誰的?中央自己的 事處理不好,就找地方救駕,我不是不想救駕,我是沒這個力量。我明顯覺出地方 幹部對趙紫陽相當有好感。對處理趙紫陽很不滿意。趙在中央工作,其實代表著地 方利益。他在台上就一個招,放權。中央有人對他放權不滿,可地方高興壞了。這 幾年地方上真肥了。所以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幹部擁趙不擁李。趙紫陽如果不讓李鵬 殺了,今後還是不可忽視的力量。你仔細看看就明白,趙紫陽下去了,只有鮑彤一 個人陪綁,趙系人馬基本沒動。趙紫陽經營了十年,這十年地方上差不多全換上他 的人。你李鵬有多大本事?江澤民上來根本不敢動趙的人馬。他自己就是趙紫陽提 名到上海去的。他在電子工業部當部長的時候,曾給趙紫陽提交過一個改革計劃, 很大膽,趙很欣賞他。你說他能對趙怎麼樣?他對趙的態度和李鵬就完全不一樣。 李鵬又壞又蠢,江澤民可比他滑頭多了。現在凡事李鵬都爭先,江則順水推舟,反 正目前經濟這個爛攤子,非要了李鵬的命不可,你等著瞧吧。 訪談之八 北京某中學學生,十六歲。 六月三日晚上,我父母不讓我出門。但我們班不少同學都出去了。我們學校離木 樨地近,開槍最激烈的時候,二十二號樓裡當時有人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一下子大家都急了。說實話,學潮期間,大學生遊行,我們中學生不關心。也不 明白他們為什麼上街。後來絕食好幾天,政府沒人管,我們學校老師急了,領著同 學去聲援。我也去了,當時是想去看熱鬧,但到了長安街上,見人山人海,旗幟飄 揚,心裡不由自主激動起來。好像也傳上了點政治熱情。說實話,這幾年來。中學 生最不關心政治。學校裡兩件大事,談戀愛、考大學。誰要是講馬列主義沒人聽。 政治考試是公開抄卷子,你抄我,我抄你,老師在一邊裝看不見。因為升學率高就 能當重點中學。重點中學好處不少,第一是能拉來不少贊助,第二是老師地位高。 甭管你是不是當官的,只要你孩子想升大學,就得巴結重點中學的老師。請客送禮 ,歪門邪道多了。 我是個「中游生」,功課在班裡總是第十名上下。我有時候也想過人為什麼活著 ,但想不明白,反正活著就應該輕鬆愉快。共產黨是怎麼回事,我也搞不清楚,就 知道它厲害,愛整人,別惹它。但這幾年共產黨好像也不太整人了,或者是想整也 整不動了。學校老師提起共產黨不是諷刺就是嘲笑,好像不拿它當回事。我們沒經 歷過共產黨最厲害的時候。上了中學主要是學霹靂舞、看瓊瑤的小說。中學生真不 關心政治,可不知怎麼搞的,一升上大學,人好像立刻就變了,天下興亡,匹夫有 責這話整天掛在嘴邊上。本來我想國家的事有共產黨管,咱們自己管自己得了。可 這次我明白了,人家非管你不可。你不想讓人家管,那人家四千萬黨員吃乾飯呀! 這個國家說到底是人家共產黨的,人家想幹嘛就幹嘛。大學生要是明白這點,准不 鬧事了。他們老覺得這個國家有他們一份。其實,他們是太愛國,太想幫共產黨的 忙了。可惜人家不領情。 你問我們關心不關心國家的發展?關心有什麼用?你起不了多大作用啊。你提意 見沒人聽,弄不好人家還整你,鬧大發了,人家動軍隊,殺你白殺。你怎麼有辦法 對抗共產黨?我也知道這事不對,可總覺得沒辦法,索性別打聽。所以我看大學生 遊行,老覺得跟看戲似的,自己不是這舞台上的人物。五月二十八日那天,不少人 去天安門遊行,我正好騎車從天安門過。看見一個老太太,模樣有七十多歲了,頭 發全白了,還是個小腳。自己推輛竹子做的兒童車,車上放著一個水桶。她跟著游 行隊伍,誰喊口號,她就給誰送水。我挺奇怪,這老太太哪來這麼大熱情?好傢伙, 她硬是跟著遊行隊伍從天安門走到北京市委。天挺熱,老太太衣服全濕透了。我看 她也不像有文化的樣子,她真是為民主自由才這麼拚命?我想不明白。 六四之後,北京人最討厭的就是又搞什麼思想教育。電視裡全是過時電影。什麼 「上甘嶺」、「紅孩子」、「南征北戰」,噁心透了。這幾天上頭有什麼文件,說 是政治思想工作需從兒童抓起,中學生是關鍵。說是不能往大學送反對派。可我想 這肯定是瞎耽誤工夫。哪個大學生不是從中學升上來的?誰沒在中學上過政治課? 可怎麼一上大學就成了反動派?我琢磨著,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反動不反動這回事 。在我們學校,誰最顯得「革命」,誰準是功課不行,考不上大學。沒能耐沒本事 的人才去搞什麼政治思想工作。咱們國家有個怪現象,不知你注意到沒有,越聰明 的人活的越費勁。就是傻子活得好。李鵬傻不傻,可他能當總理。最近有個笑話, 不知你聽說沒有。有一個人遊行喊口號,打倒傻總理李鵬,給公安局抓走了,判了 十五年徒刑。他不服,上訴了,說喊一句口號就判十五年,太重了。人家駁回了, 說你的罪名是洩露黨和國家的核心機密。在我們學校裡,最聰明,最受學生愛戴的 老師準是牢騷最多。有時候我也覺得奇怪,好像這個國家裡人人都不滿意。可報紙 上永遠是形勢大好。 我最近怕看咱們那些領導了。沒一個像樣的,不是老糊塗,就是擺官架子,打官 腔。有時候看電視,咱們國家的頭兒和外國人見面,人家儘是年輕、有風度的,咱 們的頭兒又老有蠢,都覺得不好意思。這次戈爾巴喬夫到中國來,我們同學都覺得 他也變得呆頭呆腦了。本來他是個多瀟灑,有風度的人,可見了中國領導人之後, 好像也變木了。我們有個同學說他有重大科學發現,就是癡呆症也傳染。現在,大 人在政治問題上都不重視中學生,覺得他們不關心政治。其實他們心裡清楚得很。 共產主義在學校裡根本沒市場,可考試時都說共產主義好。家長在家裡教我們不許 說謊,可政治課上全是謊話。老師明知道騙我們,我們也知道他在騙人,可還全得 照著說。比如,一說台灣就是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可前幾天,我們同學的大 伯從台灣來看爺爺。他對我們同學說,沒想到你們在大陸生活得這麼苦,真對不起 你們了。後來給我們同學家留了不少錢。可見台灣人比大陸生活得好。咱們領導人 嘴裡就沒真話。李鵬說王丹沒搞動亂,可後來又通緝人家。你說孩子還能不學撒謊 ? 訪談之九 解放軍某部班長,二十二歲,初中文化程度。 唉,最近我心裡總覺得彆扭。人家看我們當兵的像看土匪,眼神都不對。平暴之 後,駐紮在城裡,一開始不許上街,後來三人以上可以上街,我第一次在北京坐公 共汽車,就有好幾個小伙子堵著門故意不讓我們上。他們倒沒說什麼,但你能覺出 來人家心裡恨你。其實我在的那支部隊根本沒開槍。我是山東蓬萊人,在瀋陽當兵 ,十九歲入伍,現在也算是個老兵了。五月上旬,部隊就開始動員,說要去執行重 要任務。可沒告訴時間地點。出發的時候都沒說。坐在悶罐子車裡,下車才知道到 了北京。然後是戰地動員,說北京有壞人,要推翻政府。十九日上午,我們部隊到 了北苑。晚上十點開始運動,一開始,軍車走得挺順當,後來就停停走走,後來干 脆就不動了。這時外面一片人聲,仔細聽是喊不許鎮壓學生,人民子弟兵不打老百 姓。我掀開車蓬一看,嚇了一跳。軍車給數不清的老百姓團團圍住。當時給我印象 最深的是有好多上了年級的人,老頭老太太,個個紅著臉,使勁喊讓我們回去。我 們一點也不明白出了什麼事。一會兒,見我們連長從人群中擠過來,有人兩邊護著 ,他帽子也沒了,衣服扣子全扯開了。一個中年人非要他保證不對老百姓開槍,連 長說,上級要我們來保衛首都,我們軍隊怎麼會向老百姓開槍。好傢伙,群眾揪著 他不放,非讓他向車上喊話,讓大家把槍放下。我們連長急了,對一位老大爺說, 大爺,你比我爹歲數都大,我能向您開槍嗎?群眾就鼓掌,這才放連長上車。他一 上車就說,把槍都放腳下坐好別動。這是他媽怎麼了,和老百姓對上了。我們從來 沒見過這陣勢,當時真有點害怕,有個剛入伍的小兵臉都嚇白了。我擔保這是解放 軍歷史上頭一遭,老百姓攔著不讓執行任務。在車上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周圍老 百姓開始給我們做工作,讓我們看報紙。我們這才知道是鬧學潮,政府收拾不了, 才要戒嚴。聽市民講講,我也覺得學生挺有道理,這幾年,在部隊也知道不少腐敗 的事。當官的吃小灶,搞不正當收入,拿士兵不當人的事挺多。戰士鬧情緒,不聽 話的也不少。這時,好像是上邊又發命令了,讓前進。有的車開始發動,馬達一響 ,群眾又圍上來了,有的躺地上,有的上了駕駛樓,真是水洩不通。結果車是一步 也沒挪動地方。後來來了幾個學生,頭上纏著布條,給我們講學潮的起因和目的。 我聽著也覺得他們不像反革命。也奇怪,老百姓都聽學生的,學生讓大家閃開一條 路,讓車上戰士下來上廁所。我們這些當兵的,就像當了俘虜,走到哪兒都有人跟 著。我們當時又困又累,連長讓大家下車休息,道旁邊住家的老百姓還給我們送飯 ,戰士們就坐那兒和老百姓聊上了。一聊不得了,不是老鄉就是同學,部隊一點斗 志都沒有了。天快亮了,上邊傳話,說士兵不許和市民說話,不許聽市民宣傳。到 了早晨才來命令,說撤退。往回走的時候,可真熱鬧,到處是路障,坦克上都帖了 標語。 等部隊在駐地安頓下來,馬上就上政治課。說這次學潮是國內外敵人挑動的,要 推翻政府。我們聽著將信將疑,總覺得有什麼事沒搞清楚。私下裡大家都議論,說 真要是反革命挑動,怎麼這麼多工人、農民全來了,有老頭老太太,還有婦女兒童 。我們班一個戰士問我,「班長,這全北京人怎麼全歸順了反革命了?」我和連長 關係不錯,偷偷問他這是怎麼回事,連長說聽領導命令。我說要真讓咱開槍怎麼辦 ,真往老百姓身上打?連長說那怎麼行?國際法規定軍隊不能打平民,真要打了, 軍隊就變質了。 六月二日那天,我們部隊沒入城。那天兄弟部隊便衣入城,有的部隊發了棍子、 菜刀,看來是不想動槍。但下午突然全體集合,團長訓話。說上午部隊偷襲沒有成 功,有人向學生洩露了情報。現在學潮性質已變,成了反革命。我們部隊是從城北 入城的,車到了安貞橋,又走不動了,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當時我覺出部隊裡有 人對上邊的命令不滿,群眾一攔,我們就不動,氣氛並不緊張。晚上十點左右,安 貞橋一帶的群眾齊聲喊「回去,回去」。也不知是誰下的命令,部隊真掉頭往回走 了,而且車裡有戰士也伸出兩個手指頭做V字。沒撤多遠,就聽見城裡槍響了,我們 部隊又來命令,讓往城裡沖。我們部隊那天晚上是有的團發子彈,有的團沒發。我 們團就沒發子彈。所以老百姓圍著我們,我們也沒辦法。十二點左右,我們還在安 貞橋沒動。就聽見有人大罵我們是「法西斯」、「畜生」。老百姓情緒激烈起來。 原來是有幾個人用三輪車拉了一具屍體,是個老人,他們說有七十多歲了。這老頭 死得太慘,半邊臉都沒了,一看就知道是達姆彈打的。推著屍體的人,一邊哭一邊 講,所有的老百姓都哭了,我只覺得軍車邊一片哭聲。這幾個人推著屍首一輛車一 輛車地過,讓士兵看。有一個人反覆喊一句話,「你們當兒子的殺老爹!」我親眼 看見有戰士掉了眼淚。我們連長是個軍校生,他強忍住淚,不說話。我保證我們部 隊沒開槍。四日上午,我們部隊進城時,路上已沒人攔。我們在馬甸橋下,扔了三 十多輛軍車,等部隊過去了,老百姓就開始放火燒。是不是部隊故意扔的?我也不 知道。上頭的命令是「棄車前進」。 你別看這幾天又把部隊捧上了天,其實部隊裡情緒很低。我們部隊裡有幾個軍官 受了批評,說是不堅決果斷。確實,這次部隊執行命令很被動,你能覺出來完全靠 命令,一級壓一級。我沒多少文化,也不知道學生講的那套對中國有用沒用,不過 這次亂子鬧大了,學生今後可要小心點了。 訪談之十 原國務院某部部長,中共顧問委員會委員,七十八歲 關山富的女婿在二十二樓家裡被打死了。當時他聽見外面槍打得厲害,站起來說 去關門。走到門口就一頭栽那兒了。脖子上挨了一槍。他是冶金部的工程師,一個 挺老實的孩子。出事後我去看老關,老頭情緒壞透了,掉眼淚不說話。那天崔乃夫 (民政部長),還有好幾個老部長都去了,站在屋裡誰也沒說話。你想這些人能說什 麼?聽說王光美家也飛進子彈了。二十二樓有不少人家玻璃被打碎。大家嚇得趴在 地上。唉,當年主席進北京,一槍沒放。傅作義幾十萬守城大軍乖乖接受改編。當 年我們入城時,老百姓真歡迎呀。想不到今天解放軍進城竟讓老百姓堵在城外進不 來。許多老同志不理解這次事情怎麼搞成這個樣子。學生上街反腐敗,我想他們是 為共產黨好。主席從來不說學生是反革命,也不會站到學生對立面去。要是周總理 在,早到學生中去,和學生談話了。比起文化大革命的紅衛兵,今天這些學生是講 道理多了。他們能想到以憲法為根據,說明他們本心並不想胡鬧。所以他們不搞打 砸搶,還幫助維持秩序。我那天坐車回家,在交道口碰到交通阻塞。司機下車一說 ,學生馬上疏通道路,幾分鐘就過去了。警察去哪了?北京市這幾個亂彈琴,事情 越攪越壞。 黨內生活不正常啊!反面意見不能提。我看我們黨就讓這個匯報制度搞壞了。聽 匯報就是自己不去瞭解情況,人家說什麼是什麼。而且喜歡聽自己這派人的匯報。 主席晚年身體不好,身邊讓四人幫包圍著,聽匯報聽出個天安門事件。鄧小平是讓 人家匯報下去的。可這次,鄧小平又是聽匯報了,把趙紫陽聽下去了。現在黨內搞 小圈子成風,全是一派一派的。主席當年搞五湖四海,他胸懷大,不搞小圈子。可 現在,鄧用二野的人多,又太聽信楊尚昆的。楊這個人在黨內從來不是個正派人, 搞辦公廳時主席就怕他搞小動作。楊最喜歡吹吹拍拍這一套,封建味特濃。這幾年 他老圍著鄧轉。前年他使手腕,讓先念同志下來去了政協,他自己當國家主席。這 都是他在鄧耳邊吹風吹出來的,還改組軍委,讓楊白冰當秘書長,還兼做政治部主 任。這次評黨內軍事家,硬把他算一個,大家心裡都有意見。楊尚昆從來沒打過仗 ,本來是「二十八個半」裡的人物,跟著王明跑。在黨內,他主要是負責機要工作 。鄧出來後慢慢起用他,先在廣東,又回中央,現在是關鍵人物了。鄧不問具體事 ,全是楊一手遮天。中顧委開會時,有的同志私下悄悄說,現在是家天下,可不是 鄧家天下,是楊家天下。 現在說學生不信共產主義了,我說是我們自己沒把事情辦好。建國四十年了,黨 內鬥爭差不多也搞了四十年。幹部們離共產主義理想越來越遠,黨員也不像樣。這 次批評那些上街的黨員,可我說上街的黨員覺悟高,比那些只圖自己舒服,不問天 下事的黨員強。再說人家上街是因為沒有正常途徑發表意見。黨內生活不民主,中 央委員會也不起作用。中央委員都不提意見,怕丟官。中顧委是神仙會,大家一起 發牢騷。現在的新幹部是先顧自己,再顧親朋好友,然後再顧國家。照這樣下去人 民真會起來反對共產黨的。道理很簡單,人民擁護的不是共產黨這個名字,是能給 人民謀福利的政黨。所以主席當年講,黨和人民有矛盾時,責任在黨,政府和人民 有矛盾時,責任在政府。這次動亂還不就是因為人民對黨對政府有意見嗎!一下子 定性成反革命份子背後操縱的動亂,難服人啊!出了問題不先檢討自己,一下子全 推到學生身上,矛盾就是這樣激化的。 東歐國家變得真快。看來那裡的老百姓是真不擁護共產黨了。東歐國家的經濟實 力比我們強,可怎麼一夜之間就會倒過去了呢?我想是人心不在共產黨這邊了。從 前共產黨得天下,全憑人心所向,現在人心丟了,天下靠什麼保?鄧的辦法是靠槍 ,但靠槍能穩定一時,難穩住長久。別說老百姓了,中央裡有幾個人對現在的班子 滿意?難服人心啊!李鵬,無才無德,是憑關係當的總理,和周總理比比真是天上 地下。我在職時,他還是副總理,和他開過幾次會。這個人傲慢得很,指手劃腳, 年級不大,官氣十足,又特別固執,聽不進別人意見。 現在國家的事是人人都管,人人都不管。黨心人心渙散,黨員明哲保身。共產黨 是無產階級先鋒隊,可先鋒隊裡的人意志消沉,怎麼能領導人民群眾?我到基層去 走走就能覺出來,一個單位的領導最關心他們自己的事,腦子裡想的都是退休、職 位、級別、房子、子女。腐化一定是從幹部隊伍開始。現在中央要反腐敗了,可從 哪裡入手?我想他們的工作也很難做,黨內情況很複雜。江澤民和我很熟,他基本 上是個技術幹部,這麼重的擔子壓在身上,夠他一嗆。我總懷疑這種點名搭班子, 安排接班人的方法究竟行不行。林彪勢力多大?垮台了;華國峰是毛親自點的將,也 垮了。江澤民行不行,只有天知道。最近黨內情緒低沉,不知道社會主義道路今後 該怎麼走。我還是相信馬列主義,私有制帶來社會不公正。但是,社會主義有許多 種,像現在歐洲社會黨的政策就是社會主義的。有時也許應該退後一步想,只要國 家富強,人民幸福,究竟搞什麼樣的社會主義並不要緊。 【選自《中國之春》第八十七期(一九九零年八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