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領館「政治事件」 程 玉 十二號早上,三元把我叫醒,說:「軍濤和子明被判了十三年,我剛從收音機裡 聽到的。走,咱們到領事館抗議去!」我問:「怎麼去?」他說:「就咱倆兒自己 去」。這時候,我那剛剛學走路的二兒子搖搖晃晃地進了房間,我說:「把兒子也 帶上吧!」 聽到朋友被判刑的消息,我心中的感受真是很複雜,一方面,因為前一段的心情 在不斷為各種有關判決的好、壞消息所翻捲,現在有了一個定數,心裡多少有些釋 然;另一方面,想到倘若當真要等十三年,相見時大家已是翁媼,不禁黯然,加上 這些年裡他們會受到身心折磨,更是不堪設想。也許三元看出了我的心境,便在一 旁寬解道:「其實判五、六年和十幾年沒有什麼兩樣的,你知道他們不會坐這麼長 。況且哈維爾、曼德拉……。」是啊!天文學家在億萬光年中研究宇宙的演變;生 物學家在百萬年中探索物種的進化;歷史學家在千百年中搜尋文明興衰的因果;社 會學家,政治學家在十幾年、幾十年間估評各種事件的意義……然而,這些我都不 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受過一些監禁之苦,我知道失去自由的時日是多麼地漫 長、多麼地難熬,而更使我不能接受和忍受的是「判決」這個不公正的事實! 我們帶著姨母、孩子,和一位芝大願意與我們前往的同學來到領事館。我們要求 見總領事,領館的人說總領事很忙,不能見。於是我們被推給了教育組目前的負責 人陳先生。在教育組的接待室裡我們見到了陳先生,來意說明之後,他旋即轉身回 到裡面的辦公室,好一會兒才拿了一張紙出來,要記下我們的名字。名字記好之後 ,說道:他只管留學生個人的事務,對我們今天要談的事情,他不負責接待。我們 就說:一則這是一件與我們個人相關的事件(指判決);二則,如果他不負責接待, 我們要見能與我們對話的負責人。正在這個當口,一件意外的事發生了:我那十四 個月好動的兒子把原來放在沙發扶手上的一面紙做的中國國旗,在瞬間撕做了兩半 。自己的孩子損壞了別人的東西,做母親的自然十分歉意,特別是旗子是我拿來哄 他玩的,因為他先拿了一面旗桿尖尖的布制國旗,我怕他用尖頭傷了別人或自己, 但要從他手裡奪下旗來他便大叫,為了不影響談話,我用另一面旗桿不尖的小旗把 那頭兒尖的旗子換了下來。但旗子竟被撕壞,很不過意。 誰知陳先生見此情,惱火地站起身來,說:「你,你,你這是做什麼?」 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怎麼可以撕壞國旗。」 「他是一個孩子。」 「可你是大人。」 裡面電話鈴響了,他轉身進去接電話,過一會兒他從裡面出來,又經由接待室走 了出去。姨母把闖了禍的孩子帶到了走廊裡,我們又等了許久,最後,陳先生連同 一位姓夏的領事回到了接待室,兩人的臉都繃得緊緊的。 陳先生一進來便問:「那面撕壞的旗子呢?」 我忙拿給他,一面說:「真對不起!」 「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他是一個孩子。」 夏先生這時嚴正地插進來:「你應當道歉!」 我說:「剛才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道歉,你長著耳朵難道沒聽見嗎?」 他說:「你怎麼可以這麼說話。」 又說:「大人要對孩子的行為負責!」 最後陳先生說:「今天發生了這樣嚴重的事情,我們很遺憾,對你們過去的所作 所為,你們自己心裡也很清楚,你們好好去考慮。我們今天不與你們談話,你們回 去吧!」 以後的經過就不多說了。晚上,我等兩個兒子都睡了,才坐下來靜想,覺得心裡 一天都淤了一團東西,又重又澀,得想想清楚。 我先是想到了一則從前讀到的小故事:一位從中國大陸來美國的同胞,到郵局去 寄東西,郵件超重,要加貼郵票,郵政員給了他幾張美國總統頭像的郵票,這下可 為難了這位大陸同胞:信封上剩下的地方已不夠正正地貼上總統的頭像。郵政員不 解顧客在猶豫什麼,痛快地把總統頭像側過來貼上了。我們的同胞先是吃了一驚, 即而又好笑:自己真是十年被蛇咬,終身怕井繩! 這就是了。我來美國已經十年了,對這位同胞的困惑我已經不熟悉和不理解了, 我有的到是和美國郵遞員一樣的困惑,我都忘了,我也是從「瓷像」故事中的那個 國度裡出來的。你們知道「瓷像」的故事嗎?那是發表在七九年民間刊物《今天》 第二期上的一個小短篇,在當時的京城裡也小小地轟動了一番。故事是講一個右派 的孩子為了要夠到桌上的玩具,不小心拉下了桌布,放在桌上的毛澤東瓷像掉到了 地上,摔碎了。這個右派反覆思忖,不知如何處理瓷像的碎片。倒入廁所?深埋起 來?似乎都不妥,只好把碎片連同一篇深刻的檢討書一同交到了居委會。居委會對 他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後,令他再買回一個毛澤東瓷像,正當他捧著瓷像回家的途中 ,突然看見他那闖禍的兒子正站在小板凳上「坐飛機」,被一群小朋友們批鬥,他 心一驚,手上的瓷像又掉到了地上,碎了‥‥ 我看看兒子的睡臉,憨態十足。孩子,今天的事要是發生在「瓷像」故事的「國 度」,你會怎樣呢?你的父母又會怎樣呢? 「大人要對孩子的行為負責。」我想起了夏先生的語調和話。 「對你們過去的所作所為,你們自己心裡也很清楚。」我又想起了陳先生的話。 這不是一句預審員的口頭禪嗎!難怪耳熟。於是一連串遙遠的記憶就被陳先生,夏 先生那緊繃繃的臉和硬梆梆的話語一下子喚到了眼前,清晰得就好像發生在昨天。 七六年,我十九歲那年被傳訊、拘留的種種,便一幕幕地在我眼前放映起來,直到 那年十月底的一天,我突然被提到了審訊室,被告知當天獲釋。在一個大院裡,我 看到了前來接我的兩位姐姐,當時令我異常驚訝的事兒有兩件,一件是我的一位姐 姐肚子大得已經快生了,而我入獄時還不知她有孕;另一件是,我的兩位姐姐都變 得很醜,他們把嘴咧得老大老大地,總也合不上。然後,我又不勝吃驚地看到我的 預審員也能同樣地把嘴巴咧得老大。原來他們是在笑。 從此我知道了,我的預審員是會笑的。陳先生、夏先生自然也是會笑的。但,是 什麼使得他們在有些時候要把臉繃得那麼緊呢?是他們的地位嗎?天哪!他們哪裡 算得上官兒?在我看來,陳、夏二先生算不上即得利益者,更沒有多少特權,他們 實在也是「老百姓」的一員。做為老百姓,我可以說,在中國的社會裡,他們對生 活(包括對什麼時候笑,什麼時候繃臉)的選擇比我還少。而那些用槍射殺北京居民 的士兵呢?他們的選擇不是更少,更少嗎!於是,我比往日更清楚地意識到,諾大 的中國,其中並沒有我的位置----我不願像我的朋友們那樣被追、被捕、被監禁; 我更不願像我的預審員那樣去追、去捕、去看守監牢;我也不願像陳、夏二先生那 樣在黨紀、職任的責迫下把臉繃得緊緊;最後,因為在美國生活了十年,我不再能 忍受讓窩囊的事情淤在心中不吐不發! 深夜裡,家中的大人和孩子都睡熟了,可我卻輾轉難眠。睜開眼睛,我看到的是 黑夜;閉上眼睛,我看到的是自己心底最大的傷口----中國。我想念你。可是,我 不能回去! 【選自《中國之春》第九十五期(一九九一年四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