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世界再次聽到吼聲 ----「六·四」一週年紀念日在北大 未名人 北大被整慘了 「六四」大屠殺後,中共高層視北大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置北大於死地而 後快。北大原校長丁石孫因同情學生被撤換;許多北大師生或遭逮捕或被審查;北 大校園西牆外中共派駐了一支戒嚴部隊以示威懾;國安部的特務更是每天伸長鼻子 在校園各角落東聞西嗅。各系的老師和學生被強制「洗腦」,成天價地學什麼中央 文件、袁木講話、「只有社會主義能夠救中國」專題社論。北大師生幾乎被禁止一 切形式的自由集會(乃至英語角、娛樂性的搓麻將)。 昔日活躍非凡、充滿生氣的三角地變得格外冷清,宣傳欄上再也見不到那五顏六 色、豐富多采的舞會廣告和各種學生社團及沙龍的活動通知,只有孤零零的幾張白 底黑字的學校行政令通告、處分學生通告或是什麼經過校團委核准蓋章的舞會預告 在支撐著若大的欄面。北大食堂開飯時,人還是那樣擁擠,買扒肘條(註:北大食堂 最經濟實惠的一道菜)的隊伍還是那樣長,但同學們見面時不再像以前那樣熱衷於大 侃政治、時事,大多只是聊聊出國、戀愛、分配,抑或交換一些小道消息,諸如某 某最近被捕,某某近期獲釋,某某被開除學籍,某某住進四十一樓成為重點清查對 象,柴玲偷渡成功,方勵之在美國國會發表演說。東歐的巨變曾讓北大師生狂喜過 一陣,心潮澎湃。有關方面擔心北大人會有所動作,採取了各種防範措施。北大人 似乎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一切終於相安無事。「六四」後北大曾做過一次民意測驗 ,大部分同學的精神狀態處於低潮,他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沒勁兒,感到沮喪、失 望、絕望。 有人對此感慨萬分,北大的空氣好沉悶啊!北大是讓中共給整慘了,沒戲了。一 位北大老教師含著熱淚、語重心長地勸慰他的學生們:「不要洩氣,要振作起來! 」在坐的幾十張面孔一樣地飄過一種痛苦,茫然的深情,教室裡鴉雀無聲。 六四週年日前夕 時光一天天在流逝,「六四」大屠殺一天天在成為歷史,轉眼我們就進入公元一 九九零年的春天。春天是一個萬象更新、百花盛開的季節,也是一個人的生理和心 理容易產生騷動的季節。人們不難發現,自八九民運後中共就患上了一種春天恐怖 症,懼怕春天裡國人的甦醒、騷動。四月中旬剛過,中央即發令全國各地各單位, 要求堅決保證春夏之交不出亂子。不出亂子者,不要發生群眾抗議活動是也。 在北京,中共的「恐春症」更是攪得老百姓人心惶惶。北京街頭鬼影幢幢,巡邏 崗哨陡增一倍,深更半夜經常有一些提著小型衝鋒鎗、拿著對講機的士兵在執行神 秘的任務。四月二十二日,四月二十七日,五月四日,五月十九日,六月三日,一 連串讓國人記憶猶新卻讓中共神經兮兮的日子好歹算平安地熬過去了。據雲全國范 圍內包括北京,除極個別「反革命分子」試圖搞爆炸、貼傳單外,沒有出現什麼群 眾性的示威活動,也就是說沒有造成什麼國際影響。阿彌陀佛!中共高層領導如釋 重負。別看這幫人國人面前耀武揚威,無惡不作,在國際上卻喜歡擺出一付謙謙君 子的樣子,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官方控制的新聞機構開始搖唇鼓舌,為中共 粉飾太平、鳴鑼壯膽:平安無事嘍!民心穩定嘍!黨的領導英明嘍!且慢---- 就在「六四」一週年紀念日前夕,誰也說不清究竟從哪天起,沉寂的北大校園忽 然莫名其妙地活躍起來,似乎春天的氣息喚醒了北大人某種特別的記憶:各宿舍樓 砸瓶子的人越來越多,幾乎每天都能聽見有人叮了光啷一通好砸,似乎這些人與小 瓶有著什麼深仇大恨;夜半歌聲越來越多,有人嘶啞著嗓子大喊「我一無所有」, 「這世界變化快」,有人雨中抱著吉他唱哀歌,唱得如泣如訴;研究生樓越來越多 的宿舍經常性地徹夜燈火通明,似乎有什麼事兒開始攪得北大人失眠。睡不著覺, 心裡難受。 北大校黨委立即召開緊急會議,並迅速地把上級指示下達到各系、學生會、校團 委:近來海外反革命勢力氣焰囂張,企圖破壞我安定團結大好局面,望諸位師生提 高警惕,堅定立場,否則一失足成千古恨。有一個系的黨委副書記在向同學們做思 想動員報告時,更是打開天窗說亮話:近期最好別去天安門廣場散步,別穿白襯衣 戴白花,家裡人死了也不要戴黑袖章。要知道你們的一舉一動都有現代化的攝像機 監視,哪怕你做一個V形手勢也會吃不了兜著走。晚上最好別上街走動,解放軍同志 的槍子是不長眼睛的。同學們啊,我是為你們好呀。 六月三日----這個舉世矚目的敏感日。誰也不會忘記,公元一九八九年的這一天 ,中共開始向和平請願的人民下毒手,無數熱血青年,無辜百姓死在中共暴政的槍 口下。傍晚時分,北大校門口聚集了一大群各國駐京記者,攝像機的鏡頭直直對準 了北大----這個中國民主運動的中心,等待著捕捉最有價值的新聞。等啊,等啊, 好幾袋煙的工夫都過去了,但北大沒什麼大動靜,有人在上自習,有人在唱歌,有 人在聊天,有人在砸小瓶,一切都還算正常。但空氣中顫動著的某種煩躁不安的分 子,讓各國記者們久久不忍離去。 六時許,校門口圍觀的市民多起來,喧鬧聲也越來越大,中共當權者的神經終於 有些受不住了。聖旨一下,防暴警察立即出動,開始氣勢洶洶地驅趕外國記者和圍 觀群眾。有的記者的攝像器材被沒收,有的記者被連推帶搡弄進小汽車。至於圍觀 群眾,則有的遭罵,有的挨踢,就連一個天天在北大門口賣冰棍的老太太也被他們 攆走,冰棍箱搗了個底朝天,冰棍撒了一地。當時有許多北大人都不知道校門口正 在發生的事情,他們正深深地沉浸在一種特別的情緒之中,無暇顧及外面的世界正 在注意他們,中共的爪牙們也在虎視耽耽地盯著他們。 又一個六月四日 六月四日白天,多雲,空氣悶得幾乎讓人窒息。有人預言:一場暴風雨要來了! 北大校園裡出奇地安靜,誰也不知道北大人在幹什麼,北大人在想什麼。校衛隊 嚴格盤查每一個進入北大的人,巡邏警察拿著電棍在校園外四周踱來踱去。有好奇 心重的人趴在北大校園的牆頭往裡想探個究竟,只見北大人依舊是你來我往,神色 灰暗。 黑夜帶著她沉重的翅膀悄悄降臨了,準備給這沉悶的一天劃上句號,也準備把心 力交瘁的人們送入夢鄉。一九九零年六月四日這一天眼看著就要從日曆上被撕去了 。 忽然,北大校園裡熱鬧起來。晚飯後,只見校園裡到處都是三五成群散步的人, 有的在竊竊私語,有的在激烈辯論,有的在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吆喝。幾乎所有宿 捨的燈都打開了,有的宿舍人頭攢動,人聲嘈雜;有的宿舍在集體大合唱,「西邊 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別了啊,親愛的戰友」。歌聲忽而低沉,忽而激越,燈光 下映出合唱的同學們,個個表情嚴肅,臉孔漲得通紅。砸瓶子的人這時顯得比任何 時候都多,小瓶碎裂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有人還邊砸瓶子邊罵,雖然聽不清罵的 是什麼,但總能聽見旁人在大叫「痛快!」「好!」幾天來許多北大人的克制忍耐 彷彿在一瞬間消失了,一種要盡情發洩的情緒在同學們中間急劇上升。北大這時就 像一個膨脹到了極點的熱氣球,一碰就炸。 說來湊巧,這時候,一場雷陣雨從天而降,轟隆隆的雷聲和豆大的雨點把在校園 裡四處走動、聚集的同學們趕進了宿舍或教室。雷陣雨持續了約半小時,十點三十 分許,雨停了。一場大雨使沉悶的空氣清爽、涼快了許多,北大校園裡嘈雜、喧鬧 的聲音似乎也被大雨平息了許多。事後有人議論說,這場雨肯定是國安部搞的人工 降雨,讓它起一個冷卻劑的作用;也有人說,這雨肯定是天意,它象徵了北大人心 靈深處悲憤的淚水,表達了蒼天對「六四」死難同胞深深的懷念和祭奠。 十一點左右,所有北大本科生樓都已統一熄燈,關樓門了(這也是「六四」後校方 為防止學生「鬧事」而採取的措施之一)。與下雨以前相比,校園裡顯得過於冷清, 只有一些剛下自習的研究生在三三兩兩往宿舍走,偶爾有人喊一嗓子。 就在這時,在研究生樓四十六樓一側的某個窗口,忽然有人開始燒紙錢往下扔。 一團團火光吸引了剛下晚自習歸來的同學們,其中有人開始沖樓上喊:下來!下來 !樓上同學也喊:上來!上來!好親切熟悉的節奏和語言啊!(註:八九民運中北大 人常用這種吆喝來召集同學,鼓舞士氣)樓下人越聚越多。有的同學大老遠聽見這邊 有動靜便急不可待地趕過來,有的同學從床上爬起來,有的研究生宿舍熄了的燈又 亮了。同學們不甘心這樣睡去啊!沉沉黑夜中的任何叫喊聲都使他們熱血沸騰。 十一點半左右,四十六樓一角已經聚集了好幾百人,大家都像在看熱鬧似地東指 西點,時不常有人沖樓上嚷幾嗓子,大家哄地大笑;時不常有人從樓上扔下來燃燒 著的《人民日報》、《北京日報》,大家鼓掌喝彩。誰也沒有過激的舉動,誰也沒 有站出來鼓動宣傳,但人人都很默契,人人都在關注並推動著事態的發展。就像一 幕幽然的諷刺劇,插科打諢無所不有,但主題非常嚴肅,演員非常認真。 不遠處四十七樓有人從窗口探出腦袋怪叫了一聲,接著我們便聽到了「李鵬」那 陰陽怪氣的聲音: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我有自己的觀點,但我今天不說,適當的時 候我會說的,實際上今天我已經說出來了。又有人捏著嗓子在模仿趙紫陽那濃重的 山西口音:同學們,我們老了,不中用了,你們還年輕。同學們中爆發出一陣抑制 不住的笑聲,時間彷彿又推回到公元一九八九年春,李鵬的愚蠢、刁蠻,紫陽的沮 喪、無奈,又浮現在同學們眼前。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不回呀頭……」四十六樓有人扯著嗓子又唱 起來。同學們還在從四面八方向四十六樓這一側湧來。四十六樓西側圍牆上已經有 消息靈通的外國記者在攝像,黑壓壓的一大群市民站在圍牆外馬路對面的一側,遠 遠關注著北大校園裡正在發生的一切。忽然,一陣刺耳的摩托車聲由遠而近,引起 了圍牆外市民的小騷動。不一會兒,這種刺耳、恐怖的聲音開始在校園外四周繞來 繞去,好像要故意賣弄威風。牆裡牆外的人心裡都明白,這是由戒嚴部隊搖身一變 的防暴警察聞風趕來了。 四十六樓一側的同學們似乎誰也沒在意這支張牙舞爪的摩托車隊,一種無形的向 心力把同學們越聚越緊,反抗的情緒愈來愈高漲。這時我在人群中意外地看到了我 的一位好友,他是中共黨員,北大學生工作部頂吃香的幹部。我衝他點點頭,問: 「你怎麼也來啦?」他會意一笑,說:「今晚我的任務就是跟蹤學生,防止學生鬧 事啊。」我興奮地指一指人群:「今晚看樣子事情要鬧大,中共又要栽了!」他湊 近我耳畔悄悄地說:「今晚同學們一聚會,中共就已經栽了。去年死了的同學不能 白死,活著的人總得表示表示。」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激動。我拍拍他肩 膀說:「你可是中共內部的異己分子啊。」他輕輕一笑:「今晚你跟我呆一塊兒肯 定沒事兒,這人群裡不知混雜了多少國安部的人。」我早就聽說北大四十八樓設了 國安部一個點兒,我還聽說國安部在北大三角地、圖書館、許多教室、樓道新近安 裝了一大批尖端的竊聽器、微型攝像機,X的話更是讓我百倍警惕。我不住地打量著 周圍人,發現在場的同學們也都很機警,沒有學生領袖,沒有人讓自己引人注目, 人人都在尋找著發洩自己內心情感的最佳方式:或沉默,或說笑,或指桑罵槐,或 學腔拿調,或燒把報紙當紙錢,或唱支山歌作祭曲。五花八門,搞得那些特務們整 個兒沒轍兒,那些現代化的特務裝備也「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北大人的聰明才智 在這種與中共暴政鬥爭的藝術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和發揮,無怪乎中共高層有 人惡狠狠地辱罵北大是「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 走,到三角地去!上街去! 大約十一點四十分,同學們中的南腔北調、嘻笑怒罵嘎然而止,人群中有人輕輕 哼起了「國際歌」。其他同學都不約而同地跟著唱起來。說來實在是具有諷刺意味 :「國際歌」一直被共產世界譽為無產階級戰歌,中共更是把「國際歌」當做嗎啡 來用,執政後尤其是文革期間,無論高官百姓,無論大會小會,壓軸節目就是要求 全體起立高唱「國際歌」。當你看著那高的矬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一個個板 著一副階級鬥爭臉,機械地運動著唇齒吐出什麼「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的 詞句時,你真是覺得既滑稽,又悲哀。八九民運後,「國際歌」在中國大陸發生了 很微妙的變化。老百姓一唱「國際歌」,會產生一種異常的激動,而中共當局一聽 群眾聚會尤其是大學生們聚會集體合唱「國際歌」,就心驚肉跳。「國際歌」被附 著於新的信仰和理解之上,「國際歌」那號子般獨具感染力的節奏,被人們用來作 為喚醒同胞,鼓舞鬥志,在專制暴政的槍口下有理有節地與中共抗爭的工具。 北大校園很快被警察包圍了。剛從校外回來的同學告訴我們:從北大人大、白石 橋一線(這也是八九民運中北大同學經常的遊行路線),警察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戒備森嚴,行人都望而卻步。又有同學告訴我們:駐紮在北大牆外的戒嚴部隊開始 有所活動。有的士兵在牆外用恐嚇性的語言對研究生樓上的同學大喊:有種的下來 !這些同學也毫不示弱地回擊他們:有種的上來!雙方相持不下。 四十六樓一側聚集的同學們仍在合唱,「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好渾厚、悲壯的歌聲啊!這歌聲 向全世界、全中國有良知的人們表明:中國人沒有忘記「六四」,北大人沒有忘記 「六四」;這歌聲告慰於九泉之下為民主獻身的英烈們:民主精神不死,民主魂在 神州大地永存。 同學們越唱越激動,有人情不自禁地高喊一聲:「走,往三角地去!」鬆散的人 群頓時象發生熱核反應般,聚變成一支唱著歌,沒有口號,沒有領隊,但又團結、 緊湊的遊行隊伍,開始慢慢地向三角地方向移動。 從集會到遊行,中共當局最提心吊膽的事兒終於發生了。本科生樓已經休息了的 同學們很快就感受到了校園裡正在發生什麼,他們紛紛打開窗戶,有的為遊行隊伍 吶喊助威,有的手舉白花,默默注視著遊行隊伍前行,還有的男生索性從一樓砸爛 了的門窗中跳出來加入遊行隊伍。在三十一樓,有幾位女生因樓門被鎖無法出來, 於是在窗口點上了幾支紅蠟燭,沒有語言,也看不清她們的面孔,只見燭光點點, 映襯出一旁靜靜擺著的松枝和白花。目睹此情此景的同學許多都掉下了熱淚,一種 巨大的悲痛感向他們襲來,同時一種深沉的理解和支持又溫暖著他們的心。小小的 紅蠟燭啊,流淚的紅蠟燭,你是在痛悼「六四」大屠殺中慘遭不幸的亡靈,年輕可 愛的同學、校友啊!你是在表示對中共血腥鎮壓的蔑視和仇恨啊,你是在為仍在斗 爭著的人們搖旗吶喊啊。遊行隊伍中無數只手揮動著向那幾位女生表示敬意,有的 同學高高舉起兩手做著V形手勢。 遊行隊伍走過了三十一樓,二十九樓,二十八樓,三十樓,三十六樓,三十四樓 ,三十五樓,在四十樓的前面停住了。四十樓一側緊靠校園南牆外的馬路,樓裡住 的都是本科八六級畢業班的男同學。他們中間有不少人是八九民運的積極參與者, 「六四」大屠殺的目擊者。長久以來,這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們一直悒悒不樂,「 六四」大傷口的創痛未了,學校又根據上級旨意在他們的畢業分配問題上大做文章 。有的強忍悲憤,聽天由命;有的借酒澆愁;有的飯後彈一支吉他曲聊以自慰;有 的深更半夜在夢魘中嚎啕大哭。現在,當幾百人遊行隊伍來到他們面前,用歌聲和 熱烈的掌聲鼓勵他們加入同學們的行列時,他們就像一堆乾柴遇著了旺火,「呼啦 」一下全燃燒起來。只聽見樓裡喊聲、叫罵聲、打門聲頓時交織成一片,有的同學 因實在無法打開樓門而急得開始砸門玻璃,有的同學開始甩汽水瓶以洩胸中的憤怒 。不知是有意還是因為用力過猛,一個汽水瓶飛出了南牆,「砰」地一聲在緊靠南 牆外的馬路上爆裂開來。此時,一隊防暴警察的摩托車正好由此經過。十幾輛摩托 車「嚓」地一聲全停住了,只聽見一陣「嘩啦啦」的拉槍栓聲,士兵們的小衝鋒鎗 口全對準了四十樓各個窗口。這一幕太容易讓人聯想起「六四」大屠殺的情景了, 那血流成河的木樨地、復興門、長安街、天安門啊,這些被中共訓練得像瘋狗一樣 的士兵,什麼樣喪心病狂的事兒都幹得出來的。四十樓的同學們都屏住呼吸,沒有 誰再有所動作,也沒有誰再喊話。大約有幾分鐘時間,樓與馬路之間出現了死一般 的寂靜。過了一會兒,大概是摩托車隊的軍官已經肯定沒人敢扔燃燒彈(瓶),於是 一拍槍袋:「上車,走!」十幾輛摩托車「嘟嘟嘟」地放著屁溜煙開走了。 刺耳的摩托車聲還未完全消失,四十樓便又熱鬧起來。有人大喊、大叫、大笑, 有的同學破門而出。遊行隊伍越來越壯大了,參加者的情緒也越來越激昂,很快, 遊行隊伍就來到了三角地----這個八九民運中的指揮、組織、宣傳和信息傳播中心 ,也是長期以來北大師生交流思想,討論國家大事最活躍的民主聖地。但遊行隊伍 並沒有在此停留,同學們似乎都隨著自己的腳跟走,而每一個腳跟所去的方向卻都 一致:繞過三角地,經過學生食堂,再往右拐,校園正南門就在眼前了。 又一位勇士:李明奇 大事不妙!同學們要上街遊行了!這可萬萬使不得!丟官摘帽且不說,萬一同學 們上街後與警察發生衝突,後果不堪設想。 北大校領導急眼了。八九民運後走馬上任的北大黨委副書記林炎志第一個挺身而 出,硬著頭皮衝到了遊行隊伍最前面,把同學們引到了電教樓前,要求發表幾句談 話。他提高音量向同學們勸說道:同學們啊,有一句話說過:如果上帝想毀滅一個 人,就會先讓他發瘋。你們要冷靜下來,將來你們對現在的一言一行是要負責任的 。人群中響起一片噓聲,有的同學跺腳,有的同學吹口哨,有的同學喊「下去!下 去!」有的同學又開始慢慢向校南門方向移動。我們的林副書記也許懷著善意,但 此時已經沒有任何人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了。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有一個人站出來,像是受到了林副書記啟發似的,也衝到 了遊行隊伍最前面,一揮手說:走,去三角地講演去!聲音是那麼單薄,但一字一 句吐出來卻是那樣清晰,果敢。它無異於一聲驚雷,震動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乖 乖!是誰有如此豹子膽,居然敢在今天晚上公開站出來要發表演講!!我簡直有點 兒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看見人群「嘩」地一下向三角地方向折回。人群最前面,有一個人被同學們簇 擁著向三角地走去,他就像塊巨大的磁石,吸引了無數的鐵片。同學們很快地在三 角地圍成好幾圈坐下,有的同學爬上樹頂、宣傳欄頂。一個瘦弱的身影站在人圈中 間。藉著朦朧的月光和三角地微弱的路燈光,我看到他中等個兒,好像留著個學生 頭,著一件黃色的運動衫,文質彬彬。我的心這時提到了嗓子眼上:糟了,現在他 完全暴露給國安部的人了。站在那裡演講的他,卻從從容容,大大方方,似乎全然 沒有感覺到自己處境的危險。他開始一點點抨擊中共的專制暴政,並提出了自己的 三項主張,我記得其一是要求中共把土地還給工人、農民,其二是要求公佈「六四 」屠殺真相,為八九民運人士平反,其三是要求增加教育經費。 說實話,不知是身體太單瘦的緣故或是性格的緣故,我認為他不是一個出色的演 說家,說話聲音秀秀氣氣的,演說辭也並不十分精彩。但所有在場的同學都一改北 大人往日喜歡爭辯的習慣,凝神靜氣地聽他講,看他手指下意識地比劃。與其說同 學們是為他的演講所打動,勿寧說同學們是為他的人格的魅力和義勇的舉動所傾倒 。他實在是太了不起了!八九民運中敢於在天安門廣場用身體攔截坦克的人是英雄 。一年後的今天,敢於站在北大三角地大膽陳述自己不同政見的人同樣是英雄!難 道他不知道無數民運人士的悲慘下場麼?難道他不知道一旦被捕就出國無望,前途 皆毀麼?難道他不知道「六四」屠殺帶給國人的恐懼心理還未消失,中共這時對敢 於犯上者尤其要殺一儆百麼?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也許正因為他知道這一切,他 才堅決地站出來,堂堂一身正氣,錚錚一副鐵骨。他大膽地說出了常人想說的,他 大膽做出了常人不敢做的。民主事業眾擎易舉,一木難支,但正因為有無數像他一 樣勇敢無畏的孤膽先鋒,中國歷史上才會出現「五四」、「四五」和八九民主運動 ,古老的中國才會一點點地向著民主、自由的方向邁進。 事後很久很久,北大的許多師生還在議論著他,關心著他的下落。他究竟是誰? 請記住這個「膽大包天」的文弱書生的名字吧,他叫李明奇,北大經濟系八七級本 科生,八九民運的積極分子,後來北大所謂的重點的動亂清查對像之一。據說在清 查期間,領導們曾三番五次地找他談話,要他寫各種交待材料,他卻悔改之意全無 。「六四」一週年紀念日前夕,領導們派人找李明奇給他打思想預防針,以一種警 告的口吻詢問他:如果「六四」期間北大有什麼風吹草動,你是否還會輕率介入? 據說他當時從坐著的椅子上「騰」地站起來(有人說一拍桌子站起來),激動地大聲 說:「我別無選擇!」好一個斬釘截鐵的回答!好一個民主鬥士的氣概!「我別無 選擇」----「不自由,勿寧死」。如果中國的百姓們都能有李明奇這般的血性、骨 氣,中國該變為一個多麼美麗、燦爛的中國啊!燕園學子,溫文爾雅,面對淫威卻 敢拍案而起,面對身陷囹圄的危險卻敢挺身而出。才二十出頭,母親在國外做訪問 學者,父親是中共頂貼心的幹部,他是家裡唯一的嬌寶貝,尚有一年他就將從北大 本科畢業了。錦繡前程,前程錦繡,一夜之間付諸東流。有人不能理解,但是我能 夠理解他,那天晚上聽他演講的同學們也都能夠理解他,因為大家都是北大人。 同學們對李明奇報以熱烈的掌聲,他們在用掌聲表達自己對同伴的敬意,支持和 鼓勵呢。就在這時,坐著的人群一側起了一陣騷動,一個學生幹部模樣的人強行從 圈外擠近來,上前一把揪住李明奇的衣領大嚷道:你要對你今天的行為負責,走, 下去,下去。他一邊嚷一邊狠勁地攥著李明奇要走,瘦弱的李明奇努力想掙脫他的 揪扯,但顯得力不從心。在場的同學大受刺激,一大群人「呼啦」一下圍了上去, 憤怒的聲音震天響:「打死他!打死他!」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要拖走他們的同學 、戰友、英雄,是可忍孰不可忍。見到情形不妙,一些不明身份的人趕緊把那位同 學幹部模樣的人護走了。李明奇也被一些同學護衛著離開了現場。 尾 聲 事情越鬧越大,北大校領導幾乎全體出馬,還動員了各系一些老師趕到三角地, 做同學們的思想工作,勸他們立即散開,回到各自的宿舍去。有少數同學開始撤離 三角地,有一部分同學還站在那裡議論紛紛,更多的同學卻又開始了環校遊行,並 走到了北大南門準備上街。他們終於沒能衝出去,因為校門口密密地站著一排殺氣 騰騰的士兵,黑洞洞的衝鋒鎗口直對著同學們那年輕、火熱的胸膛。北大寫作班一 位作家事後對我說:「他們真是一群法西斯,殺人不眨眼,我們不要做無畏的犧牲 。」 六月五日凌晨三點左右,遊行隊伍逐漸散去,北大又開始了表面上的平靜。 第二天美國之音和世界各大報紙都報道了這樣一則消息:中國人沒有忘記「六四 」。 中共的喉舌《人民日報》也急不可待地推出了一篇大談安定團結重要性的社論。 中國老百姓們心裡都暗自感到好笑:共黨一喊要穩定,一定是這個社會極不穩定, 一定是有什麼讓共黨惶恐不安的事情又發生了。 「六四」週年紀念日剛過,北大即宣佈開除李明奇的學籍。當李明奇提著行李卷 回到他在北京的家中時,國安部的亮珵珵的手銬早已在等候他,他以無業遊民的身 份被捕。 【選自《中國之春》第一零一期(一九九一年十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