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良心的安寧 呂京花 六四這個日子又來臨了。每當這種時節,我總是格外思念我那年邁的父母,還有 剛滿一歲就被迫與我這個母親分離的女兒粵粵。然而,在我的腦海裡同時出現的, 還有許許多多普通的北京市民,就像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一樣。正是他們,當年匯成 了八九民運的洪流,今天又支撐著我們這些海外「異議分子」為祖國的命運而盡力 。 我的「廣場癮」 一閉上眼睛,就是那水洩不通的東西長安街和天安門上來來往往的救護車。那幾 天,家裡人說我好像得了「廣場癮」,每天一早就往廣場跑。我已經記不起什麼時 候上的這種癮,只是忘不了一件件小事:在一個捧著募捐箱的學生面前,一位剛剛 出差回來的市民掏出一千一百八十五元三角人民幣說,我自己留下五元三角,我一 點也不想顯示自己,也不是憐憫學生,只覺得大學生替我們老百姓說話。我心裡也 是這樣想的。於是,我就天天往廣場跑了。 那天早上我從「六必居」買了一點小醬蘿蔔,去慰問學生。等我跑到廣場,發現 廣場變了樣,小帳篷搭了起來,旁邊堆著各方捐送的棉被和大衣,還有五花八門的 飲料。相形之下,我的醬蘿蔔檔次太低了,不好意思拿出來。我推著自行車沿著長 安街往前,只看見那些拉警戒線的學生和市民跟昨天的人一樣,沒換過。這樣連軸 轉,怎麼吃得消?我心裡想著。一位老太太推著一輛七歪八扭的小竹車嘮叨著:「 就是機器也得有休息的時候,何況人哪!」說著就從車上的鋁鍋裡撈粥,一碗碗地 遞給學生。我一想,醬蘿蔔就粥也不錯呀,就把醬蘿蔔拿了出來,把學生的傳單帶 回店裡。 「工自聯」廣播台 戒嚴令發佈後,北京兵臨城下。「就是蔣介石與共產黨打仗的時候,為了保護北 京古都,國民黨還舉了白旗,如今用得著拿坦克來對付學生嗎?」一位老大姐在廣 場上說。正是在一種強烈的責任心的感召下,「工人自治聯合會」成立了。我當時 參加「工自聯」的動機,只是想幫助大家做點事。我參加了廣播台的工作。 那時「工自聯」的物質條件非常差。廣播台剛成立時,只有一台發電機,一部擴 音機,兩個大喇叭。那個發電機還要人用一根繩子繞在機器軸上猛拉幾下才能發動 。我們沒有固定的廣播員,當我廣播第一篇稿子時,緊張得全身都發抖。我記得第 一篇稿子是一位八十幾歲的河北老農托孫子帶來廣場的,裡面說到了他們那裡農民 賣了棉花拿不到錢,又沒地方說理。他還說希望廣場上的學生要保重身體。雖然那 時在工自聯的後勤部裡常常領不到麵包,我們經常餓肚子,但是大家都有一股勁。 鮮紅的《中國淚》 石碑胡同附近的街口,一位老軍人對一群市民大聲喊著:「看這來頭就不對勁, 頭帶鋼盔,腳踩大頭鞋,裝甲車跟在後頭,對付學生不用這個,就像軍隊嘩變!」 老頭一邊說一邊揮動著手裡的一本書。我伸頭一看,書名《中國淚》醒目地躍入眼 睛。那個「淚」字用紅色印得很大,就像淚水在流淌。翻開書,裡面儘是「權大於 法」和「官倒」、腐敗的真實記錄。我記得很清楚的一篇是寫了江蘇省一個省級干 部的兒子,貪污十萬元人民幣,被判了三年徒刑,監外執行;另外一個農民的兒子 ,是個會計,為了籌備結婚,挪用了五百元,卻被判了五年徒刑。當記者問法官這 是什麼原因時,法官無奈地說,有些事我們也很難講清楚。我把書裡的故事在廣播 裡念給大家聽,效果很好。 老人熱情地帶我到附近的一個私人小書店,《中國淚》果真是一本暢銷書。為什 麼不拿到廣場去賣呢?我打聽好書價是三元五角一本,批發價是三元一本,一捆一 百二十本,如果全部賣了,可以賺六十元錢,這六十元可以買上三十個盒飯,或者 六十個煎餅吶!想來想去,下決心買了一捆一百二十本。拿到廣場,對著人群我大 聲喊著,書價三元五角,歡迎募捐,錢沒帶夠的,也可以拿。人們一湧而上,不到 一刻鐘,書全部賣掉,一數錢,比預料的還多出八十元,我跟幾個小伙子都樂了。 韓東方的力量 獨裁者最怕工人群眾的覺悟,他們千方百計想把工人市民與學生、知識分子分割 開來。在八九民運中,中共當局對市民和工人採取了特別強硬的手段。早在五月三 十日公安局就抓走三名「工自聯」的核心人員。韓東方與法律顧問李進進帶領「工 自聯」的隊伍去公安局交涉,大批市民跟在後頭高呼「放人」、「放人」的口號。 從公安局裡衝出來三十多名警察把市民和工人代表分割開來,相隔十來米,用攝像 機反覆錄了幾遍。市民群眾不但沒有被嚇走,反而原地坐定,等待交涉的結果。工 人代表都很冷靜。 六四以後,中共當局尤其強調事件中有「暴徒」參與,似乎除了學生以外,參加 運動的市民和工人都是「社會渣滓」、「不法份子」,這是最卑劣的手法。其實, 「工自聯」的成員都是最普通的工人,興許可以說,他們一般只是由於親身經歷而 對中共政權有了清楚的認識,是比較覺悟的工人。他們的政治立場比較實際,也很 溫和。「工自聯」負責人韓東方就是一個代表人物。 記得六四凌晨,韓東方從「工自聯」指揮部來到廣場中心,面對著成千上萬的學 生和市民,大聲疾呼。他說,人民的最高意願就是憲法,而現在的憲法對罷工並沒 有禁止。我建議這次運動的法則第一是合理,合乎真理;第二是合法,合乎現有的 憲法;第三是和平、非暴力的不合作運動。這就是這場運動的形式。我們並不是要 「敢死隊員」與士兵們去動武,否則就是干了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我們就犯了不可 饒恕的罪過。我們的「敢死隊員」在與士兵們對持時,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感化再感 化……。韓東方的講話,表達了工人們的心聲,他想勸阻那些「誓死保衛廣場」的 學生不要作無謂的犧牲。想一想在那種情況下,面對著全副武裝的士兵,面對著極 其憤怒的學生,該需要什麼樣的明智和勇氣?說得難聽一點,依據當時的場面,誰 要是說得稍有差錯,有可能被眾人打下來。此時的韓東方,發出這樣負責的呼籲, 真是聖人之舉! 永遠不能忘記 度過了幾年監獄生活,韓東方被釋放後又開始了新的鬥爭。他依照現行法律申請 遊行,為建立自由工會而吶喊。還是合理、合法、非暴力的抗爭。在他身上,我們 可以看到現代中國工人的力量所在。在海外的這些日子裡,我時時刻刻關注著國內 的朋友,那些普通的市民和工人。他們橫遭迫害又無處聲辯;他們忍受著屈辱和折 磨,卻沒有任何「光輝的業跡」留在外國記者的筆下和電視鏡頭裡。作為倖存者的 我,怎能忘記他們? 我是一個在北京大雜院裡長大的普通人,也是當年天安門廣場百萬市民中的一分 子。今天,我呼吸著自由的空氣,但忘不了故國大片不自由的土地。在海外,要掙 個幾萬美元並不困難,然而,許許多多朋友卻在為民運而盡力奔波。雖然中共政權 看上去還很強大,但是骨子裡還是虛得很。別的不說,就說六四時他們開口「鎮壓 」閉口「平暴」的,可是一年不到,這些詞提都不敢提了。我想我們不會永遠是在 海外的「異議分子」,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祖國,和市民百姓重聚。在這六四三 週年時,我為中國的工人和市民說幾句話,為了歷史的公正,也是為了我良心的安 寧。 【選自《中國之春》第一一零期(一九九二年七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