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開明派的不同政見 ----評許家屯的「試論和平演進」 亞 衣 和平演變成了共同話題----也是「歷史的潮流」 最近半年多來,連續有三篇文章引起了我的很大興趣。一篇是千家駒先生給陳雲 、薄一波的公開信,題為「和平演變救中國」,發表於去年十月的《世界日報》; 另一篇是李澤厚先生的「和平進化,復興中華」,連載於今年五月的《中國時報周 刊》;再有一篇就是許家屯先生的「試論和平演進」,六月初首先發表於香港《信 報》,繼而由《世界日報》轉載。三篇文章所討論的都是中國的和平演變,而且作 者也都是自認為立足於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上來闡明問題的。千文強調自己「以 畢生精力從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之研究」,李文表明「唯物史觀和實踐論的統一」 的這種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其主張,而許文則把包括作者在內的共產黨人對「世界社 會主義運動低潮後的反思」明確稱為「將是發展當代馬克思主義的開始」。所不同 的只在於,千家駒先生是在中共政府機關裡擔任過高級職務的民主黨派知識分子(來 美以前還任民盟中央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李澤厚先生是與官場幾無往來的「純 」學者,一位著述甚豐的美學家、思想史家,許家屯先生則是具有五十年黨齡,官 至省委第一書記、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中顧委委員的共產黨高級幹部。 我想,這種事實至少向公眾表明,五十年代西方政治家提出的共產黨國家發生和 平演變的希望,已經為今天的中國人所普遍接受,即使是那些與共產黨統治集團關 系親疏不一的知識界人士,甚至這一統治集團的原有成員,一旦來到可以自由發表 自己政見的地方,他們就會對中國的和平演變表示出真心的嚮往。借用最近引發北 京一場官司的一本書的書名,可以說這也是一種「歷史的潮流」。 許家屯文章的價值正在這裡,它生動地表明了一個原共產黨統治集團成員(如果要 對這一集團劃分派別的話,那麼,許先生完全有資格被列入「開明派」或「明智派 」之內)對中國和平演變的期望(儘管許文用「演進」代替了「演變」,這種准文字 遊戲的原因容我後述)。正因為這樣,海外輿論對許文表示出比千文、李文更大的關 切。不能責怪傳媒的「勢利眼」,只因許先生是「六四」以後來到海外的級別最高 的中共官員(真的是「官」而不是「吏」----在中共官本位體制中,他的地位與那些 先前來到海外的曾經充當過中共領導層的智囊的知識分子大不一樣),他所述說的不 同政見的影響力自然也就強得多。所以說,許文在現實政治上的顯示意義遠遠大於 其理論上的意義----這一點我想提請那些因為此文有些地方不能自園其說而對之不 屑一顧的朋友們注意。 現實主義地對待世界----值得肯定的「重新認識」 許文指出在「六四」及蘇聯東歐的大變動以後,一些共產黨人、社會主義者開始 了「重新認識資本主義、重新認識社會主義、重新認識世界的思想活動」。在許文 中,我們確實也發現了有正面意義的重新認識。 第一,作者以明確的語言全盤否定了「列寧、斯大林模式」的社會主義 許文開首就坦然承認,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面臨全面崩潰的危機,進入有史以來 第一次低潮時期。」他認為,事實「宣告了列寧、斯大林模式社會主義試驗的失敗 。」對於中共今天的處境,他用「形單影隻,空前孤立」來形容。應當說,這是一 種尊重事實的態度。 自從毛澤東對斯大林「三七開」後,中共官方對斯大林時有貶詞,否定斯大林在 中共黨內不算犯忌的事。可是對列寧就完全不一樣。列寧始終具有崇高而不容否定 的地位。(在解體以前的蘇聯,對列寧也基本上是正面的評價。)許文明確指出列寧 、斯大林的社會主義模式「不符合社會發展規律」,它退出歷史舞台「是客觀規律 的必然」。許文的說法對中共高級幹部來說是具有解放意義的進步,如果他們都能 象許氏一樣,務實地對待當前世界的變化,承認當前中共的孤立地位,不以中國大 陸表面的「穩定」而自慰,並能自由地討論列寧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理論是非 ,那麼,即使其中一些人最後仍然擁護列寧,這對於中國政治的發展也很有益處。 第二,批評了中共的「現當權某些人士」 在分析中國的「六四」和「蘇東波」之原因時,許文批評了「中國共產黨和中國 政府的現當權某些人士」把上述事件的原因歸於「資本主義世界對社會主義國家實 施和平演變的結果」的說法。許文指責他們對當代社會進化的新經驗「缺乏認識」 ,違背了「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的思想規律」。雖然許文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對「六 四」作為一次民主運動的正面評論,但是他還是肯定這一事件是「代表中國共產黨 馬克思主義健康力量的胡耀邦受挫去世,觸發了群眾從憂慮中起而行動」,最後演 進成為「全民性要求中國共產黨、中國政府實行全面的、深化的、政治的、經濟的 改革。」許文認為,「六四」事件「顯示了人民對改革不足的不滿,也顯示了人民 對黨和政府深入改革的企望和督促。」有趣的是,許先生對學生和民眾的運動沒有 半點指責,其評價似乎比某些知識分子對八九民運的評價還高。我覺得,這也是難 能可貴的。 第三,表示對蘇東的變化還要「進一步觀察」 在評論蘇聯、東歐的變動時,許多人往往表示出一種根據並不充足的悲觀態度。 許文雖然也描繪了一幅「經濟上接近全面崩潰」,社會、民族矛盾「日益激化」的 可怕景象,但是,他還是試圖作出一種具體的分析。他把東歐的變動分為兩種性質 ,一種是「資本主義在這些國家的復辟」,一種是共產黨人及其政黨「臨危而有所 醒悟,拋棄了列寧、斯大林模式,從事新模式的探索。」他認為,現在的獨立國協 (前蘇聯)奉行的是何種變革,「還待進一步觀察」。可能是「兩種性質改革共生的 情況」。暫且不論這「兩種性質」的分類是否準確,我覺得,許文對蘇東變化表現 出的仔細和審慎態度還是值得肯定的。 共產主義運動是否趨於滅亡 ----許文的局限性討論之一 雖然被中共中央政治局開除黨籍已有一年多,但是於字裡行間,許家屯還是強烈 地表現出對共產黨、對馬克思主義甚至對鄧小平本人的忠誠。這種帶有相當盲目性 的忠誠,造成了許文的明顯的局限性。局限性之一是,把本世紀以來整個社會主義 -共產主義運動的失敗,僅僅說成是列寧、斯大林模式的失敗。 許文批評某些西方政治家在蘇東變化以後宣告世界共產主義滅亡的言論是「極為 煽情的看法,是欠缺理性的。」許的理由是,低潮並不等於死亡。 看來,這裡有幾個問題需要澄清。第一,一般地說世界共產主義滅亡,確實是不 準確。因為作為馬克思、恩格斯的理想的共產主義根本沒有實現過,何來死亡?第 二,如果把中國共產黨現在所堅持的仍然看成是共產主義,那麼,共產主義確實尚 未完全死去,就此而言,許家屯有理;第三,實際上,這裡所說的「共產主義」, 指的是從列寧的「第三國際」開始的共產主義的世界運動。不能把本來意義上的社 會主義的理論和運動也歸入「共產主義」之中。在這個意義上,說列寧開創的世界 共產主義運動隨著蘇東的大變動而趨死亡也無不可。可惜,在許氏眼裡,甚至可以 說在許多中共高級幹部眼裡,共產主義與社會主義是沒有什麼區別的。他們在黨校 裡讀的,是所謂「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他們對社會主義理論的歷史發展,對「 第二國際」的社會民主主義不甚了了。以為從蘇聯十月革命到中國十月革命才是社 會主義的理論和實踐之全部(許文甚至說共產黨領導的中國是世界社會主義「思潮和 運動的頂峰」)。從這種狹隘的理解出發,他們對延續於今日之歐洲的民主社會主義 感到迷茫,對那些在歐洲資本主義國家裡執政的工黨、社會黨、社會民主黨所奉行 的社會主義政策極為驚訝,以為是這些國家的資產階級在向無產階級「學習」,在 「取長補短」。在許家屯的文章裡,我們也見到不少這一類令人諦笑皆非的言論。 只要我們心平氣和地回想一下就不難發現,在中國最近四十多年歷史上,執政黨 究竟採取了多少社會主義的行為?從公私合營到人民公社,從文化革命到六四鎮壓 ,中國共產黨在經濟和政治的根本特徵恰恰是與暴力相聯繫的共產主義而不是與民 主相聯繫的社會主義。這種共產主義的實驗在原蘇聯和東歐已經結束,在中國也「 猶如殘陽之沒落」。許家屯先生的重新認識,理應合乎邏輯地延伸出這個結論。 毛澤東、鄧小平模式是否值得歌頌----許文局限性討論之二 過分美化毛澤東-鄧小平模式,把鄧小平的最近言論說成是當代馬克思主義的又一 飛躍,是許文的另一個局限性。 許家屯敢於把列寧、斯大林貶得一錢不值,但對毛澤東、鄧小平卻讚揚備至。如 果我們設身處地為許氏想,他的這種態度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從道理上說,這並 不公平。前蘇聯、東歐的經濟模式,與其說是列寧、斯大林模式,不如說是斯大林 模式較為恰當。列寧的經濟實踐的時間很短,他的新經濟政策也未被斯大林所繼承 。此其一;在中國,無論是在革命還是在建設道路上,毛澤東從未照搬蘇聯經驗。 自從毛澤東成為中國共產黨的掌舵人以後,中共走的就是一條「中國式」的道路。 把幾十年間在政治、經濟、社會各個方面造成的失誤、過錯乃至給人民帶來的災難 都歸到列寧、斯大林頭上,這是中國共產黨內某些人士常用的並不高明的手法。作 為中國共產黨內的健康力量或開明派,應當有勇氣承認,幾十年的「毛澤東模式」 也失敗了。從根本上說,毛澤東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模式與斯大林的模式並無 區別,一樣的一黨獨裁,一樣的無產階級專政,一樣的虛假的公有制,一樣的計劃 經濟,甚至一樣的「優先發展重工業」,一樣的剝奪農民。 許文找出了毛澤東早期關於發展資本主義的一些話,可是毛澤東還有更多的反資 本主義的言論和實踐。在斯大林的經濟著作中(例如《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 也有不少合理的論述,可是,這並未改變斯大林模式的僵硬本質。 鄧小平的模式與毛澤東有所不同,他在領導中國改革中的貢獻我從不否認,而且 我認為,他的這一貢獻早已得到了公眾充分且時常過頭的評價。但是又要指出,在 他反覆強調的「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上,他與毛澤東一脈相承。這是他所自認的。 而且,在調集幾十萬大軍,出動坦克鎮壓民眾上,他還比毛澤東更厲害。這一點, 相信許先生也心知肚明。 許先生為了委婉地勸服鄧小平接受自己的政見,不去直接地批評鄧小平,這一點 也可以理解。但是,萬萬用不著不切實際地去吹捧他。許文引用了鄧小平最近所說 ,判斷姓「社」還是姓「資」(且不論這一問題本身多麼陳腐)的標準,「應該主要 看是否有利於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力」,認為這一說法是「當代馬克思主義在社會主 義思想、理論上的又一飛躍。」這又不知從何說起了。從馬克思、恩格斯到列寧, 都說過「革命就是解放生產力」,「生產力是歷史的出發點和基礎」這類的話。毛 澤東也說過在中國判斷一切政黨政策之好壞,歸跟到底「看它是束縛生產力的,還 是解放生產力的。」鄧小平的飛躍何在?他還在「生產力」前面加了一個不倫不類 的「社會主義」的定語,不說他從馬克思、列寧、毛澤東那裡倒退,已經是客氣的 啦! 中國的出路是否在於「演變」----許文局限性討論之三 也許為了使中共的現當權者比較容易接受自己的不同政見,許先生從詞義學上尋 找出路,把「和平演變」改為「和平演進」,他認為「一字之差,性質立異。」異 在何處?在於「演變」是使社會主義變成資本主義,而「演進」則是社會主義、資 本主義相互吸納了對方的好東西,「獲得新生和新的發展」,但雙方「並未改變國 家和社會的性質「。讀到這裡,我不由得欽佩作者的用心良苦。許先生的話主要是 說給中共的當權派聽的。因為對於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來說,它們一點也不會害 怕自己演變成別的什麼「主義」,只要有利於國家和社會經濟的發展,政治領導人 什麼都願意幹。中國共產黨人不一樣,他們非常講究這一方面的用詞造句。極其關 切自己打下的紅色江山是否變色。來自這一陣營的許先生深明此道。然而,他的這 種准文字遊戲卻使自己在理論和實踐上走進了一個死胡同。 首先,「和平演變」這個名詞是共產黨對西方政治家關於共產黨國家可能出現變 動的預期的言論之概括。從現有的文獻來看,首次表達這種期望的主要是美國國務 卿杜勒斯在一九五六年五月的一段話。他認為有跡象表明,在蘇聯內部有較大的自 由主義力量,「如果這種力量在蘇聯內部繼續發展壯大的話,我們就可以認為,也 有理由希望,在十年或者一代期間裡,可以達到我們政策的偉大目標,這就是出現 這樣一個俄國,它是由能反映俄國人民的願望,放棄了統治全世界的野心,並遵循 文明國家的原則和聯合國憲章所體現的原則行事的人們所統治的。」他還預斷:「 長遠看來的必然性是,蘇聯統治者們目前的政策將要有所演變。」(轉引自《人民日 報》、《紅旗》雜誌編輯部文章:「兩種根本對立的和平共處政策」,一九六三年 十二月)從杜勒斯的原話來看,已經包含有「進」的意思,如果當年中共理論家把這 段話概括成「和平演進」,照樣也會沿用到現在。 其次,從理論上講,沒有變,何來進?從世界範圍來看,已有的「進」,也都是 由「變」而來的。許文一開始就承認了蘇聯東歐之變,指出一些國家已經由社會主 義演變成了資本主義;但他又不敢承認這是「進」,還說那裡的亂象究竟會發展到 何等地步,尚是「未卜之天」。可是,許文對「蘇東波」之後世界新局面的出現卻 大加讚揚,認為這可能是「人類開創長期和平共存、和平競爭、和平演進的新世紀 開始」。這種對世界形勢的大大的推進,還不是蘇東的演變導致的?蘇聯東歐就是 和平演變,中國應當好好借鑒求變。在中國,如果共產黨的一黨專政不改變,馬克 思主義的獨霸地位不改變,虛假的公有制不改變,社會的政治、經濟又如何談得上 「演進」? 再有,許先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演變」改成了「演進」,鄧小平們是否領情 ?恐怕難以表示樂觀。因為在共產黨聽來,許家屯說的話與五十年代杜勒斯的意思 差不多,都是和平演變! 給共產黨健康力量以足夠的重視 許文在理論和邏輯上的欠缺當然不止於此。在中共當權派眼裡,許家屯一類人是 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或異己力量,在海外民運人士及持不同政見的自由知識分子看 來,他們似乎又保守、僵硬得不可救藥。其實,中共黨內「開明派」或「健康力量 」就是這個樣子。不能對現有的世界期望過高。每一個人都不能完全拋開自己的「 洞穴」來超越地看待世界。何況長期在那種「缺氧」環境中生活的人。因此,儘管 這樣不如人意,我們還是應當對中共黨內的健康力量和持不同政見者予以足夠的重 視。中共黨內,包括高級官員內部的健康力量,對中國未來民主政治的建立具有他 人不可替代的積極的作用。 一年以前,《中國之春》發表過一篇評論,題目叫做「許家屯不該沉默」。今天 許家屯終於打破了沉默,系統地發表了自己的不同政見。這畢竟是好事一樁。許家 屯的話,鄧小平和中共其他領導人究竟能聽進去多少我不得而知;他們能否接受許 家屯忠誠的勸告,我更不抱什麼希望。但是有一點大致可以肯定,中國共產黨內一 批保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關注著國家民族命運的健康力量一定會對許家屯的文章 發生極大的興趣。他們之間「心有靈犀一點通」。可以說,許家屯文章的主要讀者 群在中國大陸。 【選自《中國之春》第一一一期(一九九二年八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