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現在當「反革命」挺光榮 《中國之春》記者 記:你現在出國了,都有些什麼打算?我指的是個人的,是不是準備在波士頓定居 ? 熊:首先我想學好英文。我這個人喜歡演講,希望今後能夠用英語演講。至於在那 裡定居我還沒有決定,我現在還沒有獨立的「自我」,海外我有很多朋友,他們都 邀請我到他們那裡去,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答應這個不答應那個也不行。不過我 還是想到哈佛讀書。北大出來的人都有個「哈佛夢」,因為北大被人稱為「中國的 哈佛」。 記:你準備在哈佛讀什麼專業?你的英文怎麼樣,沒有問題吧? 熊:我現在還沒開始申請哈佛。我過去在北大研究生時讀的專業是法哲學,今後在 美國讀什麼專業還沒有決定。至於英文,剛剛出來,聽別人說還反應不過來,不過 我自認為我的發音還是很準的(笑)。 記:你在秦城監獄裡有沒有學點外語或其他東西?那裡准讀書嗎? 熊:可以,和我關在一起的大多是大學生、研究生,大家都讀書。我在監獄裡讀了 兩百多本書,收穫真不小。書都是我叫家裡送進去。 記:(驚訝)兩百多本?主要都是哪些方面的書?書的內容監獄方面有沒有限制? 熊:一點限制也沒有。我主要讀的都是些中國文化和歷史方面的書,在監獄裡補了 一下這方面的課。 記:這麼說,秦城監獄的待遇還算不錯的嘛! 熊:比起其他監獄,秦城監獄衛生條件比較好,管理人員的態度也好。另外就是那 裡關的都是政治犯,大家關係團結互愛,相處的很好。不像其他監獄,政治犯和刑 事犯關在一起,總是受刑事犯的欺負。但是就是有兩點很差。一個是伙食差,再一 個就是活動少。 我們吃的都是發了霉的玉米面和麵條,量少得可憐,整天都處於飢餓狀態。麵條 裡沒有油,也沒有菜,吃得我倒胃口,出了監獄我一見麵食就噁心,已經形成一種 條件反射了。按規定我們每個月有三十元錢的伙食費,以現在的物價計,根本就不 夠吃的。我們曾經多次向獄方反映伙食問題,他們說要請示上級,可總是沒有改進 ,我想他們是故意的。 另外,秦城監獄的戶外活動特別少。這一點我們倒是特別羨慕刑事犯的勞改隊。 他們每天都有戶外活動,可以接觸到陽光和新鮮空氣。可我們只能整天坐著。按規 定犯人每週應該保證有半個小時的戶外放風時間。可是秦城監獄常常不能保證,碰 到天氣不好,有時候兩三個星期都沒有一次。我在北大是拳擊隊的隊員,身體挺好 。坐了一年多的牢,身體都垮掉了。 記:你們在牢裡只能坐著,不准動嗎? 熊:按規定只能以這種標準姿勢坐著(示意:雙手重迭,放在腿上,端坐在床邊) 。可是這根本辦不到,管理人員不可能時刻看著你,站著或走一走還是可以的。但 是我沒勁走路,吃不飽,而且腰痛。 記:違反了監規怎麼辦?看守打人嗎? 熊:秦城的看守從不打人。犯了監規就關禁閉。一般是單獨監禁一個星期。 記:你挨過打沒有?審訊的時候有沒有逼供? 熊:我在秦城監獄裡從沒有挨過打。我唯一挨的打是在戒嚴部隊。把我移交到公安 局之前,我在戒嚴部隊呆過一段時間,在半步橋監獄關了一天。戒嚴部隊的人顯然 都沒有什麼文化,加上政府宣傳他們戰友被「暴徒」燒死,屍體被吊起來開膛,他 們都有氣,就在犯人身上出氣。 秦城監獄的審訊員大多態度都很好,看上去他們都是有文化的人。提問的時候都 很禮貌,說:今天請你澄清幾個問題。你要是說「不知道」,他們也不刁難。我和 監獄的看守相處的也不錯。我遵守這樣一個原則:你可以脫了褲子罵共產黨,但不 能得罪具體的人。這就可以免於吃皮肉之苦。我一直也這樣認為:我們反對的是共 產黨,不是共產黨員。任何人都有面子和尊嚴,你要是讓他下不來台,打你的理由 是很多的。 另外他們對我的印象比較好。我想一般人對我印象比較好,是因為我在和李鵬對 話時講的話老百姓都比較滿意。 記:我在電視中看到你和李鵬的對話,但具體內容我記不清了。 熊:我是這樣說的:「自四月中旬以來進行的這場運動是一場偉大的愛國民主運動 。不管政府方面是否承認,歷史會承認的。但是為什麼全國人民,包括廣場上的學 生要求政府承認呢?他們只是想看一看你這個政府究竟是不是人民自己的政府,問 題的關鍵就在這裡。」另外我還說:「我們都是有人性的人,都是講共產主義道德 的人。面對廣場上幾千人的生命問題,政府方面應該把面子放下來,救人要緊。我 們並不是對你李鵬本人有什麼成見,對你有意見是因為你是共和國的總理。」後面 我還講了幾句話是關於學潮和動亂的關係的。 記:你說秦城監獄居住條件較好,你能不能形容一下是什麼樣的牢房? 熊:十三平方米見方的牢房,一個大通鋪占總面積的三分之二。並排睡七個人。剩 下三分之一的空地,一邊一個暖氣片,中間有個石凳,放碗筷。角落裡有一個廁所 ,有一個門與牢房隔開。 記:和你在一起的都是「六四」抓進來的政治犯嗎?那你們在牢裡討論「八九民運 」的事情嗎?你們是怎樣反省這場運動的? 熊:和我關在一起的幾乎都是「六四」被捕的大學生。我們在牢裡天天都在討論這 場運動,不過我們的想法和海外的理論文章的思路不太一樣。我們認為最大的教訓 還是沒有組織。運動起來的太倉促,大部分人都沒有心理準備。說實話,「六四」 之前,大部分人還並沒有反對共產黨的思想。我雖然是這種思想準備比較充分的, 也是在「六三」之夜聽說開槍之後,才在北大三角地宣佈退黨的。 記:你「六四」凌晨不在廣場吧?後來你是怎麼被捕的? 熊:對,「六四」凌晨我不在廣場。我是六月五號離開北京的。我一九八八年就搞 過學運,那次是叫作「柴慶豐事件」。從那時起我在一直受審查,所以也算是有「 前科」的了。八九民運起來之後,一直就有人監視我。所以「六四」之後我就到寧 夏去避了一下。但是一到寧夏我就意識到離開北京是個錯誤,於是打電話到家裡, 說我要回北京。那時北京已經開始抓人了,我岳母不同意我回京,親自跑到寧夏來 找我。但我已經乘十三號上午銀川開往北京的火車走了。車快到大同時,上來幾個 人把我逮捕了。 記:他們是怎麼知道你的? 熊:現在看來,有可能是一直盯著我,因為我們車在過山海關的時候,聽到廣播, 說「高自聯頭目熊焱在山西大同落網」。後來我出獄之後,我在大同的朋友也告訴 我,他們早就知道我的行蹤。不過我直到現在也不能肯定是不是有人跟著我。 記:你有沒有出庭被審。 熊:我沒有正式被審判。給我的判決書是「免於刑事起訴」。也就是說罪還是有的 ,只不過不予追究。於是,我白蹲了一年零七個月的大牢。 記:你是怎樣到國外來的? 熊:我是越境逃出來的,出於大家可以理解的原因,詳細情況我就不說了。我出獄 之後,一直沒有戶口。但他們不讓我在北京落戶,說是「我們不允許在首都留有隱 患」。(笑) 記:我知道你是湖南人,是不是讓你回湖南落戶? 熊:我雖是湖南人,但我有兩個特殊性。一個是我在北京結婚了,我妻子在北京大 學。二是我在上研究生之前是全國總工會的老師,我進京的戶口不是學生戶口,他 們沒有正當的理由把我送回湖南。他們刁難我,主要說我態度不好。 記:哪一方面態度不好? 熊:因為我出來之後,繼續從事民運的活動。他們說我是「煽動型」的,見任何人 我都要煽動。這次我出來之前,當局抓了三十多人,其中很多和我都有牽連。所以 有些事情現在不便說,希望您能理解。 因為他們不給我戶口,所以我找不到工作。我們的生活只靠我妻子一個人的工資 。我曾經想到深圳去找工作,但我又沒有任何證件證明我是熊焱,所以也找不到工 作。後來我收到一個電話,對方問我願不願意出國,我問他:「安全嗎?」對方對 答說保證安全。於是我就出來了。在香港呆了七天,然後就來了美國。 記:你在大陸時聽說過海外民運的事情嗎?出來之後,我相信你也瞭解了一些情況 。你怎樣看待海外民運呢? 熊:在大陸我們都很關注海外民運的事情。大多數消息都是通過外國電台聽到的, 也有些口頭的傳聞。出國之後,我也說過民聯、民陣不少好話,我覺得海外民運還 是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的。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怎樣和大陸的民運聯繫。「六四」之 後,大陸內部的民運並沒有完全被鎮壓下去,現在正處於一個復甦和成長階段,我 認為海外民運應該抓住這個機會發揮影響力。如果失去了這個機會,今後大陸內部 民運力量成熟了,很有可能產生一種排外力,那時候海外的力量再想進入大陸就很 困難了。 記:你能不能具體說,國內的民運到底需要海外什麼支持和幫助? 熊:我覺得最主要是信息。我到海外看到了大量的書刊雜誌,非常興奮。我想如果 能夠把這些書刊雜誌送進大陸,一定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記:你在大陸讀到過《中國之春》嗎? 熊:經常讀到。不過我自己沒有直接收到過,都是從教師或外國人那裡傳過來的。 我們看到這些雜誌都很受鼓舞。除了信息之外,國內還需要錢。 記:你對大陸的形勢如何估計?最近很多大陸留學生回國,回來之後普遍反映說當 前大陸經濟形勢相當好,政治也相對穩定。你怎麼看待這種形勢? 熊:經濟形勢好的地方主要在沿海一帶,內地還是相當窮困,很多企業工資都發不 足。現在各地都有大量的盲流,這是社會最大的不穩定因素。共產黨雖然暫時穩住 了局勢,但「六四」的代價是民心喪盡,現在大家都在罵共產黨,連公安人員也不 敢為共產黨公開說好話,他們也只能強調「穩定」。就我個人體會,過去當「反革 命」象作賊似的,可是現在好像當「反革命」變得挺光榮的。人心的向背變了,一 旦鄧小平死了,大陸的政局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不測。 記:你這個估計是根據什麼判斷的? 熊:鄧小平現在搞的「政治上收緊,經濟上放鬆」的政策,世界上也有成功的例子 。但是中國的情況有特殊性,「六四」之後,共產黨搞這一套的政治權威已經沒有 了,對於一個十二億人的大國,這是很危險的。除了黨內貪污腐敗,社會道德淪喪 ,還有外界的壓力,無論是西方民主政府的壓力,還是海外民運團體的壓力,都對 專制政權產生巨大威脅。這很多因素湊在一起,很難說中國今後會發生什麼情況。 當然,中共也並不是沒有變好的機會,歷史也給它這樣的機會,如果它能夠給「六 四」平反,肅清貪官污吏,把經濟搞上去,中國也有可能走上和平演變之路。我想 如果和平演變成功,不但是中華民族的福旨,也是共產黨的福氣。 記:你知道在美國關於最惠國待遇遊說的事情吧?大陸人是怎樣看待這件事? 熊:大陸人也沒有統一的看法。我只能談談自己的看法。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當然 希望自己的民族強盛,所以我希望中國得到最惠國待遇。可是作為一個持不同政見 者,我又不希望國際上的經濟優惠有利於鞏固專制政權,而希望它有利於新的經濟 成份的成長。所以,我還是希望美國能夠給予最惠國條件,但是最好附加條件。我 想大多數知識分子都有類似的看法,對於附加條件也是可以理解的。要說一般老百 姓,他們可能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記:理論上講這件事是很容易的。可是現實中卻不容易。一旦中共不接受條件,美 國也下不了台,你說最惠國待遇是給呢,還是不給?這時候表態,就不能談理論問 題了,要麼給予,要麼取消,兩者必擇其一。 熊:如果取消最惠國待遇能夠給專制政府以致命打擊,那我還是寧願取消好了。可 是如果這個打擊並不是它不可承受的,而實際上由老百姓來承擔惡果,那我只好希 望繼續給了。 記:謝謝! 【選自《中國之春》第一一二期(一九九二年九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