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大地】
《在中国的一个寂静角落》连载
院深无奈杏出墙
(之六)
刘 青
7.结伴同行
绑赴刑场的时候,陈拉生魂魄俱失,按武警士兵的话说,没活气了。赵春娥却还
平静,对事物观察入微。她要求执行枪决的武警士兵,给陈拉生松一些绑。但是没
有人理她。有一个武警小兵不胜其烦,说多想想留下的子女吧,就是难受,也不多
几分钟了。警察注意到了这一谈话,指示武警士兵给赵春娥换一种捆法,并且给她
套上笼头,就是用特制的钢丝夹子将舌头夹住。赵春娥和陈拉生是一九八三年严打
枪毙的头一批,警察说这头一批有重要意义,不能让一个女人搅了大局。可是赵春
娥还是不安静,她的舌头夹出了血,但是仍然能够表达意思,她依然要武警士兵给
陈拉生松一些绑,说既然只有几分钟了,就不该再给人罪受。
判决书说,赵春娥伙同陈拉生因奸杀夫。我们中院7号的刘小红,与他俩同在一个
乡,对案情知之甚详。刘小红说赵春娥的丈夫宋京关不够数,智力象小孩子,脾气
也象小孩子。但是赵春娥的邻居陈拉生不仅聪明伶俐,而且识情知趣,因为是穷山
沟里的穷人家,25岁了还不知道媳妇在哪里。当然,这种年龄还没有媳妇,多少也
与他不再急着相亲有关,因为他和看重情趣的赵春娥睡到了一起。他们勾搭成奸,
勤快的陈拉生不仅手脚勤快,嘴也异常勤快,帮忙担水劈柴后总说,不必谢了,给
几口奶吃比谢实在。只有16岁的刘小红见识却老辣,说那个坏小子要吃的可不单单
是几口奶,一咂上奶子就把赵春娥的心咂酥了。村里人私下议论,赵春娥的一对儿
女中,至少有一个是陈拉生种下的。赵春娥也要求儿女们管陈拉生叫爹,这使宋京
关常常大发脾气,说干爹怎么叫成了亲爹。在村里受到了一些刺激和启示,宋京关
多次把家里砸得稀烂,说他要杀人。可是,人们看到的杀人现场,是宋京关躺在山
沟的水荡里,血液已被冲洗干净,深大泛白的伤口使死亡并不显得恐怖可怕。刘小
红说,宋京关的鸡吧被齐根割掉,塞到了他的喉咙眼里。这与判决书上所讲述的事
实不符,而且陈拉生赵春娥费尽心机布置的宋京关遇劫被杀现场,似乎也不该如此
愚蠢荒唐,可是刘小红赌咒发誓说,看见宋京关尸体的乡党就是这么说的。
叫人费解的是,陈拉生与赵春娥这等杀人大事,宣判前号子里的人居然一点不知
道。就是刘小红的讲述,也是听到判决之后激发出来的回忆。这自然是陈拉生掩饰
的好,和陈拉生同在中院5号关过的吕立功说,陈拉生老实得象猫似的,自己说是因
为偷盗树木被发现,逃跑中扭打弄伤了人吃上冤枉官司的,“可没想到这小子偷盗
的是女人,还有胆杀人,真是蔫人出暴子。”也许,真正叫人们没有怀疑上他们的
原因,是华县看守所无意中做下的。有一些风闻了这件杀人案的人,关进看守所后
,讲述在乡间越传越奇的血腥艳事,并充满好奇的希望一睹这对“狗男女”。但是
,老号们说放你娘的屁,甭想用点胡编乱造顶替故事,打发号子里的老少爷们,华
县看守所早已是和尚庙,连根女人毛也找不着了。确实有一个时期华县看守所没有
女人,警察不敢让赵春娥独囚一室,便把她寄押在邻县的看守所,直到快开庭了才
押解回来,还将与她同住的几个女犯也借了过来。这就使沉默的想躲开自己案情的
陈拉生遂了心意,他根本无须刻意掩饰,没有人试图在他的身上挖奇闻艳事。
虽然阴差阳错,再细小案情也难瞒过同号犯人的华县看守所里,一件流传很广的
杀人大案被陈拉生轻易瞒过,但是宣判前,人们还是觉察到他和赵春娥可能是同案
。赵春娥刚一押回华县看守所,就趴在前院天窗上对着中院男号喊兄弟,心急火燎
的找陈拉生讲话。女犯与男犯通话,对槛头子来说奢侈得几乎享受不起,因为那时
男女犯不关在一个院子,上天窗讲话又必须踩别人的肩膀。陈拉生恰是槛头子,最
初听到赵春娥在前院的天窗上叫他,连声回应嫂子却上不去天窗,急得流出了眼泪
。反倒是号子里的红头拣到了机会,眉开眼笑的冲陈拉生一指,便踩着陈拉生去与
赵春娥犯骚调情。
赵春娥见天窗上出现的不是陈拉生,明白他还不具有这样的资格,说话的声音也
打颤了。她虽然关在人数不多的女号里,可也清楚一个上不了天窗的囚徒,在号子
里所受的会是怎样待遇。赵春娥忘记了她找陈拉生是要串通案情,却开始为陈拉生
求情。女人本身就是武器,但赵春娥忽略了一点,在那些红头小伙的眼里,年轻貌
美的女人才是能够叫他们投降的武器。她说,拉生是我兄弟。红头告诉她,“你兄
弟只配当垫脚石,驮着我和你过过嘴瘾”。幸亏赵春娥同号的姑娘长得很漂亮,也
趴上了后天窗,翘起大拇指往自己一指,“看在我的脸上,给春娥大姐些面子。”
她的脸美若天仙,至少在长年累月难见女色的囚徒们眼里是如此。陈拉生号子里的
红头经受不住如此强烈的诱惑,说既然看在你的脸上,以后要通话你要先上天窗让
露个脸,赵春娥也要弄两包烟向弟兄们表个心意,做到这两条,保证今后陈拉生一
叫就上天窗,让这两个土坷垃也有机会隔着窗户相亲。
烟并不是赵春娥弄到的,而是那个漂亮女娃在审讯中偷的,并立即要求上厕所藏
进了裤裆。预审员发现桌上的烟不翼而飞后,没有十分认真搜查她,只是警告说,
“可不是在咱们县看守所,小心被人家打翻了皮。”漂亮女娃一路斩关夺隘,顺利
地将烟塞入了与中院相连的阴沟。但是男号在取烟时却出了问题,先放风的号子一
出门就直奔阴沟而去,惹得陈拉生的号子大呼小叫,结果一包烟落入了最不该得到
的看守手里。看守所里刚有点女人气息,便闹出了这样胆大妄为之举,使气恼了的
警察发誓要揪出“元凶”打翻了皮。这时赵春娥挺身而出,说不必找其他人麻烦,
这件事是她独自做下的。她被一绳子险些捆死,随后戴上的背铐又使她彻夜难眠,
两只手腕也磨得血肉模糊,但是没有哭叫,看守所里连呻吟也听不到。同号的几个
女犯早已熟悉赵春娥的为人,就是男犯们也翘起了大拇指,说这女人生过两个娃,
她当然不怕疼啦。漂亮女娃再次为通话向男号求情时,男号里好几个人愿意让陈拉
生踩自己的肩膀趴到天窗上去。
陈拉生一上天窗就对着赵春娥叫嫂子,话没有说出来已泪流不止。他们谈的尽是
半截话,还夹杂了些颇费猜疑的隐语,有时又声音低得好象只有嘴在动,或是干脆
比划手势和依赖面部表情,让好奇心重的人伸长了耳朵也摸不着要领。不过,赵春
娥最后的几句话,还是暴露了一个秘密,她说“兄弟,千万别犹豫,只管往嫂子身
上推。”陈拉生没有这么豪爽,他吭吭叽叽地说,他怕是熬不下去了,不要说往嫂
子身上推了,就是没有做下的,他也已经胡乱承认,警察要啥就给啥。他说,不单
单是审讯中的皮肉之痛难顶过去,号子里望不到尽头的磨难更煎熬人。不过,他还
清楚号子里的人都支楞着耳朵在听他们说话,便咽下了想倾述诸多磨难的欲念,在
赵春娥的催问下,只说了一个字:饿。
饥饿是看守所的坎,即使是女犯也会不时感到饥饿的存在。不过,与男犯相比,
女犯还是很占便宜,首先她们饭量小,又由于是女人,常常得到许多关照。一些开
饭时被提审的人说,给女号的菜真多,只四、五个人的号子,快赶上近二十个人的
男号所分的菜了。不少人对分饭的劳动号说,没搞错吧?饿得鬼哭狼嚎的是我们男
号。对赵春娥来说,给予女号的优惠可真没有搞错,这使她能够多吃一些菜,多喝
一些面汤,把每顿饭发的一个馍省下来。
要把省下来的馍交到陈拉生手里,赵春娥还有许多需解决的问题。赵春娥多次与
陈拉生号子里的红头商谈,她给的馍至少要让陈拉生吃一半。红头们说,只管给,
当然没有问题。可是,放风时赵春娥看到的陈拉生,依然愁眉不展,羸瘦得怕被风
吹去。他不说没有吃到馍,但是说饥饿和从前差不多。红头们笑言,陈拉生已经多
得到了菜和面汤,饭后的开水更尽他往饱了喝,一个槛头子能够如此还想要什么?
真要吃馍必须有其他贡献。这就是每次给馍,同时还要有些烟,起码有个够卷一炮
的烟蒂,因为号子里有规矩,槛头子无功不受禄,只有搞到烟立下大功,才可以享
受吃馍的俸禄。就是搞到烟省下馍,要安全交给陈拉生,也还要费些心机。阴沟不
适合再用,剩下的办法只好利用天窗,放风的时候创造机会丢给陈拉生。在这一点
上,女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常常是轮到陈拉生的号子放风时,女犯便开始不停的
大声报告,她们总有各种借口和理由,迫使值班警察不顾正在放风的中院,赶到女
号所在的前院去解决问题。有一次,女犯们甚至喊有人流血不止,向看守紧急求纸
。警察刚一离开,赵春娥就在天窗出现,用纸包好的馍和烟便划一道弧线,准准的
丢入陈拉生怀里。
然而,时间一长,很少吃馍的赵春娥也有缺食的心慌。看守所的伙食叫老三样,
基本是菜、馍和面汤。馍二两一个,当地称为面汤的稀粥,是用玉米面熬的,清可
照人影,每顿一大碗算主食二两五。变化多一些的,只有菜,虽然都是清水熬的,
但品种却有青菜萝卜土豆等五六样。号子里挺照顾赵春娥,面汤多分她几勺,分剩
下的菜汤,常常整个倒进她的碗。可是,关中地区的人爱说,无馍不算饭,吃多少
也不见饱。同号子的漂亮女娃说她有一个主意,她们一起合作,伙房打饭时多搞它
几个馍。
发馍的有合同工王亚明,漂亮姑娘与他稍一接触便扭歪了嘴,说这松货准是个天
阉的太监。男犯们对漂亮姑娘这一判断,虽哈哈大笑着起哄,内心却由衷佩服。王
亚明家住一二十里外的呱坡,有年轻媳妇,却总是数十天难回一次家。伙房的劳动
号郝天顺也不行,他原是公社会计,因为帮生产队卖葱企图收受好处而落进监狱,
这一人生挫折使他对人生和法律充满疑惧,给女犯们多打些菜和面汤他愿意,经常
将有数的馍送女人,他闹不清楚在看守所里会出什么问题。郝天顺的同案犯郝根锁
,也在伙房里担任劳动号,这位原华县税务局的官员又是另一种靠不住的类型,他
常和女犯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却很少来风门发馍,使女犯们的希望一次次落空。所
以,女犯们最后将目光集中到张纪甲的身上。
华县看守所发馍的规矩,是伙房的劳动号逐间打开囚室风门,将二两一个的馍成
双成对的往里塞。号子里的人则在听到开饭响动后,早早的已端个竹编的盘子守候
在风门边,接住那些塞进风门就撒手不管的馍。女号里打通关节的任务,自然落到
了漂亮女娃和赵春娥的身上。每次发馍,都由她俩守候在风门旁边,赵春娥端竹编
的盘子,漂亮女娃用手接馍。风门一打开,漂亮女娃便将她那诱人的脸蛋塞在风门
上向外张望,如果是张纪甲,她就甜甜的一笑说两句问候大哥的话,说得张纪甲不
由得咳嗽几声,便将老大个装馍的筐放在地上,发馍的态度立时好转。漂亮女娃总
是从张纪甲手里接馍,她说“大哥,别乱塞乱丢”,一双小手就将张纪甲的大手抓
住了。这之后的说法,华县看守所里流传有两个版本。女犯们说,张纪甲立刻就不
识数了,多抓了好几个馍往风门里递,却厚了脸皮不撒手,等漂亮女娃掰着他的手
夺取。张纪甲却说:“我不识数?我不识的也只有她们下身那几根毛。”他挺一挺
胸脯,那样子象刚从母鸡身上下来的公鸡。他说,那几个母货的心思有什么难识的
,她们真以为几句甜话,扣扣手心,就能把馍弄走?他多给的馍是钓她们上钩的诱
饵,收下馍就得吃他的回马枪,他常常叫她们站直别动,由他将手伸进风门对漂亮
女娃和赵春娥搜身检查,看看多领的馍是否藏在身上了,他最得意的是摸着漂亮女
娃胸前鼓起的那两块问:“妈的,这藏的是什么?”
不管说法如何,赵春娥经常有馍丢给陈拉生,是让男犯们羡慕不已的事实。陈拉
生眼看着气色胖瘦就开始变化,到宣判的日子,已经血气充足,受着死亡的刺激也
有足够的血色素终日红涨着脸,甚至脖子都是红的。犯人们对他判死刑没有任何心
理准备,听到哗哗的死囚脚镣声,几乎所有的号子全忙着捅风门趴天窗,争先一睹
这突然出现的死囚的摸样。惯于沉默不语的陈拉生,这时倒异常兴奋,对挤在风门
上的那些脸点头说:“25岁,刚刚过25岁。”赵春娥判的是无期徒刑,她也异常激
动,关回号子就往天窗上趴,直着嗓子要和陈拉生讲话。搬进死囚室担任看管的那
几个犯人吓得直喊姑奶奶,说他们祖宗好不容易修下点阴骘,才有了当囚徒还看管
死囚这么点福,现在警察还没有出看守所的大门,这不是成心要毁了他们的福分嘛
。当然,只要警察不在,他们愿意行些方便,也算是在给自己的子孙后代积攒点阴
骘。
赵春娥急着要和陈拉生说的话,无非是立刻上诉,必须上诉。她说不管有用没有
用,总不能带着镣铐等死。这与他们几天前的商量完全相反,那是刚开过庭还没有
宣判,他们很乐观的认为绝不会死,趴在天窗上相互说不论判个啥,都不上诉,看
守所的老三样再也不要吃了,还谈到劳改队好好干,先出狱的一定去接后出狱的。
陈拉生这时却意气消沉了,他说算了吧,还有指望吗,恐怕总要死一个的,已经轮
上他就不说啦。赵春娥却咬破了食指,说那就由她写血书上诉,即使最后仍是一个
死,总还多活了些日子,不会想起来就窝心得不行。
事实上,他们两个人都递交了上诉书,赵春娥的上诉书并没有用血写,陈拉生的
上诉书否认了起诉书中部分事实,强调杀人的主意不是他的,不能算成主犯,应该
比照赵春娥的刑期从轻或是减轻处罚。但是,他们的运气不好,他们上诉不久,就
遇上了一九八三年夏季的严打运动,这场运动的风头就是由大规模杀人猛然掀起的
。运动来势迅猛,可事前并没有准备下大批待杀之人,要造成所需要的严打气氛,
就借监狱和看守所里的一些犯人打了头阵。严打运动大批抓人还没结束,高级法院
的裁定书就下来了,不仅陈拉生死刑依旧,赵春娥的无期徒刑也变成了死刑。这次
也趟铐带镣了的赵春娥说,“不是说上诉不加刑吗?”一般看守和新增加的看管人
员对赵春娥的质询充耳不闻,他们毫无表情的看看她,听不到下文后,又毫无表情
的走开。也有看守说,“等等吧,北京最高法院还会复核。”只有原所长史崇山比
较特别,他说“娃呀,怨命吧,早死还会早托生。”
不过,赵春娥可能还没有死心,她经常喊报告,向警察说,向检察院的来人说,
向法院的官员说。她怎么也转不过来一个弯:这事情看上去就不象是真的。但是,
严打期间最高法院的死刑复核只给三天时间,不容她多说,就接到了死刑执行通知
书。从这一刻起,她和陈拉生的生命进入了数秒阶段,剩下来可做的事实在不多了
。他们再也没有趴天窗通话,从两人一起宣判死刑,先前的频繁通话就嘎然而止,
看守所里一时倒显得寂寞中流着丝丝悲凄。赵春娥唯一做的事就是哭,她无休无止
没日没夜的哭,执行死刑前必须在院子里值班的警察,还有无法逃避哭声的犯人,
被聒噪得恨声不止。采用措施也没能止住赵春娥大哭的警察说,由她哭,不信她有
本事哭到死。有的犯人向看守建议,叫陈拉生劝劝赵春娥。陈拉生到是很安静,间
或自言自语的叹气。他说,“哭去吧,过几天要哭怕也没机会了”。
他们再次对面相见,是五花大绑押赴刑场之前。很奇怪,这时候的陈拉生面色倒
不红了,淡黄的肤色遮不住从内里泛起的苍白。他听凭人家摆布,对任啥也不瞧一
眼,连警察、将要充当刽子手的武警士兵、即将轰鸣的枪、一惊一炸的围观人群都
不瞧,就是赵春娥他也不瞧。他没穿新衣服,他年迈的老母精神已不正常,而且既
没有新衣服,从山沟里到县城的遥远山路也走不动了,他穿着同号犯人给他凑的衣
服,虽不新但还不破。赵春娥却是从头到脚里外全新,是她娘家人领着她的一对儿
女送来的。她收到东西即要求看一眼儿女们,但被拒绝了,她对沉默不语的陈拉生
说,是警察问她有什么要求或要留的话,她才提出这个愿望的,“他们连要死的人
都骗”。陈拉生依然不看她也不说话,赵春娥的激愤就象投入黏重油质液体的一枚
铁针,连个涟漪都没有形成。赵春娥的目光有多次在他脸上扫过,几次欲张嘴,却
什么也没说。但是陈拉生被武警士兵捆得皱眉咧嘴时,她还是说了话,这使她死前
多受了不少罪。
他们的尸体在荒凉的郊野停放了一天,血迹已经被黄土地吞噬干净,倒毙的姿势
虽然僵硬,但在不细心的远观者眼里,或许会以为是两个荒唐的醉鬼。时候虽然还
是夏末,但四周静静的人迹罕见,倒有秋天悲凉的感觉。开始并不是这样,有许多
人早早就赶往警察们私下所说的刑场,一对奸夫淫妇同吃枪子,这样的机会在华县
并不多。但是,人们很快就发现上当了,刑车开往了相反的方向。这使多一半人失
去了再赶往刑场的兴趣,剩余骂骂咧咧赶到刑场的人,当然已经晚了,没有能够看
到他们最后时刻的神情,没有看到被子弹击中后怎样扑地,汩汩喷涌的血,临死的
痉挛抽搐。这样的结局,叫奔波了一大阵子的人好不意兴阑珊,连谈论的劲头也突
然消失了,于是懒洋洋的走散。当天,赵春娥娘家人花几十元钱雇的人,用两手将
赵春娥流了一地的脑浆又捧回了空脑壳里,没有添满就多捧了些泥土充数,粗针大
线的又缝成了囫囵脑袋,然后用整块布裹上,一辆小平车吱吱地拉走了。陈拉生则
没有人理睬,按照无主尸处理,由政府掏几块钱,找两个农民刨个坑把他埋掉了。
对比陈拉生的凄凉,看守所里的人大多认为赵春娥也就算幸运了,至少还有个坟
头,清明时节还能有儿女亲属烧香上坟。刘小红大不以为然,他说坟头到是会有一
座,但只怕是个野坟,因为赵春娥的女儿根本不认这个母亲。赵春娥被绑着押出村
时,似乎已有预感,突然说这个村怕是再也不能回来了,因此站在村头的小山包上
不肯走,将全村细细看了一遍,并要呆立不远处的儿女们叫娘一声。赵春娥的儿子
不足两岁,被乱哄哄的人群和没见过的场面弄懵了,但她的女儿有八岁了,也死活
不肯叫她。与秦岭山区的孩子不大一样,小姑娘穿的不是那种补丁落补丁的不合身
衣裳,但娇嫩的皮肤还是被凌厉的山风留下了处处皲裂,她突然直生生地说“你不
是俺娘”。在警察和围观乡党的注视下,满心期待的赵春娥知道她被打败了,那是
一些远亲近邻早就想做的事,他们齐伙在背后指指唆唆的教孩子可已经有日子了。
赵春娥还是克制不住满心的恼火,面对整个山村不谋而合的挑唆,她可是拿出过不
少时间和爱放在孩子们身上,尤其是在女儿身上,这曾经使陈拉生很不高兴,因为
他清楚那不是他的女儿。赵春娥控制不住踢了女儿一脚,不等警察前来拉扯,便头
也不回的离开了山村。
陈拉生一案一审判决刚下来时,后院的肖玉良调入我们中院七号不久,听着号子
里的人对死刑从宣判前到执行后,巨细无遗的大谈特谈,那份津津乐道叫他颇不以
为然。他对曾经被他收拾成“团长”的井治华说,“把你那臭嘴给我闭上”。他认
为陈拉生一枪毙,赵春娥可能当天便送往劳改队,那些外县调来陪住的女子,包括
漂亮女娃都会即刻离开华县看守所,整个大院又成冷冷清清的和尚庙,有什么好咧
着个屁眼瞎高兴的。也怪不成肖玉良,他到了中院才有机会见到趴天窗的女人,并
能抓住机会和她们调笑几句,这好光景并没有几天,他后面可是有十年的刑期,谁
知道那年再能撞上如此大运。号子里的人对肖玉良的话很以为然,至少是中院的犯
人已经习惯了每天看几眼女人,听一些男粗女细的兴奋话题,一旦这些都没有了,
那前景真叫号子里的人沉默无语。不过一九八三年的严打冲淡了号子里的愁绪,一
下子涌入看守所数十个女子,萍萍、张三、刘红霞和老八等等,一个比一个年轻,
一个比一个叫男犯们目不暇接,耳不暇听,赵春娥立时就不再重要了。赵春娥、陈
拉生枪毙后,大约只有我想起了肖玉良所诱发的号子中的忧惧,因为其他的人已然
心无旁鹜,抓住机会就与严打中进来的女人们起劲地闲话那些巫山云雨。□
编注:《在中国的一个寂静的角落》之连载至此告一段落,自下期起,本刊继续连
载作者关於民主墙时期大陆民运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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