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2月号-神州大地 易水寒简介 易水寒文章检索

 
一个反腐败市长的命运...........易水寒
 
 

一个因反腐败而被罢官的市长


易水寒


      最近在“陈希同事件”出现後,北京流传着这样一句格言“反腐败,反腐败
,反下去,要亡党,不反下去,要亡国。”中共对陈希同的“同志式”的处理,正
好印证了这个格言的千真万确,宁愿亡国也不可亡党。而且,我们又可以从另一个
侧面即另一位市长的命运印证这个格言。

关於殷正高事件

      殷正高,一九八五年六月就任岳阳市副市长,市委常委。因揭露市长谭照华
以权谋私而受审查,一九八八年十月被罢官。在位三年又四月。一九八八年十二月
二十四日,岳阳师专、岳阳财校、岳阳技校学生和市民数千人涌上街头,高举“反
腐败要廉政”,“还我殷市长”的巨大横幅,向政府请愿。参加游行的有教授,机
关干部,工人和个体户。
      自一九四九年共产党执政以来,这是老百姓第一次自发的为一位政府官员的
沉浮上街游行。一位共产党的市长得到老百姓如此的拥戴,殷正高是第一位。
      一九八九年第五期《报告文学》,发表了记述这一事件的长篇文章“活祭”
,於是,“殷正高事件”在全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这以後,当岳阳不知从哪里领了一道“圣旨”,大张旗鼓地开展对“活祭”
和殷正高个人的批判的时候,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又陆续刊出了“谷底上的将军”
(《文学报》),“阴魂不散”(《雨花》),“汨罗江沉不下第二个屈原”(《商汇报
》),“‘双猫’和他的主人”《湖南经济报》,等等。两股力量暗中较劲,真是好
不热闹。
      就是说,党和政府愈是要把他压杀、抛弃,人民就愈是把他怀念。或者愈是
得到群众拥护的,党和政府就愈容不了他。
      殷正高事件比六四天安门事件早半年,没有流血,没有死人。可惜,我们来
不及总结岳阳的教训,北京就闹起来了。这两个事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连,但反对
中共的贪污腐败以权谋私,争取人民的民主权利却是一致的。
      最近,中共又在搞“反贪”,搞“廉政”,自从八十年代接过北京学生和岳
阳老百姓的口号以後,几乎年年都这样唱。但唱者自唱,贪者自贪。苍蝇固然拍到
不少,老鼠也抓了许多,但狐狸,老虎之类的大玩意却不见踪影。
 正如岳阳老百姓说的:殷正高是因反腐败而被整下去的,如果不让反腐败的人出来
反腐败,而让整反腐败的人领导反腐败,这岂不是开玩笑。
      “不还我一个殷市长,说得再好也是假的。”这是整个岳阳的声音。
      那么,被“活祭”的殷正高现在怎么样了呢?
      岳阳古称巴陵郡,位於长江流域中部,湖南北部,湘、资、元、醴四水汇入
洞庭湖,在城陵矶与长江交汇。自古因水陆交通方便,商业极为发达。宋仁宗庆历
年间,滕子京被人诬告,降到岳州当知府。“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
修岳阳楼。”这位滕子京邀请范仲淹“作文以记之”。据研究《宋史》的专家说,
为什么请范仲淹呢?一是因为他们是同科进士,又是“庆历新政”的同道,二是这
位曾做到“参知政事”的好友,这时也因为“庆历新政”的活动失败被罢官,贬到
邓州作知府。於是,两位迁客骚人,一修楼,一作文,楼以文名,文以楼名,成为
千古佳话。
      岳阳的历代胜迹多不胜数,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孟浩然等都有名篇留世
。此外如君山的二妃墓,汨罗江边的屈子嗣,洞庭湖杨幺义军远近流传的故事,中
国文化浓厚的悲剧色彩,深远的忠君爱国忧民的传统,在这里积淀起了作为文化名
城的丰碑。
      这是岳阳的骄傲。
      站在岳阳楼古碟之上,面对那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洞庭湖,抚今追昔,思
绪万千。把眼光移向那熙来攘往的普通百姓,打量那些似乎终日庸庸碌碌的芸芸众
生,在酒帘歌楼,红袖飘香,彩灯照眼的街景之中,你依然可以隐约地感觉到现实
与历史勾连交接的痕迹。贬官文化也好,忧乐情怀也好,丰厚的岳阳文化历史资源
,就像它身边终年流淌的长江,洞庭一样,滋润这这里的一草一木。在这些寻常百
姓之中,源源地延续着那古远的血脉。
      还是让我们到岳阳去找今天的滕子京吧。



      他没有离开岳阳。见面递过来一张名片。
      让我们看看他自己的介绍。这是名片背面的一段文字:
      “一九四五年一月一日生於湖南南县农村,一九七零年八月由中央财政金融
学院毕业,分配到湖南长岭炼油厂。烧砖、会计、管理、党务。一九八五年六月调
岳阳市政府,副市长,市委常委。一九八八年十月到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受审查。‘
违反组织原则,破坏民主集中制’。罢官後,被谴送回‘长炼’。一九九一年十一
月二十四日受聘岳阳电磁铁厂副厂长,九天後上级发文强令解聘。一九九二年六月
四日受聘岳阳双猫植物油有限公司总经理。饮食清淡,忌烟酒茶,好逆向思维,喜
撒风波网,爱钓跳浪鱼,有花不酌酒,无月却登楼。”
      从这段不无自嘲意味的文字里,我们读出了殷正高几分执拗的个性:有些不
太合潮流,不太听话,喜欢唱点儿反调。
      试问:无月的夜晚,你去登什么楼呢?
      关於这段介绍,我们要稍作一点解释:“一九九二年六月四日受聘‘双猫植
物油有限公司总经理’”,其实也另有隐情。九一年十一月受聘岳阳电磁铁厂副厂
长,九天後上级发文强令解聘,为什么到“双猫”去当总经理又不发文强令解聘了
呢?原来岳阳和省里的头头们是千方百计要把他弄走的,可殷正高一颗钉子,就是
不离开岳阳。既然上级“精神”规定:殷正高不能到政府部门,不能到市属企业,
不能到开发区——那么,就自己筹划办企业。在长炼和其它企业(包括外资)的支持
下,一九九二年六月四日,办起了全岳阳第一家“无主管”的中外合资企业。无主
管嘛,当局自然就莫可奈何了。
      “双猫植物油有限公司”坐落在城陵矶光头山的湖叉尾子里,一弯湖水恰好
把工厂分为生产、生活两个区域。在一栋六层的办公楼的前面,有一片小小的院子
,这里绿树掩映,花木扶疏,与不远处湖光水色相映,景色宜人。
      一晃七年不见,这期间又遭遇这样巨大的挫折,殷正高有了不少的变化:双
鬓添了几许白发,宽阔的前额明显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不过,看上去他依然红光满
面,神采奕奕,不见半点贬官的颓废。办公室倒也宽敞,两部电话,一个书架,看
上去简而不陋。坐在木制的沙发上,一眼就看到对面墙上瞪着一双大眼的花猫,仿
佛一纵身就会向你窜过来。主人似乎对猫情有独衷,据说他的猫论惊世骇俗,进一
步发展了邓小平“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理论。厂以猫名,源出如此
。可惜没有弄到邓小平的亲笔提字,否则应是一幅一字千金的绝妙商标。
      从办公室出来,他领着我从生产区转到生活区,一一指点着,颇有点如数家
珍的味道。这里原来是一片荒坡,是在他的艰苦耕耘下才有了今天这样的规模。说
实话,作为一个现代化的企业来说,它太一般了,甚至有些简陋。倒是“双猫”两
字,不断地牵动我的神经,叫我想入非非。“双猫”图案涉及很别致,在一个圆形
的太极图里,一白一黑两只猫,愣愣地瞪着一双眼睛,好像准备随时纵身一扑,去
抓偷油的老鼠。“‘双猫’从建厂到现在两年了,”殷正高说:“现在我们的产品
创出了牌子,在市场上供不应求。”看得出来,这位当年“居庙堂之高”管理四五
十万人口的父母官,今天“处江湖之远”,管理着不到两百人的小企业的经理,对
於事业的执着,依然一往情深。可以说真正领悟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真谛
,也没有犯希文先生那么多的忧愁。这也许是现代人的一种进步吧。
      我想,半个多世纪以来,这个以“为人民服务”作为自己旗帜标榜的共产党
,为什么老是同人民的意愿相背离呢?人民拥护的市长被罢官,而人民反对的贪官
却偏偏得到袒护。这个党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呢?
      在岳阳街头,你可以听到许多民谣,在街巷中传播:“殷正高下了台,娼妓
上了街,菜刀队白天敢出来。”
      “吃烟基本靠送,喝酒基本靠贡,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四项基
本原则被街头玩耍的孩子们当做儿歌有板有眼地唱起来。基本原则当然不单指岳阳
,它是适应全国“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不清楚这些孩子是不是懂得它的意
义,也许,他们只是觉得唱起来上口,有味、好玩。
      “‘双猫’今後准备怎么发展呢?”我的思路回到了“双猫”。
      “我们要发展成为一个企业集团,现在,岳阳面临破产的企业很多,大都是
国营企业,管理紊乱,负债累累。产品销不出去,每月靠银行贷款发工资。在全国
,6.7%的国营企业基本上处於这样的状况,连年亏损,资不抵债。而国家的包袱越
来越重,宣布破产,又会影响社会稳定。如果说谈到为社会作贡献,那就是兼并、
收买,看中一个收买一个。”
      “就是要用经济的手段瓦解所谓的全民所有制经济……”我说。
      “虽然实际情况是这样,但这种说法太刺耳。全民所有其实是一种无人所有
,或者说是一种独裁者个人所有,这种所有制形式本身就是荒谬的。它正是政治腐
败经济贪贿赖以滋生存在的温床。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它的衰亡是一种历史
的必然。”殷正高情绪激动起来。
      “你在当市长的时候就有了这种认识,也敢这样说吗?”我问。
      “没有,或者说有了一些感性的、朦胧的认识。现在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用经济的手段瓦解全民所有制经济,这是一种社会进步,也是经济改革的必
然结果。对於某一个政党或政治集团来说,这是一个残忍的现实。等到它不得不接
受这个现实的时候,这个政党也许就不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这位昔日的市长,今
天的普通党员,终於在经济改革的大潮中,用自己的实践,认识了一个真理。就我
所知,认识这个真理的人不少,然而,敢说出这个真理,并且准备去身体力行的,
恐怕就更少了。



      走在岳阳的街头,仿佛随时可以发现殷正高的影子。他在位四十个月,主持
政府工作讲评会三十三次。每一次讲评,不管是批评也好,表扬也好,都是把政府
的工作袒露在老百姓面前,和岳阳人民的生活息息相关。在岳阳影剧院大门前,有
人告诉我,每到开讲评会的那一天,这里就挤得水泄不通。
      我发现,要吃透“殷正高事件”,必须研究“讲评会”。这是在每一篇反映
“殷正高事件”的文章中,在每一次涉及到“殷正高事件”的谈话中,出现频率最
高的一个词。“讲评会”是殷正高四十个月市长任期内最有光彩的一笔。
      “一九零零个座位,进场的有时竟达二千六百多人,走廊过道也站满了。这
才叫民主,这才叫人民参政。现在,哼——”影剧院门前一位摆烟摊的老头,听我
们谈起“讲评会”,愤愤地说。想像那种热闹的盛况,老头的生意会是何等兴旺。

      我悄悄地对他说:“单是这一点,他也不会忘记你殷市长的‘政绩’”。
      “我是无意从政当官的”,殷说:“先是想学哲学,没有如愿,改学经济。
当市长可以说是阴差阳错。我能当好这个市长?岳阳楼是一座丰碑,如果说口口声
声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不如封建社会的一个清官,这很可悲。”
      我招手拦了一部出租车,回我住的“云梦宾馆”去,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中
,毕竟不是谈话的所在。下车的时候,司机执意不收钱,“殷市长,今天有缘跟你
开一次车——”说罢一调头走了。
      殷後来告诉我,像这一类事,他似乎经常可以遇到。
      岳阳的老百姓,一天也没有忘记下台的殷市长。
      “党风不正的根本是官风不正。”殷接着说下去:“因为官才有权,有权就
可以变成钱。权钱交易嘛。有人向我反映,某某处长盖房了,还有什么“双开门”
(指冰箱),某某处长买了几台彩电,都是高价买的,贴千把元送给对他有用的人,
等等。现象你可以看到,但要查却很难。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揭露问题非常困难
,查处问题更是难上加难。为什么,就是官官相护结成的各种各样的关系网。”
      “作为一个地方的官员,要想改变这种状况,只有利用他那点有限的权力,
运用共产党曾经提倡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方法,来与共产党内的腐败作斗争。这就
是我在上台後,也是在四十个月任期内的主要工作。”
      根据材料统计,从一九八六年八月到一九八八年的两年时间内,开讲评会三
十三次,与会的五万人次,公开点名批评二百二十一个单位和二百一十七名机关干
部,其中处级干部九十人次,查处各类经济案件二百一十起,收缴非法收入五十八
万余元。讲评会扶正祛邪,振奋了民心。一时之间,在全国引起强烈的反响。《人
民日报》、《中央电视台》等几十家新闻单位作了连续报道,称讲评会使岳阳“气
象一新”。
      然而,人们对殷正高的期望超出了地位和权力的极限,或者说,人们的民主
意识的猛醒和殷的政治谋略的稚嫩,恰好给了早就看得不耐烦的人一个机会。
      殷正高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自己怎么监督自己呢?那不是是做做样子罢了

      在一次讲评会上,殷收到一张条子:
      殷市长:
      你主持的讲评会只搞下面的问题,不敢搞上面的问题,如你上司谭照华市长
,据岳化总厂有人说,谭的儿子没考上大学,是怎样去中南工大读书的,请问市长
,这是不是问题?要不要揭露?如你不敢揭露,下次的讲评会请不要再开了。
      
            一干部 22/4

      这位“干部”使用一种极不信任的态度,极刻薄的语言,向讲评会挑战了。
在岳阳,这种只拍苍蝇不打老鼠的议论又何止“一干部”?多少年来,人们见惯了
这样那样故作姿态的民主,这个党和政府的一切宣言和许诺,都不过是阵风吹过。
什么时候真正“认真”过呢?殷市长像捧着一团火?这样的举报他也不是第一次见
到听到。
      “我别无选择。”殷坦然地说。      
      “你没有考虑後果吗?”
      “当然考虑了,但是,我的确没有想到省委会作出这样的处理。”
      “你以为中央不知道?不是有许多教授,干部联名写信?前不久,听说朱熔
基到岳阳,又有人向他反映,那又怎么样呢?”我提醒说。
      他没有出声,我发现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从他的眼中飘过。
      越是群众拥护的,对於当权者来说就越危险,因而也就绝不能容忍。北京的
学生也好,教授也好,还有岳阳的殷正高,都没有醒悟到这一点。越是书生气就越
容易上当。这个党的灵与肉脱胎於封建帮会,从龙头老大到省、地、市,论资排辈
,对号入座,都有严格的“帮归帮法”,贤愚廉贪,小节而已,长幼尊卑,次第分
明,毫不含糊。用上得了台面的话说,叫做“不能把个人置於组织之上”,而组织
,在某种时候是某一个某人,而在另一种场合,则是一个抽象的图腾。对某一级上
司的不敬和冲击,就意味着你对组织的背叛。湖南省纪委的杨敏之书记一语道破天
机:“殷这个人有野心,很坏,居然敢把党内的问题捅到社会上去。”
      殷正高先生,你吃得透其中无穷的奥秘吗?



      第二天,我应陈亚先(“曹操与杨修”一剧作者)之邀,决定去夜游南湖。恰
好殷正高与他也很熟,又是周末,难得一起相聚。亚先的兄长是南湖园艺场的园艺
师,我们就在他家面对南湖的院子里喝酒聊天。可惜殷正高滴酒不沾,我和亚先在
“酒鬼”(“湖南名酒”)的熏陶下,一杯一杯,为曹操与杨修,这两个聪明人的悲
剧命运唏嘘叹息。
      南湖是洞庭湖的内湖,虽无洞庭的浩渺,但山水相依,水环山绕,另有一种
秀丽。而湖边水榭,屋舍饮烟,渔火点点,别有一番乡野的古趣。此时晚风轻拂,
堤柳摇曳,南湖的波浪拍击着岸边的礁石,缓缓的节奏似为杨柳伴舞。轻柔恬静,
相互应和,我忽然记起了唐人的名句: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後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我们不是也微有醉意了吗,要有一条船,此时,泛舟南湖,乘兴夜游,跳出
那是是非非,摆脱那名缠利锁,不知东方之既白,做一番出世的逍遥,不也有一种
别样的潇洒?
      我把这意思告诉亚先和昔日的市长,无不称妙,後悔事先没有想到,相约明
年重聚。此时夜兰人静,只好遥望朦胧的湖面,作一番悠然的神游了。
      告别的时候,园艺师和他的太太捧出一盆盆景,送到殷的面前:“殷市长,
这是一盆刺梅。要是以前我也不敢送,你也不会收。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这礼物送得太突然,弄得殷正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刺梅此时开得正艳
,花不很大,色深红,枝干盘曲,苍劲挺拔。开花的盆景我见得很少,这一株应该
说是盆景中的珍品。亚先站在一旁笑而不语。後来他说,他的嫂子是农村教师,夫
妻两地分居。一九八六年,他们试着给园林局打了一份报告,转给了殷市长,没想
到很快就批了个“农转非”的指标。这是殷正高在市长任上的政绩之一,也是省市
纪检部门审查他的问题的重点。查来查去,结果没有发现其中一个“农转非”的受
惠者与他有任何关系。
      园艺师抢着说:“今年她被评为全市的模范教师。”
      “哦。”殷这时才恍然大悟,“好,祝贺你。刺梅,开花又带刺。我受了,
谢谢。”
      另一位也是“农转非”的事例,更让人为之动情。
      一天中午,殷正高去食堂打饭,(殷当时住在机关,吃在食堂)被一名青年妇
女拦住了。她在一个建筑公司做临时工,因工伤摔断了左腿,丈夫经不起拖累离她
而去。她拖着一条假腿,一个孩子,生活无以为靠。去找建筑公司,无人理睬,工
人们鼓励她到政府去喊冤---。殷正高听了她的哭诉,看了她的伤残情况,让她一个
星期後在去找他。一个星期後,市政府办工室主任让她去公安部门办理她和孩子的
“农转非”手续,并且还帮助她在建委借了点钱,在街上摆了个香烟糖果摊子,成
为自食其力的人。
      说实话,在这个故事里,殷正高做得并不是太多,不过是打几个电话,批两
个条子而已。每一个当官的,只要稍有一点同情心,都可以和殷一样,为这个可怜
的女人做一桩善事。可是,这样的官员却少而又少。
      殷正高捧这那盆刺梅,默默地走着。我们一路欣赏着南湖水光月色。我记起
了殷正高在哪里说过的一句名言:有权在手的人,得民心真不难。
      我一路想,我们现在的当权者,这些大权在手的人,为什么不知道利用手中
的这份权力,去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做一点并不需要他们花太多时间太多精神的
事,去得到那不太难得到的民心呢?




      岳阳先後多次举办国际龙舟赛,赛场就设在南湖。殷是第一届龙舟赛的总指
挥。今夜的月色,今夜的聚会,是否会触动他的心事?
      “明年龙舟节,回来看一看。”忽然,他说:“双猫企业集团应该初具规模
了。”
      “应该回来看看热闹。”亚先说,他的话总是那么悬乎。我知道,这热闹的
背後一定另有文章。
      “什么热闹?”
      殷和他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我很钦佩岳阳人的幽默,他们在语言上也有很
多令人叫绝的创造。例如,他们把“宰人”叫“杀黑”。岳阳人在同他不喜欢的当
局者的较量中,累出奇招,弄得当局不胜其头痛,也是远近闻名的。据说,他们“
杀黑”也是因人而异的,凡是当官的或以公费付帐的,他们下手极狠,毫不留情。
因为杀的是“黑”。你可以用“公”和“共”来吃、喝、玩、乐,大摆阔气我为什
么就不能从中宰一刀?此所谓你“黑吃”,我“吃黑”。“宰人”宰到普通老百姓
,是谓不义道,而“杀黑”杀的是不义之财,在心理上没有虚空。这一点见识,看
出岳阳人几分“骚人墨客”的儒气?还是洞庭湖里“杨幺”义军的侠气?至少他们
不象“海派”“京派”那样,久受商品经济的熏染,在金钱面前,不分黑白,一律
通吃的残忍。
      亚先是道地的岳阳人,对此也颇有研究。他是不是替自己人辩白,倒很难说
,不过,我同他下过几次馆子,都是自己付帐,果然收费公道,可见此言不虚。
      然而,他说的“看看热闹”,是什么意思呢?
      一九九三年八月,正是岳阳第三届龙舟胜会。到处是龙舟赛的横幅标语,旗
帜和商品广告,五颜六色。歌舞厅、夜总会、卡拉OK、桑拿浴、按摩厅,全都装饰
一新,教你禁不住想进去潇洒走一回。男士们拿着手提电话,在大街上边走边聊,
傲傲然一副大款的架式。女士们则别有煽情的新招,超短裙,露背坦胸,浓装艳抹
,争奇斗艳,劫持人们脆弱的想象。人欲横流,红尘滚滚,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

      在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喧嚣出一派繁荣的巴陵大道,南湖大道上,报贩们在
人群中扯开嗓子欢叫:
      “看报看报,看《汨罗江沉不下第二个屈原》,报道殷市长的最新消息,看
报看报,岳阳的殷正高反腐败反贪官被罢了官,五年前的殷正高事件再次暴光。看
报……”
      中国人的幽默把历史和现实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当局者们在一本正经地纪念
两千多年前那位忧国忧民的屈子沉江,而举办如此隆重的国际盛会。老百姓却端出
这么一位人物来凑热闹,岂不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於是,以公安局、文化局、工商
局、政府办等单位联合组成的收缴《商汇报》的班子,四处出动。
      “《商汇报》是一份公开合法的出版物,为什么不准卖?”卖报的说,理直
气壮。
      “我都买了。你不是要钱吗?”
      然而,好象这份报纸是专冲着岳阳来的,在人山人海的南湖赛场的各个山坡
上,报贩子们到处出没,收不尽也买不完。
      “看《商汇报》哪,看殷市长的最新消息。看‘汨罗江沉不下第二个屈原”
,看报看报——“看报哪,看第一届龙舟节总指挥殷正高市长的最新消息,看报哪
——”
      他们,这些我们平常很少留意的人物,在这样的场合,表现了一种可贵的品
质:是非清楚,爱憎分明,他们一点也不含糊。
      仿佛专冲着当局来似的,正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殷市长罢官和岳阳民众上街
四周年这一天,正赶上岳阳市人大会召开,一份载有“谷底的将军”的《文学报》
,大批涌进了岳阳市的大街小巷,送到了人民代表的面前。反映不算太迟钝的市委
领导,赶忙采取紧急应变措施,一是在会上宣布不准看这份报纸,一是派出城管大
队到处收缴。
      这一来,更是热闹非凡。
      因为老百姓都知道,愈是当局不准看的东西就愈有看头,愈是当局让你看的
就愈没有看头。电影也好,书报也好,无一例外。於是,报贩子们同城管队的你追
我躲打游击,有的就在大庭广众中同城管队的磨牙论理。他们心里踏实,这可不是
什么黄色书刊,引得围观的群众也争相购买。而人民代表本来只买一份的,一听有
殷市长的内幕新闻,现在偏要买两份,留一份送人,让朋友家人也分享“知”的乐
趣。
      亚先最後说,你看吧,阴魂不散,年年龙舟节,年年有好戏。两千年前的屈
原和今天的殷正高将以岳阳作舞台,合演一出亦庄亦谐的闹剧。
      剧作家果然别具慧眼。
      以京剧《曹操与杨修》饮誉海内外的岳阳才子,一定可以从此中获得灵感,
把历史和现实联缀起来。再献给我们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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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易水寒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2月2日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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