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台三角平衡关系陷入危机

——访陈有为先生


魏 过


  原中共驻美国大使馆政治参赞陈有为先生，曾任人民日报高级编辑，著有《基辛
格评传》等书，曾随赵紫阳联合国成立四十周年庆典、随杨尚昆等出访美国，并先
后随外长黄华、吴学谦、钱其琛多次出席联合国会议，对于中美关系有比较深入的
研究，近年旅居美国以后，任美国霍布金斯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作为
政论作家，他经常在海外媒体撰写中国对外政策和国际关系的评论，正在受到各界
越来越多的重视。

北京形势估计失误、策略运用失当

  对于李登辉访问美国，他认为虽然对中美关系产生了影响——美中台三角平衡关
系陷入危机，但不至于改变大的格局。他在接受笔者采访时说，促成此事的直接因
素当然是国会压倒性的优势，几乎是全票对零票(众议院全票、参议院是一票)。克
林顿面临一个很艰难的选择，如果不让李登辉来，国会就可能通过台湾关系法的修
正法案，那将具有法律约束力，克林顿如果没有掌握三分之二的多数就否决不了。
国务院一直顶到最后一刻，才不得不让李登辉来。但是更深沉的原因是，克林顿给
予中国最惠国待遇一年来，美国朝野对北京方面的表现很失望，中国在很多问题上
还是很“顶”，包括核试验、南中国海、贸易、军售等，都是比较强硬;而台湾这一
年，经济增长，政治民主有进展，其形象在美国社会有了很大的变化，相比之下，
中国大陆的形象是非常负面的。
  这种情况的出现，是因为中国在取得最惠国待遇以后，对世界形势、对与美国关
系的估计失误有关系。“六四”以后中国摆脱了孤立，在外交上基本还是成功的，
但自去年以来中国外交反而在下滑，挫折连连。陈有为先生认为，这是在获得最惠
国待遇以后，北京产生的错觉：自以为力量大，是美国少不了我、你非给我不可，
我中国的存在是不可忽略的，这样它在有些方面反而转硬起来了，要顶的照样顶，
我要的还是照样要，你要的我就不给。北京以为我要的东西我拿到了，你想要的东
西我不给你，这是我的“得”。
  陈有为说，这种“得”中间，其实包含着“失”，外交上不可能老是让你这样。
如果说尼克松访华前，美国对中国的形象是“可畏而不可敬”，改革开放后是“不
可畏而可敬”，现在是“既不可畏又不可敬”，苏联都没有了还怕你什么?原来还敬
佩邓小平的改革，但是“六四”以后，在人权问题上，最近又大批抓人，在美国的
形象很不好。
  中国又不很好估计此事，加上美国国务院又一直承诺不让李登辉来，中国以为吃
了定心丸。没想到台湾的游说做得很利害。本来不应该把这个事情炒得那么热，中
国越抗议，越是抬高了李登辉，做事情真傻，本来是鸡毛蒜皮、或轻描淡写一下算
啦，你应该估计到有两种可能，不能只争取一种可能，另外一种可能出现就不管了
。如果你事前估计到有可能让他突破，开始的调子就不必那么高。现在弄得自己没
有退路了，话讲得那么绝、纲又上得那么高。
  这样中国对形势的估计、决策、决策的依据和决策的执行，暴露了外交政策上一
系列的问题，原因有美国方面、台湾方面，也有中国方面。中国历来是只看到别人
，这么严重的问题，就是骂帝国主义，都是外因，从来不看自己的。熟稔中共外交
运作的陈先生提出，现在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要完全否认台湾的客观存在、加以
封杀，将来会越来越被动，而且在国际上慢慢的形成更多的反感。
  中国现在有两种可能，一个是对台政策趋于强硬，准备“干”;还有一种是考虑到
现实，觉得原来的路子不太走得通，需要有回旋余地作出比较弹性的反应。江泽民
他们再重估局势的话，应该客观冷静的认识到这一切。现在中国政府要考虑对台政
策需要更多的单性和灵活性，否则的话这条路这么走下去，对中国是非常不利的。
可惜中国领导人在现在僵硬的体制里，政策的转换余地很小。
  陈有为强调，北京现在要三思而行，第一要再考虑美国的对华政策，是否美国对
中国要搞对抗和包围了;第二是考虑一下两岸关系和台湾局势，原来封杀台湾一切国
际空间的政策能否办得到，台湾的经济实力放在那里，它是否就是一点民间关系能
够满足的;第三是今后中国的政策，究竟是硬还是软，是弹性、灵活、务实呢，还是
准备对抗了。

现在连基辛格都要到台湾去了

  美国的对华政策，陈先生认为，美国助理国务卿洛德所讲的基本政策不变，是可
信的，并不希望李登辉访美以后，美国与中国大陆、台北的三角关系起大的结构性
变化，它要维持基本的平衡，中国对于美国来讲，重要性超过台湾，不能因为台湾
而降低中美关系。至于导弹参数(MTCR)这是军方求之不得的，它本来就非常犹豫不
想遵守这个东西的。而且北京军方为此与外交部一直存在歧见。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华盛顿特别感觉到，所谓的“中国威胁论”在抬头，虽然美
国估计在武器上中国还有二十五年的差距，但是他们感觉到将来能够威胁美国的，
只有中国了，苏联垮了，你中国非但不垮反而更神气了。信奉美国至上、美国第一
的那些人，在感情心态上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就本能的对中国产生一种反感，抓住
机会就要捅你一下子，老让你亮相、出丑;中国在美国的舆论界很孤立，现在凡是大
报登的文章没有什么对北京有利的东西，这样就造成在美国舆论界，几乎没有人在
为中国说话。
  陈有为谈到，现在连基辛格都要到台湾去了，你还能把台湾的国际活动空间全部
封杀嘛?!基辛格也说，你台湾要参加联合国不是不可能的，但首先你要跟北京去谈
(现在美国行政当局和联合国秘书长加里也基本上是采用这种说法来回复台湾的)，
或者可以采取两个德国的办法。在过去，他是绝对不会讲这个话的。基辛格一直被
视为拍北京马屁的，从来没有把台湾放在眼里，现在也想去台湾访问，但要求台湾
要给他面子，因为台湾人恨透了他，所谓给面子，是对过去基辛格加害于台湾的不
再计较，另外要高层的人出面邀请，给他一定的尊严。陈先生认为，台湾应该欢迎
基辛格去访问，应该请他帮助游说中共，他也可以在台湾了解了情况以后，再给中
国政府提出某种忠告。连基辛格这种人今天都要到台湾去，说明台湾的存在不容忽
视。
  李登辉访美成功以后，北京是否会从“江八点”上倒退?陈先生认为，不会退。因
为江八点要实现还远着呢，无非双方还是在打太极拳，只是气氛上有些缓和，对李
登辉来讲与江泽民会面有什么用?如果白谈的话，他回去难以交代，他感兴趣的是到
美国来跑一趟，然后再到其他西方大国那里去拓展国际空间。等有了筹码以后回过
头来与你江泽民打交到地位就更稳固了，什么“八点”、“六点”都是政治上的太
极拳，离真要见面谈还远着呢。双方都提出来你做不到的条件，将对方的军。
  他认为，台湾问题不是一个军事手段解决的问题，困难的不是用兵，而是用兵后
出现的结果。封锁台湾呢还是占领台湾?占领台湾更不得了了，这个包袱背不起，国
际上会连锁反应，就是美国不与你开战，你也受不了。除非你“横竖枉”，那你改
革开放、一国两制、香港、东南亚......全打乱了，江泽民也没有这个本钱。李登
辉访美使中国在外交上进退两难，陈先生强调，军方是有人想硬的，但你使用武力
的可能性到底怎么样?你封锁了、打了、占领了，这个包袱你背得起嘛;不硬吧，江
泽民处于现在的地位，在台湾问题上没有退却的余地，邓不死，谁也不敢越“一国
两制”的雷池一步，只能在老筐筐里走，又走不出来，这种局面只能拖，但是将来
是越拖越被动的。

中国外交已经由攻势逐渐变为守势

  陈有为强调，这次暴露一下也很好，北京决策高层好好的冷静思考一下，你的一
国两制究竟能否解决问题?解决不了怎么办，如果不动武怎么办?不承认台湾的现实
已经不可能了嘛!两害相权取其轻，你总要现实主义的找出一种办法来，否则将来会
更加被动。日本、欧洲现在在看中国的反应，如果到此为止了，一个个跟进美国的
做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北京现在的选择很有限，陈有为先生表示，美国现在已经看透了北京不过是一个
纸老虎。北京经贸部官员提出以准许中国加入关贸作为恢复关系的条件，美国称这
两件事没有连带关系，等于将它弹回去了。银河号事件讲得很硬，人家登上你的船
了，明明可以到国际法院去告它的，这个是对中国很有利的，结果该硬的不硬，该
软的不软。邓的战略思想还是要以美为重，高层中有意见，你对美老是这样软不行
，但又硬不起来。贸易谈判，吴仪说谈崩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最后证明她这种恐
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还是要让步。
  问题是中国在对台政策上没有一个很现实的安排，使台湾感到现在不接受比接受
还有一定的好处，假如失去的东西比得到的东西多，干吗还要跟你谈?对李登辉中国
以为中央政府给安排一个职务，李在台湾总统不当，跑去当荣毅仁那么样的国家副
主席，岂不是傻瓜嘛。陈有为觉得现在北京的决策者智商都有问题。象这次李登辉
访美，中国事先不采取方法来防止，造成的结果使得美国国务院都很难办。比如知
道李要来了，你波音公司的订单全部取消、AT&T的合资协议不要，那美国大企业的
老板急了，就反过来对克林顿施加压力。中国死命抓着国务院，以为国务院OK了，
其他一切都行了。美国的社会结构、国内政治根本与中国不一样，美国政治制约的
力量很多的，这反映了中国对美国国情的了解、对世界情势的估计，都跳不出原来
的筐筐。
  中国外交决策应该如何适应整个后冷战时期新的形势，并没有这样一个战略高度
的认识。而这个战略问题不解决，以后照样还会发生危机。台湾这次本来要求来访
的规模是很大的，但美国国务院看到中国的反应后，感到采取低调对三方面都有好
处，中国反弹太大对台湾也不利，本来要有一百五十个议员包专机去见李登辉的，
变成一次很大的示威，被国务院做工作劝阻了。但是这已经暴露出了中国对美外交
中一个根本的弱点，如果不从此吸取教训的话，以后在对台、在联合国、在对美政
策、在对西方外交方面都将陷入被动。因为美国老百姓不管你一个中国两个中国，
不在乎!但是你不让一个校友不能回母校参加校庆，美国老百姓就觉得很不合理，这
在他们看来远比一个中国或两个中国更重要。另外对日本、法国、英国来讲，什么
两个中国，联合国一个席位两个席位，如果你同意，我有什么关系?所以，在联合国
现在表面上看来，中国拥有否决权，台湾进不去，但是它所处的态势，已经由七十
年代初的攻势逐渐变为守势了，到处堵啊，将来会出现到处去封杀、到处去抗议的
局面，堵不胜堵。
  尽管台湾现在敲不开这个门，但它老是在敲，维持那种温度，锅老是烧着，慢慢
地人家会产生一种感觉：北京怎么这么不合理啊。所以，相对来讲是否台湾的主动
性更大一些，而且它出招的频率很高。陈先生承认台湾现在是得利的，但长远来讲
台湾是否一定得利就很难讲，美国国务院现在对台湾很恼火......

中美关系现在几乎没有一方面是好的

  北京在外交战略上呈现的危机，根源还是在内政上。陈有为表示，它因为无法作
灵活性的调整，要迁就美国也不行，江泽民是很想到美国来的，但要到美国来就要
打出几张牌来，让美国对你感到兴趣，但他又没有办法打这个牌。
  中共决定召回的驻美国大使李道豫，是中国清末著名外交家、在历史上签订了许
多被认为是卖国条约的李鸿章的后代。文革时期因为他的出生，甚至无法进人民大
会堂、不能见中央领导人，他在来美国前曾担任外交部国际司司长、中国驻联合国
日内瓦办事处的代表。这次李登辉访美，使北京外交政策遭到重大挫败，对此李道
豫和钱其琛都难辞其咎。尽管美国国务院在证实北京召回大使的声明中，替李道豫
说了不少好话，称赞他是中国政策利益的杰出辩护者，并希望他尽快回到华盛顿任
职。
  陈有为认为，李道豫在李登辉访美事件上，如果说有什么责任的话，那就是轻信
了美国国务院的承诺，报告回北京说没有问题。从去年拿到最惠国待遇到今年，本
来这一年中国的外交形势非常好的，但是中国外交缺了一条腿，眼睛只盯着官方，
不做国会工作，不做舆论工作，美国主要大报对中国都是批评的，但这整个来讲不
能怪他的。召回大使是中美建交以来第一次，而且这种关系冷下来以后，看不出什
么时候才能够恢复。中国这次做得非常窝囊，召回大使也是“马后炮”，人家美国
驻北京大使也回来了，实际上美国国务院这一手很厉害，你强硬我也不怕，我先发
制人，如果李道豫提早两个星期、或李登辉到的当天、或前一天召回的话，可能对
美国有些震动，现在美国走在你前面，中国再打这张牌意义分量就没有原来那样大
了。
  现在说无限期推迟“辜汪会谈”，但美国决定了给李登辉来美以后，唐树备还去
台湾干吗?他在台北对李登辉访美一个字的屁都没放，莫名其妙。陈有为指出，唐树
备在台湾笑脸相迎，北京对美国硬对台湾软，是“屈膝外交”，美国看透了，何况
事先中央情报局、国务院和有关部门对北京可能作出反应的限度，已经有了估计了
。向台湾出售F-16战机也不过如此嘛。除非中国准备根本就再也不和美国打交道了
，那你才硬得起来，但中国能离开美国这个市场?能对着干吗?不可能!
  你看目前这种局面的出现，到底是外交部政策上的失误，还是由于中共内政上处
在权力交替的敏感时期，有些问题没办法统一意见，形不成比较理性及时的决策，
哪一种因素多一点?笔者问道。
  陈先生的回答是：都有。但整个外交政策运转失灵判断失误，使人家已经摸到你
口头硬实际软的底了。现在说“玩火”等那些话，感情用事，美国外交就是与你断
交宣战也不会用这种谩骂的语言。陈先生日前在一次会议上，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
哈里.哈丁与他谈到，眼下，中美关系处于比较困难的阶段，从人权、贸易、核控制
、军备出售，到与台湾关系，美中之间几乎在各个方面的关系，没有一个关系是好
的，都呈现出逆转的势头，美国、中国大陆和台湾的三角平衡出现了危机。
  为此，美国已经提议将派遣副国务卿塔诺夫担任高级特使，前往北京，试图弥补
双方关系中正在日益扩大的裂缝。但北京当局现在还是依然无法接受。陈先生也提
议，华盛顿和台北要作一些姿态，一方面作一些解释工作，另外给北京一点面子。
李登辉访美成功等于打了江泽民一记耳光，江泽民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多大余地可
以回旋，他可能甚至已经受到批评，对形势估计不足。当然北京现在也不敢把事情
做绝，马上把公使任命接上，虽然没有讲是临时代办，实际上他已经开始拜会活动
，周文重原来是柴泽民的英文翻译、二等秘书，现在刚上任就经常被国务院召去。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最近批评美国还要搞包围、对抗冷战那一套......，说明经过
两个多礼拜，强硬派已经在辩论中占了上锋。如果估计美国跟你对抗，中国必然要
对抗啊，中美关系现在能行嘛!里根已经在对抗中将苏联拖垮了，难道中国也要放弃
经济建设、重新开始与美国进行对抗性的军备竞赛?难道还要重蹈前苏联的覆辙吗?
中国现在是进退两难，要硬，硬不起来，吞下去又不行。在这种强硬势力抬头的情
况下，恐怕也没有什么人能够提出务实的主张，但内心会感受到这种对抗的路是走
不通的，对抗不起啊。看样子只有等这阵风过去以后，重新开始......
  现在邓小平还有一口气，一国两制虽然出现了危机，但要马上突破还是困难的。
只要他活着，谁都不敢从“一国两制”这四个字后退一寸，表面上无论如何都要维
持的。不过陈先生也提出警告：三方面现在都要小心，如大家都采取极端行动，把
已有的美中台小三角的平衡彻底推翻是不行的，对三方面都是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