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月号-历史见证 刘青简介 刘青文章检索

 
回忆民主墙联席会议.............刘青
 
 

联席会议:民主墙抗争的大旗
 
(之二)
 
 
刘 青
 
 
  【编注】本文第一部分发表于《北京之春》一九九四年五月号。
 
五、救援傅月华与联合采访团
 
  抗议集会之后,民主墙接下去要做的事情,顺理成章的就是援救傅月华等等被捕
者。这不仅是个相濡以沫的感情问题,在或明或暗的意识里,也是在保护自己。
  傅月华在民主墙前的活动并不很多,所以在她被捕之前,我只听说过她的名字,
并不认识。她为首组织游行并随后被捕,使她成了民主墙人人关心的焦点。我向《
中国人权同盟》的好几个朋友打听过她,汇集起来的特征是:个子不高的中年妇女
,比较胖,肤色较黑,爱说话及四处喊叫着张罗。赵欣颇为意外的对我说,不认识
?就是那个无所顾忌的鼓动人们起来斗争,总是跳到最前头的女人。这么一说,我
想我确实多次看到过她,一月八日游行队伍最前头的一批人中,有几个妇女,其中
有她的身影。游行队伍在离民主墙不远的地方遭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冲击、辱骂、嘲
讽,这支最初表示要誓死抗争的队伍,已经显得人心离散、七零八落,有些惶惶然
手足无措。前面的一批人虽然还有打气或是向冲击者分辩的,但可以看出信心不足
,只有她依然坚定而且无畏的说:往前走,不理这些狗腿子,我们遭受的就是饥饿
和迫害。然而局面已经不是她所能够挽回,在人群四散后,她和不多的一些人站在
寒冷空阔的西长安街上,与站在人行路上稠密的旁观者相比,显得格外孤弱又茫然

  这次游行被冲散,在傅月华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虽然我听说她对一些人谈起还要
组织游行,不平反恢复工作就游行下去。傅月华不仅是丢失了工作,据我所知,她
还丢失了北京户口,据说是丢失工作之后,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的运动中,她被当做闲散人员清理出北京的。她有过无穷无尽的上访、等待、挫
败、困苦和屈辱,在尝试了各种方法后,她显然将民主墙当成了新的尝试,同时也
在发泄长期的不满和愤怒。这次游行能够举行,与傅月华的勇气和组织鼓动分不开
,虽然游行已经张罗筹备了些日子,但是游行那天,在傅月华出现之前,参加游行
的人却十分散乱毫无头绪,缺乏领头人的组织和敢做敢为的勇气,而且有人说傅月
华独自个逃跑躲起来了,直到她带着几个大汉赶来,一阵子叫喊指挥分配,乱哄哄
的破衣烂衫的游民才出现了队形。傅月华晚到,是因为在家中制作游行用的“反饥
饿反迫害要民主要人权”的横幅。这横幅原商量由大家凑钱捐布票买几丈布制作,
但游行前却发现这个必不可少的道具,并没有象热情激动地筹划时所说的那样“不
成问题”,甚至钱和布票还远没有凑齐。有人建议准备好这一切再游行,傅月华说
不等,她父亲家的被里子可以拆下来做横幅,于是,并不很白的被里子做成的横幅
,高举着做了这支游行队伍的前导。
  傅月华被捕后,有许多关于她的流言,尤其是一些官方所做的内部传达,除了盲
流无理取闹等帽子外,还隐约暗示了男女关系。社会上的流言更是千奇百怪,一种
最危言耸听的说法,是傅月华和外国人乱搞男女关系,深夜翻过外国大使馆的围墙
,出来时被卫兵抓获。
  小道消息好象发展中国家的污染源,它一路流一路添污纳垢,有心无心的人,都
会为了说话的便利和引人注意,把自己那点垃圾倾进去。这是一个常识问题,不过
,联席会议也知道,这个污染源一定有其源头,而源头不会象后面的效仿者,只是
随兴之作,它的出现肯定有它的原因理由。我们当初推测源头是公安局,即使今天
还没有办法证实,但是大概不会有特别大的差错。这些流言不论如何耸人听闻,大
都遵循着一些规则。第一是并非完全空穴来风,但会无限夸大,甚至颠倒黑白指鹿
为马;第二是情节严重,叫人谈虎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第三是目的十分明显,那
就是震摄社会,对救援者的行为起遏阻作用。要做到这些,尤其是对情况有所了解
,并将情况扭曲抹黑,只有警察做起来才会得心应手。关于傅月华的流言,还有后
来有关魏京生等人的流言,都有这些特征。
  面对这些流言,该如何救援,联席会议各组织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分歧不在要
不要救援,而是如何救援。如果依救援的态度和情绪划分,民主墙联席会议各组织
大致可分为激烈派,策略派和保守派。
  激烈派主张强硬路线,认为必须采取激烈的抗议表示,才能唤醒鼓舞民众,获得
支持和同情,从而使民主墙变得强大,直到立于不败之地。这一派比较乐观,性格
倾向快捷甚至冒险,处事却容易大而化之。他们估计,被三十年来的贫穷和灾难整
得极度不满的民众,已经是烈火干柴,七六年的“四五运动”就是这种不满的强烈
表现,是未来更大运动的前奏。在四五运动已经平反,整个社会都已经清楚,灾难
的根源就是共产党的专权,由专权所产生的错误乃至罪行后,如果共产党控制的中
国政府,还是连说几句真话的民主墙也不容,民众会理所当然的认为不能再有指望
,就会揭竿而起,一场比四五运动大得多的运动就必然暴发,并且最终解决问题。
能够如此,就是牺牲民主墙也值。而且,他们还有一点十分乐观和自信的估计,“
四人帮”就是镇压四五运动而垮台的,借人民力量刚掌权的华国锋和邓小平,绝不
敢再演一场武打镇压的丑剧。所以,他们主张组织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或是围住中
南海静坐绝食抗议,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大张旗鼓的激烈举止。这一派的极端人物
,《中国人权同盟》的张温和是典型的一个。从思想感情和性格看,他实在不应该
叫温和。
  张温和并不是联席会议的代表,所以他无法在联席会议上鼓吹自己的主张。但是
,他的那类很危险的想法和情绪,却是典型的而且是极端的激烈派。张温和非常同
情孤苦无助的上访者,他在民主墙的活动,大部分是在每天发放二毛钱饭费。夜间
,他在象他们身上的虱子一样滚成堆席地而睡的上访者麇集的上访站度过。他早就
强烈表示,不能可怜巴巴的苦挨,否则不愁饥寒的官老爷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些冤
假错案的受害者能够等待,应该等待。他早就主张过采取游行冲击中南海等方式促
成问题解决。傅月华被捕以后,他进行过更为激烈的筹划,其中一个计划,就是组
织上访者大游行,路过北京饭店时突然冲进去,将能够抓住的外国人推到十九楼的
窗口,与政府谈条件,如果不答应,隔几个小时往下推一个。张温和后来被捕了,
我在北京看守所见过他。他在看守所时总是单独关押,经常遭受毒打,带着背铐和
防毒面具,由几个狱警挑选的犯人看管他。我有时可以听到他与警察激烈的辩论,
痛斥看守们所说的政府如何挽救人重视人的言论。张温和是一个表里如一、敢作敢
为的汉子,他看到上访站的情景曾经落泪,为《中国人权同盟》在上访者的问题上
不能采用他的主张,愤而脱离《中国人权同盟》,自己单独到上访者中活动。八九
年我离开监狱后,多方打听他的消息,听说他被关押在北京郊区的一所精神病医院
里,其他信息再也得不到一点,真不知道能够为他做点什么。
  不过,从思想到做法,我都是不赞同激烈派的,我在联席会议中所想起的一个作
用,就是阻止激烈派,使他们的激烈主张难以实现,接受较温和实际的办法。道理
很简单,要做事,要做难如中国的事,要想事情实实在在的发展并逐渐有成绩,而
不是大哄大散大起大落,就不能激烈。激烈主要源于盲目的乐观和感情意气用事,
还有贪图痛快出气。有一些激烈者,在激烈的背后,可能还有复杂的背景或极其复
杂的内心动机。要做事应该有激情,但不应该有激烈。激情可以感染唤醒人们的正
直和良心,激烈却只会将事情导往危险和失败。激烈派往往独冲直闯,认为这种勇
敢可以激励大众跟上,实际的效果常常是将大众吓得远远躲开。远的不说,傅月华
组织的游行就是明证,上访者尚且一冲就散,到哪里去集合不怕死的几千人?这种
危险的思想只会伤害民主墙,还有认真相信这些梦幻并去实践的人。最终,是毁掉
了民主墙这样极难形成出现的历史契机,一场迫害镇压后,中国又归入沉寂。现在
,对这一点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了,象民主墙、象八九民运这样的历史契机,需要许
多年的等待,在经受过大量的灾难和痛苦后,趁专制独裁政权因为统治方式或利益
上的分歧不稳时,才会以突然暴发的方式出现。长期的不满,只能在统治能力减弱
时,以大轰隆的形式出现,说明社会整体怯懦,既没有力量也没有组织。所以,不
要相信一时出现的激动和激烈的宏大场面,那种力量是不真实的。只有一种可能,
社会的这种突然暴发才会转化成力量,那就是注入到已经定型运转的某个政治力量
中去。否则,这种突然的暴发,看似有无穷的力量,但是从心理状态到组织运作,
与能够迅速有力应付紧急状态的专制力量相比,其实是不堪一击的。自四九年以后
,中国社会一直还没有出现统治力量以外的、能够独立运转的政治力量。因此,一
旦人权民主事业出现历史性的有利机会,最糟糕的就是没有明确目的又没有克制的
激烈和激动,最需要的则是头脑清楚明白,把握住历史时机,尽力扩展人权民主的
空间和基础,稳扎稳打的能走一步不急进两步,不把力量和时间花费在向政府发泄
愤怒或较劲争面子上。从策略上看,保守比激烈要好,保守可能没有最大最好的利
用机会,但激进十有八九是毁掉机会,跑得慢一些总比跌得爬不起来强。否则,中
国就没有办法避免这样的悲剧反复上演:在灾难和痛苦中等待,获得历史契机却暴
发成缺乏理智的激烈狂潮,在一场镇压迫害后又归入沉寂。
  策略派希望做的,不仅民主墙各派可以接受,或至少不反对,就是社会上的一般
人,也能够理解和同情,而政府大体还可以忍受。这样,通过做些切实可行的事情
,逐渐形成影响和力量,向着产生社会的监督力量发展,形成一个不当共产党传声
筒的声音,一个希望遏制社会灾难及导向人权民主的力量。具体的说,对于我们当
年的首要事情,就是争取民主墙的生存和发展,并使民主墙的存在得到事实的认可
,甚至法律的承认。策略派也清楚,就是做到这一步,并不能保证不受压制和迫害
,共产党最终是不会容忍一个不接受它控制的力量的,策略派对此可以说头脑清醒
,洞若观火。例如《四五论坛》几个召集人在内部会议上,多次反复提醒和说明,
我们面对的最大可能是监狱,要有坐十年牢并趁机锻炼十年身体的准备和决心。以
为共产党还懂些人道,我们在监狱还可以锻炼身体,刑期也只说了十年,今天来看
是对那个政权的专横和残忍认识不足,我们当年的决心和勇气也就显得幼嫩了些。
但是,这些谈论,还是能够说明我们知道未来的命运,知道民主墙最终难免被杀。
预见了这一点,还坚持走温和道路,用意就在民主墙要死得值得,我们的付出要有
价值,我们即使不能成功,也要为未来打下基础,把希望和机会留给下一次。所以
,策略派认为民主墙的生存才是最主要的,救援要做得有理有力有节,即使不能利
用救援扩展民主墙的生存空间和延长生存时间,也不能为一时一事意气用事,促成
民主墙的危险甚至自杀。所以,策略派不主张先采用激烈行动,而是先努力了解调
查傅月华的真实情况,然后利用民主墙和国际新闻媒体将情况在社会上公开,从舆
论上争取理解和同情,同时也是在施加影响和压力。如果我们的救援做到有理有力
有节,而政府依然不理不睬,那么条件成熟时,就可以采取进一步措施,如专门举
行关于傅月华的集会、演讲和抗议活动等。但是,也就到此为止,因为进一步的激
烈行动并不足以吓得政府退让,却没有疑问会危害自己。
  保守派的不同之处有两点,第一是强调绝对安全,第二是强调民主墙与傅月华等
上访人员不同。保守派说,他们主要想做的,是办一份杂志,能够给社会提供没有
观点的信息,同时也给自己带来发展的机会,从事喜欢的事业并且做出成就。因此
,安全是一条不能逾越的红线,傅月华组织的游行,喊出了“反饥饿反迫害要民主
要人权”,有反政府的危险倾向,援救她就可能有危险。而且,民主墙要争取的是
思想言论自由,是让社会多一些发展和表达的机会,与上访的盲流为平反及解决生
活的目的完全不同,联席会议把主要力量放在救援他们上,也会被视为这么乱七八
糟的一伙人,正好印证了社会上那些不怀好意的流言。《群众参考消息》的主编夏
训健可以说是这一派的坦率的代言人。在激烈派提出那些会带来危险的主张时,我
很愿意看到,夏训健虽然吐字不清,却总是毫不含糊、甚至有点表现似的说:找共
产党玩命的事他们不干,参加联席会议是为了各民刊合作发展,并不是要为面目不
清的盲流利益自己落顶反革命帽子。
  可是,如果了解夏训健的情况,他对待上访者的态度,其实是满滑稽的,因为他
本人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上访者,只不过比挤在上访接待站过夜的人处境强些。夏
训健是六十年代初的留苏学生,中苏交恶后撤回中国,是北京大学的研究生。不知
由于什么原因,他在文革中被遣送湖北老家,民主墙兴起时,正住在北大的校园里
等待解决问题。在我没有见到夏训健以前,他将自己搞得有些神秘,并且很会为自
己造势。《群众参考消息》出现在民主墙,大约在五、六名之后,但是一出现的声
势,居然把前几个都压过去了。有几个与《四五论坛》关系密切的人,在《群众参
考消息》刚刚出现时,特意跑到东四14条76号对我说,你们也瞧瞧人家,一出现就
把民主墙闹了个轰轰烈烈,象赶庙会似的热闹。《群众参考消息》的出现,确实不
象其他民刊,只是一份印制粗糙的刊物突然贴上了民主墙,他们采用了与众不同的
措施。首先是叫卖推销,好几个能说善辩高喉咙大嗓门的小伙子,在民主墙前足足
活跃了一天,将一个只有八开纸四个版面的油印小报,闹得民主墙前尽人皆知,每
份小报对中国人卖二角至一块,对外国人则敢要到十块。其次是反复宣传突出主编
夏训健,强调他的留苏研究生身份,这在一般人的眼里是非常有分量的,那年头对
中国人提起研究生,就好象提起几个世纪以前的伽利略。最后,他们敢于吹嘘《群
众参考消息》的内容质量,把那份实际没有什么内容的刊物,吹得包括最新科学研
究、哲学思想、济世救国经纶以及最新国际国内信息等等,无所不有,假如读者从
并不流畅精美的油印字里没有读出这一切,那准是因为自己与研究生的差距太远了
一些。联席会议最初几次开会,对夏训健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代替他来开会的王
智新总是说,“我们夏主编有紧急的国际采访活动”,或是其他的什么听起来就很
了不起的事情,因此吩咐他来但并没有授权他为代表,他来开会只是充当夏训健的
耳朵嘴巴,负责听和传达。后来我见到夏训健,他看上去远远没有那么精明,这使
我觉得也许那个自称没有资格当代表的王智新,或许到是为《群众参考消息》哄造
渲染气势的主角。不过,在夏训健的身上,重视商业发展和安全第一的意识,可是
货真价实。
  三派从思维到做事方式的分歧虽然非常大,但是有一些基本的共同点,又是对协
调一致的合作十分有利的。各派组织都有真诚合作干一些事情的愿望,这个共同点
可能是最主要的。我曾经在文章中说过,民主墙最初并没有联合或是合作的愿望,
联席会议是各民刊感觉到危险之后的产物。抗议集会以后危险并没有完全消除,危
险对大多数人从来就是凝聚力,况且最初的合作给大家又留下了较好的印象,这使
仅是为了应付危难的一时性合作,变成了长期性存在并且一起做些事的共同内心愿
望。而且,联席会议各组织具有妥协精神,对我们能够合作也是至关重要的。在需
要群体协调合作的时候,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出现几派自认为掌握着真理相互毫
不妥协的情况。不要说没有人可能真正掌握真理,即使真有这样的上帝,也需要妥
协,向自己以为不正确的一方让步,以换取合作,这就叫民主。民主从来不等于正
确,只是要大家不战斗并能够往大方向走,所以自以为正确并且不惜以分裂来坚持
自己正确的人,所要的不会是民主,也没有懂民主,内心真想要的可能是自己当上
帝。我们可以坚信自己正确,一个有自信心的人也应该坚信自己正确,但是在共同
做事中,绝不能不计后果的坚持必须遵循自己的正确。对民主墙来说,虽然我们都
是产生于社会性的灾难和痛苦中的很有自信力的人,幸运的是我们还都懂得妥协,
或者可以说我们那时还没有发展出一定得依照自己做事的作风。这或者与民主墙的
各组织大体能够遵从共同制定的规则,并且有理念和自我道德约束有关。没有这一
底线,即使有前面所说的那两点,怕是也难做到真诚合作的。所以,民主墙的各派
虽有分歧,并没有影响我们在一定程度内的合作。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后,联席会议还是形成了救援傅月华的一致方案。我们同意
将一切争论不休的东西放一边,先做每个组织都可以接受的事情,走一步算一步先
走起来,也许走了第一步以后能共同走的路自然就出现了。各民刊和民众组织一致
同意采取的行动,是每个民刊或组织出一名记者,组成联合采访团,到能够知道情
况的地方进行采访。这些地方包括傅月华的家庭、居住地派出所、宣武区公安分局
、北京公安局和功德林收审站。功德林收审站在北京德胜门外,专门关押遣返外地
来京告状或其他的盲流人员,据说家住北京的傅月华就关押在这里。其他救援方案
,待落实了采访行动后,再商量制定。
  联合采访团有过好几次采访,经常参加的,有《四五论坛》的杨靖、粱大光和侯
宗哲、《探索》的路林、《中国人权同盟》的赵欣、《群众参考消息》的夏训健和
王志新、《北京启蒙社》的老袁和小金。《人民论坛》也多次参加采访活动,其中
有一次是主编赵南自己来的,其他几次是他临时指派的人,在我的印象里人员不大
固定。《今天》也是联席会议的正式成员,但是他们没有参加过采访活动。
  第一次采访的集中地不是联席会议,大家约好清晨到宣武门会面,然后从傅月华
家中开始,依次采访下去。那时,坐公共汽车的几毛钱对许多人还是沉重负担,有
些地方大家是徒步走去的,一些人回到联席会议已是天色漆黑的晚饭时候。在这支
贫寒的民刊记者团中,路林的装备很新潮,他的背包中有一台性能良好的小巧录音
机,是外国记者送给《探索》魏京生的礼物。这台录音机使采访团即露脸又得意,
路林更是一提起就笑眯眯。警察最初听他们介绍是民刊的记者采访团,想知道傅月
华被关押的原因、经过、被关押的地点和目前的情况等时,警察侧斜了身子,上上
下下的打量他们,那翘起的嘴角就要冲出:去,一边凉着去。虽然警察最后没有说
这样的话,但那份端着架式的不屑,对比路林掏出录音机后所流露出的惊愕和慌乱
,叫民刊采访团的成员体味到了报复的快意。
  当然,想公开的录音很难,不仅警察会变得言之无物,而且他们也绝不会允许录
走声音。所以多数情况下路林并不打招呼,就在你来我往的唇枪舌箭中,把手伸进
背包拧开了录音机。也许,这不够光明正大,也不符合记者的职业道德,但是能够
听到警察们平日脱口而出的那些话,能够把那种强蛮专横傲慢公之于众,虽然对警
察的这种“公仆”神态,中国人中并不缺乏亲身体味者,但能够一字一句的写上墙
,在警察们根本不需要遵循什么道德规则的情况下,似乎也无可厚非。
 
六、傅月华专题民主集会
 
  一字一句誊抄出来的录音,记者团整理的采访记实,以及一些记者的感想和评论
,在民主墙前吸引了大量群众。我经常去民主墙,一个星期大约有三、四次,许多
时候并没有事情,只是站一站,看一看,感受沉浸一下民主墙的气氛。有一些民主
墙的热心群众,其实也不是民刊或民众组织成员,但那份热情和积极,让人感动,
不过有时又滑稽可笑,令人不安和无话可说。我在民主墙前常常遇到他们,相互攀
谈一阵。一个叫祁来顺的朋友,就曾经指着民主墙上傅月华的专栏,大声对我说,
“好,太棒了,就是得这么干,一定要把他们的狗腿砸烂。”他那高喉咙大嗓门召
来了一伙围观者,他也就尽情倾诉他的慷慨激昂,拉开架式演讲,讲述傅月华遭受
的骇人听闻的虐待,警察的卑鄙可恶。有些内容我从未听说过,从他口中滔滔不绝
流出令人大为震惊,我找机会打断了他的演讲。躲开众人后我问他,消息可靠吗,
他满脸是得意的笑,反问我“效果还不错,是不是?”。我急于知道是那些信息怎
样才能查证。叫我目瞪口呆的是,他说是在墙上看的和墙前听来的,但墙上的东西
我都知道,那里面肯定没有他说的许多内容。他笑着承认并没有仔细看,有一些是
他加入了自己的推理和描述。
  不过,在民主墙时期,绝大多数人来到民主墙前,还不是为了发挥自己的推理想
象。认真的读和抄录,还有拍照的,这些是民主墙主要的稳定的群众。联席会议在
傅月华被捕后坚持有所反应,如发表记者的采访,呼吁社会关注及要求政府公开情
况和公开处理等,很得这些民主墙基本群众的称赞和敬佩。在民主墙前,常常有人
一把抓住我或是其他的民主墙人士,满怀激情的送给我们一些赞扬和鼓励。他们真
诚的说,他们全力支持,虽然不能站到第一线来,但同情和是非对错的分辨力还是
有的,希望我们小心,能够长期干下去。也并非所有的人都表示尊敬和赞扬,傅月
华的弟弟傅建华对联席会议的做法就颇有微言。
  傅建华与我早就认识,大概是民主墙刚形成时即已面熟。在中国人中,他的身高
可以说鹤立鸡群,他大约有一米九左右。因此,要在人群中发现他,不论是在民主
墙前密集的人群中,还是在天安门广场宽阔的场景里,实在很容易。《四五论坛》
在七九年元旦,曾于天安门东侧文化宫中的祖庙,开过一次会议,那是由于《四五
论坛》出版了几期,结识汇集起来一些朋友,借元旦假期聚到一起相互沟通,并打
算邀请有兴趣的朋友参加进来,筹办《四五论坛》内部的正式架构。这次傅建华也
去了,并且有一番慷慨激烈的讲话,那内容很赞同组织起来,并且强调应该大刀阔
斧的干。但是,很意外的是,他没有参加任何一家民刊或是民众组织,我问过他,
他说是与各组织的观点不相同。傅月华被捕后,他对联席会议没有采取他所希望的
行动常常表示失望,我能感觉到他对联席会议的一些组织做了不少鼓动激将的工作
。不时有一些联席会议的代表告诉我一些信息和要求,如《探索》的路林、《中国
人权同盟》的赵欣、《北京启蒙社》的老袁和小金等等。我感到最为难的,是一些
容易造成气愤激动的信息,并无法核实,却常常被要求依据这些信息采取行动。如
有一个信息说,傅月华在功德林受到毒打虐待等残酷迫害,她已经绝食多日抗议,
但警察用火通条将她的嘴撬开灌食,已经有好几颗牙被橇掉了。我相信这种事情完
全可能,问题是要采取行动,单单凭可能是不够的。可是,七九年人们的阶级感情
还十分浓烈,有了这样的信息而不采取对等的行动,会遭到误解和丢失信任。不过
,虽然会上总有人慷慨激动的讲述一番,我们最终也没有依据这些不时传来的信息
行动。我想,除了激烈派实在没有提出什么明确可行的方案,主要的是其他两派在
感情和理智上发挥了调节中和的作用。
  不知道是激烈派出于推动的策略,还是傅建华希望有一个亲自向联席会议施压进
言的机会,好几个代表——我记得有任畹町、赵楠、路林、赵欣等——向我建议,
让傅建华列席联席会议,以便他有机会亲自讲明情况和提出要求。这一建议合乎情
理,而且有先例可援,给中共高层写内参的记者唐欣就曾经列席联席会议。傅建华
是由《中国人权同盟》的代表陪着来的,跨进门时习惯性的把头一低,然后坐在一
边等我们转入傅月华的议题。傅建华一开口就表达了不满和轻视,说:你们闹民主
,却缺乏必不可少的勇气,不敢大张旗鼓的救援,下一个就会轮到你们。
  这话其实不该由他来说,做为亲属,他该想到别人会不满他的用心。我告诉他,
他或许也有个耳闻,联席会议一直在商量如何行动,请他来就是想听听他所知道的
情况,也希望听听他的见解和主意。说到具体内容,傅建华却又没有什么可说了,
他说他知道的和大家也差不多,具体的主意他并没想好,只是觉得民主墙不该这样
窝囊,对这种横蛮迫害要敢于迎头痛击。我想搞清楚傅月华绝食掉牙的消息,建议
他列席联席会议时,有人说他能说清这个问题。傅建华说,据他所知,情况确是这
样,然而进一步询问他从哪里得知的情况,结果发现象我们一样,傅建华所知道的
情况也理不清头绪,有一些原以为是消息源,仔细一问却是在相互引证。经过一番
认真了解情况,傅建华和另外几个代表也同意,根据这些消息采取行动的时机还不
够成熟。但是任何行动都不采取也不行,傅建华参加会议是不少人的策划,大家是
冲着一项结果来的。而且,我们的几次采访和报道,在政府那里没有一点反映,好
象我们是对着大山谷叫喊,被大山纹丝不动的挡回,回声只在民主墙前,渐弱渐散
。这种情况不仅惹的傅建华他们极为不满,就是许多人的自尊心,还有继续做下去
的士气,以及民主墙保持一定的热度,也都需要有进一步的表示。所以这次会议在
显然不会有激烈的主张后,还是形成了一项进一步的决议:联席会议各组织举办民
主讨论会,专题演讲傅月华,除了呼吁政府依法公开办案,尽快解决或是释放傅月
华,还由了解情况的人介绍傅月华及其目前的处境。演讲准备不超过二个小时,然
后以民主墙那些擅长演讲的人为核心,形成一拨一拨人的自由讨论,这也是十分有
效的民主墙手段,其交流量信息量比一个人演讲更大得多。
  民主讨论会是民主墙的摇篮,后来又在傅月华被捕时用以抗议,是民主墙一个重
要有效的表达手段。讨论会可以出现群众场面的高潮,又会吸引许多国际记者来采
访报道,其声势影响远比单纯在民主墙张贴文章大得多。这种民主集会另一大特点
,是经过实践比较安全,以前多次集会中常有激烈言行,并没有因此出现什么迫害
或危险。对于联席会议这一决议,傅建华也表示满意。他在最后发言时说,他知道
民主墙为救援傅月华进行了许多努力,尽管有些认识大家不一致,作为傅月华的家
属,他还是十分感动和感谢的。
  这次集会的筹备工作,主要还是落到了《四五论坛》身上。不过这次比较简单,
因为我们元月抗议集会时可能想得过于复杂了,单是纠察人员,就要求在人群中设
三道防线,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可纠察的,大家对此已不象从前那样重视,只是指
定张铁岭自己组织安排。在通知联系上,还象从前一样,早早的把海报贴上民主墙
,也贴到了四城热闹场所,并且请各组织的成员尽一切可能广为联系发动,只要多
来些朋友熟人,加上各个组织的成员和总会有不少的民主墙基本群众,相信就可有
一定的规模。演讲的人基本是每个组织出一名,会议由我和徐文立主持。这次我们
把时间从星期天的早上,改为星期六的傍晚,这是吸取了上次会议的经验,有许多
人告诉我们,七天才等来一个休息天,许多人会因此不来,如果是周末的晚上,下
了班顺路站一站看一看,人会多许多。实际上,依我来看,这次集会的人比上次也
不多。在七九年,真正关心民主墙的人,遇上民主集会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休息日
并不重要,总会设法赶来的,此外就只有依靠一般的热心群众了,这些基本人员大
约保持着一个衡数,所以改动日期并不能带来人数上的太大变化。
  整个演讲活动可以说平稳顺利的按时按计划结束。我们的讲演虽然也很慷慨激昂
,而且不缺乏言辞激烈,但与抗议集会相比,没有那种生死抗争的激愤,也没有那
种危险贴近的紧张和忙乱。如果从政府角度看,这些集会的性质大同小异,但在我
们内心里,却有微妙差异,我们更多的是将这次集会看成了单纯的救援,而且经验
也多了一些,因此集会的气氛比较从容宽松。演讲后的谈论很有意思,不完全是围
绕着傅月华,把不多的信息和猜测交流后,大家更多的兴趣是民主墙的意义和未来
命运,中国有没有可能就此踏上民主旅程。集会一直到大家意兴阑珊,民主墙前一
拨一拨谈论的人才逐渐散去。对这次集会的作用见仁见智,评价不一。《四五论坛
》的胥金铎对就这样风平浪静离去,似乎意犹未竟,他说,不错倒是不错,就是不
太过瘾。然而我问他什么样的结果算不错又过瘾,他捉摸了半天也没有对我说清。
参加集会的许多人,常常有一种情绪,要把多年的压抑砸在实实在在的对象上,并
且要有辉煌的战绩。这其实是感情的发泄而忽略了目的,后果堪虑。我比较满意民
主集会进行得平和顺利,不出现不管后果的强烈对抗。在这样的集会中,我们既表
明了自己的观点和立场,也可以产生一定的作用和影响,在一般的情况下,结果不
能算差。兵家历来认为,不战而胜才是上上策,在人权民主的进步发展上,我认为
也是这样。中国的专制独裁是积几千年之势形成的,就是中国共产党的专制独裁,
也快有半个世纪,我们怎么可以期望短暂时间把一切改变。应该承认,与专制力量
相比,中国的人权民主力量太过弱小,不应该贪痛快不审时度势的强进,而应该积
小胜为大胜,每走一步都力求站稳。切忌不管不顾的向陡险之处狂奔,那样的结果
,不但容易跌倒下滑,连原来所站的位置也保不住,而且可能伤筋动骨,不大大的
调养一番,甚至不能站起。当然,也有人说那样的狂奔有可能一下子突上制高点,
整个形势改朝换代。我不否认有这种可能。问题一是,有哪个医生会在九十九比一
的死生比率下,对没有死亡之虑甚至有好转趋势的病症,采用九十九会死的高风险
方式。问题二是,就是成功,成功的是人权民主,还是成功的改换了掌权的政治人
物。我不会认为共产党下台就叫人权民主。坦率的说,我们这代人可能会看到中国
改朝换代,但很难看到真正出现人权民主,那不是换了一批政治头目就可以实现的
。我们这代人如果真正相信人权民主,并愿意在这一有意义的事业里,做些有功绩
的事情,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人权民主开拓扫平道路。我们可能看不见人权民主的宫
殿,这或许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悲剧。清楚这样的结果,但不放弃追求努力,我以
为这是真要人权民主的勇者。所以,一个坚持追求人权民主的勇者,形势坏的时候
,反而挺身上前,竭力守住人权民主的阵脚不退,在形势好的时候,不丧失理智和
客观判断,尽力去避免狂热局面,避免中国的人权民主再次大起大落。当然,一旦
有高潮,绝大多数人还会出现狂热及丧失客观判断,这也很正常,甚至很有必要。
但清楚中国的人权民主不会一蹴而就,又坚持不懈追求的人,所应该发挥的作用,
不应该融入这大多数人中去,而应该保持客观判断,给狂热进行理性降温,使中国
的人权民主踏踏实实往前走一步。也许,走出关键的一步,中国的前途就别有洞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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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刘青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月29日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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