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8月号-历史见证 谢幼田简介 谢幼田文章检索

 
父亲的一张判决书..............谢幼田
 
 

我父亲的一张判决书


谢幼田


      近日收到家人寄来的“四川省富顺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书中称:“经
本院复查证明:原判认定谢德堪犯恶霸罪证据不充分,判处其死刑属错杀,应予改
正。”据此,改判如下:撤销富顺县人民法庭一九五一年三月十四日第十一号刑事
判决中对谢德堪以恶霸罪处以死刑的判决。”
      此判决书中以大陆术语说,是“留尾巴”。意即我父亲谢德堪先生仍然是恶
霸,只是“证据不充分”而已。
      我父已被冤杀四十余年,连尸骨都无存;数十年聚集的一切,被没收抢劫一
空;我们三代人,从此过着奴隶不如的痛苦生活……。到今日,迫於事实,迫於统
战需要,给予平反,杀人者手中却仍然拿着一顶“恶霸”大帽,随时准备给冤魂扣
上,再对我们这些苦难之後的幸存者施以迫害,可谓一副狰狞相暴露无遗。
      前年,我们通过地方渠道,已经知道我父亲的死刑档案内容,共两点:其一
是,我父是国民党中央委员的右派核心成员;其二是,我父亲有血债。法院办案人
员告诉我家中人:他们已查明,我父连国民党员都不是,所谓我父欠血债所杀的人
,现在八十几岁,仍活着。他们以恶霸之名判决了我父亲,早已真相大白,但仍以
“证据不充分”留尾巴,可恨之至。
      我先祖父,是谢持先生,是中华民国的开国元老。在东京成立中华革命党,
我祖父是总部主持人;中国国民党正式成立,共三个部,我祖父是党务部长;直到
改组,又是孙中山先生的任职最长的总统府秘书长;曾担任国民党代总理;在国民
党高层是第一个举起反共产主义的人,被誉为“反共先觉”,也是西山会议主要主
持人;他去世时举行国葬,蒋介石先生提字“功垂党国”。
      中共对我祖父衔恨至深(见张国涛、陈独秀的文章,也见於中共多种史书),
而施报复於我父,冤哉!
      宋教仁案发生後,袁世凯以“血光团”名义逮捕任参议员的我祖父,我祖父
脱险至日本。四川老同盟会人惧袁氏灭後,送我父亲至法国念书,与蔡元培、李石
曾先生住在一起。中途曾返国探亲一次,由胡汉民、张继先生介绍加入国民党。在
法国八年,后毕业於巴黎大学经济系。受法国一些人影响,我父亲对政治无兴趣,
并由於中山先生去世後国民党内的纷争,民国十六年国民党的总登记即不与登记,
而自行脱党。从一九三二年起,以高级经济专家身份,在上海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
任协篡(相当於今的一级研究员),抗战胜利回上海,继续任此职。
      民国三十七年国军失利,我父亲曾飞到台湾,住在他的老同学魏道明先生家
,时魏任台湾省长。后在台北找好住房,准备回上海搬迁。但是,已八十高龄的我
祖母守着在四川的国葬坟不走,作为独子的我父亲不可能弃之不顾;另有一要因是
,我祖父和父亲都受教於周善培先生,周以眼光远长出名,以周的地位,他庇护了
中共的最重要的盟友张澜和罗隆基,与周恩来也有往来。他告诉我父亲,中共将会
需要我父这种有名望的经济学家。我父对家人讲,他“一生不问政治,马克思主义
在巴黎就研究过,不过凭本事吃饭,不必怕。”於是就留下来了,并且返川侍候老
祖母。中共到川时,我父返回原籍富顺,抗战时曾在那里住过。以为共产党会请他
这位名经济学家出山。
      当我父亲在原籍被捕时,我家人多在成都、上海等地,在富顺陪伴我父的母
亲立即写航空快信到上海(由嫂子步行来回二百里寄出,怕被截),要我大哥找周孝
怀先生,要周找陈毅(陈毅在法国与我父亲有旧)。周郑重告诉我大哥转家母:“不
必急,你父亲迟早会受欢迎的。”周没找陈毅。当时,周很忙,“中华人民共和国
”的国号即由他取,毛泽东到上海数次登门请益,周到北京也被毛请吃饭。於是我
母亲没找在北京教大学的姑父,他可以找李济深和周恩来,周在法国与我父亦有交
情。
      我母正等待我父亲出狱,得到的是恶耗,我母亲当即昏倒长久不省人事(我外
祖父是辛亥烈士范秋岚先生)。
      我上面两代人都是清廉自持。祖父去世後,眼见家境日下,国民政府财政部
长徐堪先生念旧,送钱在原籍贯买一块地,以作为我祖母将来的丧葬费用(约十亩地
),此是地主之源。若按中共的土改“政策”,我们十三口人的主要生活来源当然不
是十亩地,不能算地主;就是算的话,我父在中共来之前三年一直在上海,也没参
加“剥削”,也不能算。对父亲的“罪名”,我们一直不知真相,直到我们通过地
方渠道了解到真相时,才知道是由於我祖父早期在国民党高层反对共产主义的打击
报复。我父亲的冤魂将难以消散!
      不过,我父亲的血,仅仅是中共建立政权之初的大屠杀的血海中之一滴。
      一九八零年代初期,我从四川省司法部门知道,中共政权初期四川省分成四
个省级行政区,以胡耀邦为行署主任的川北杀人最少,川东的王维丹次之,而以李
大章为主任的川南和李井泉为主任的川西杀人最多。富顺县属於李大章管的川南。
李大章是江青的入党介绍人,以“左”著称,“文革”十年中,众老干部都被打倒
後,他出任中共中央统战部长。在富顺县的“镇压反革命运动”(简称“镇反”)中
,文官保长以上,武官连长以上,全部被处决。我父亲被杀那一次,一次被处决三
十多人。这种集体大屠杀共有十几次。小小一个县城,有一千人左右被杀。四川有
二百几十个县,起码有二十多万人被杀。以全国二十五省算,这场“镇反”运动最
少有四百万人被屠杀。公安部长罗瑞卿後来的报告中承认只杀了七十万,实际应为
此数数倍。
      这是中国人杀中国人哪!
      现在给我父亲“平反”,应当是这数百万冤案中的得到“照顾”的极少数,
因为中共中央文件明定:平冤假错案一律不涉及“镇反”。
 这是由於我祖父在近代史上的地位不容抹灭,就连中共一直称许的中国国民党第一
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我祖父也是五人主席团成员之一;国民党中央党史会在一九八
九年举行了我祖父逝世五十周年纪念会,“近代中国”杂志有纪念会专辑;我祖父
的传记出版多种,去年在“中外杂志”上又有王成圣社长写的小传,《历史月刊》
以长文论国民党分合(《世界日报》全文转载),我祖父是主角,“谢持文集”也即
将由国民党中央出版。
      毛泽东王朝的整人运动不断,以直接公开大屠杀讲,没有任何运动能比得上
“镇反”。但至今已觉悟的大陆知识分子论及中共的整人运动时,只从五七年“反
右”起始,难道他们不知道空前的“镇反”大屠杀吗?刘宾雁先生在最近一期的《
北京之春》上提到中共整人的三部曲:即反右、四清、文革。
      中国知识分子从“五四”以後经常被激情,而不是被理性所支配,对於解决
中国盘根错节的社会问题,一些人看中了阶级斗争的暴力革命药方,毛泽东这种满
腹帝王思想的权术家也就如鱼得水,并且趁全民抗战而壮大;战争破坏了中国社会
,无暇内顾的国民政府千疮百孔,使中国许多知识分子投入了中共的暴力洪流,那
时一首流行的歌曲“跟着毛泽东走”的最後一句是:“独立、和平、民主、幸福、
光明,就在我们的前头!”
      毛泽东在成功取得政权後,第一步通过“镇反”,从肉体上消灭了中国文化
的保存者乡绅,从而使共产主义的整套价值观得以推行而创造出“中共文化”;通
过镇反,摧毁了存在数千年的民间社会,实现了国家与社会合一的空前专制政权。
之後通过反右肃整昔日同盟军,通过文革肃整党内当权人物。故在第一步“镇反”
期间,对中国广大知识分子总的来说还未被整到头上,大多参加土改工作队去发动
农民斗争地主,这些人也是帮凶,是帮助杀人者。他们如今批判中共,自然不提镇
反了。
      希特勒杀犹太人六百万,毛泽东在镇反杀人多於一半数字,怎能抹去鲜血如
海的历史?
      毕竟那是四十多年前的旧事,我并不主张以暴易暴的复仇方式,起码应当把
这段空前的杀人事实揭露出来。有了揭露,才能警醒世人,才能防止悲剧重演。犹
太人在战後五十年,修了多少博物馆、纪念碑?开了多少纪念会?可是中共的这场
大屠杀经中共的刻意隐瞒,在中国知道的人已经不多,当年二十余岁的人已经七十
岁左右,当年受害颇深的中老年人,多已离开了人世。所以中共的整人机关可以继
承“镇反”的“光荣”传统,一有机会就杀人整人。这套专政机器仍然在转动!富
顺县法院是机器上的螺丝钉。
      富顺县的地方官们,他们早已明知杀错,顶了好多年,就是不平反。最後公
开要我的家人以捐献我们原籍的房屋为交换条件。中共富顺县委大院的核心部分,
就是我们的祖屋。毕业於上海美专的我的母亲,自己按照园林设计了房子。如今,
县委书记住的是我父母亲的卧房,会议厅是我们的堂屋改装,上百年的黄???????兰
树如今仍屹立庭院中……他们杀了人,霸占了房屋,以平反为名,使霸占合法化。
随平反书寄来的,还有一千元“冤狱费”,以此交换住房、我父亲的头颅和我们一
大家人几十年的悲惨生活。
      这是什么世道?!天理何在?!
      收到了家姐近日寄来的父亲的“平反”书,从“人民法院”的红印上,似还
看见滴着我父亲的热血;一行行文字,似牢狱的铁条,与现代社会如此格格不入,
与改革的潮流,如此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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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谢幼田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月31日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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