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尔晋-民主墙前南飞雁
刘青
在监狱接见日,我对囚徒们丢弃的包裹食品和日用品的纸张有浓厚兴趣。那里面
常常有点过时的报纸,对我却是许多新的信息,有时还会看到与我有关联的信息。
一次在一张旧人民日报上,有一篇通栏标题的文章,占了大半个版面,是批判一种
新生官僚资产阶级理论的。文章的中心立论是,政党不能产生阶级,阶级才能产生
政党,并以此展开批判,指斥一篇讲述执掌政权的政党会变成新生官僚资产阶级的
文章,说是违背马列理论,因此荒谬而反动。人民日报的批判文章说,本来对此文
章不值得批判,但由于这一观点在社会上已经产生一定影响,造成了社会上的思想
混乱,才不得不动用人民日报这样的战略武器,在全国消除影响。但是,在这样一
篇大张鞑伐的文章中,叫人吃惊的是,既没有被批判文章的作者姓名,甚至也没有
被批判文章的题目。这才真叫中国似的大批判,不熟悉内情者,都要丈二和尚摸不
着头脑。不过我一看就清楚,因为这是《四五论坛》发表过的一篇重要文章,作者
叫陈尔晋,文章的题目是“论无产阶级民主革命”。看到这篇文章,不仅有点兴奋
,而且感觉不错。这说明在我入狱多年后,民主墙还有影响和力量。而且,既然文
章还能够在社会上流传,写文章的人,以及大量相类似的人,按过去的情况也还应
该安全的生活在社会上。其实,我这两点估计,不是估计过高,就是大错特错了,
那时陈尔晋早已关入了监狱。在这件事情上,只有我的感觉是真实的,我确实受到
了振奋和鼓舞。
陈尔晋也是我在76号接待过的一个来访者。他和我的年龄一样大,当年只有三十
三岁,但已经白发苍苍,肩上背一个流行的仿军用挎包,风尘仆仆,疲倦中透着沉
重和难以掩饰的警惕。他进屋后绕着圈子问话,但他显然对“联席会议”和《四五
论坛》已经有一定了解。他几次欲言又止,将嘴边的话生生消解掉,下不了痛快讲
述的决心。我想我不要惊吓了他,我只回答问题而不向他问话。他说他是受一位朋
友委托,来了解点情况。他的朋友写了一本书,深刻的剖析了中国的痼疾和探讨了
解决的方法,肯定会对中国的未来产生方向性的指导作用,前几年油印过一百多本
,在一定的范围传阅,他的朋友因此被关入监狱,但是已经平反,他的问题是我能
够不能够帮助把这本书在民主墙油印出版。我表示我们不特别在意官方的态度,重
要的是书本身有没有我们认可的发表价值。带着我的回答,他走了几个小时又回到
76号来。这次,他或是对我的信任多了些,或是自己的决心大了些,他打开背包,
把一纸磨得起毛的平反证明摆到了我面前。我们相互笑笑。他说他猜我不是第一次
见识冒充他人,其实在为自己说项的来访者。我说即使没有见识过,也完全理解,
我们就是活在这样的年代。于是,我知道了他叫陈尔晋,家在盛产火腿的云南宣威
,不久前刚平反离开监狱。他不待身体恢复,夜夜做梦还逃不出监狱的时候,就赶
到北京来,因为他相信中国已经到了需要他的理论的时代,他必须把自己的书出版
。不过,他这次还是没有把书带来,他说仅剩一本了,埋藏在宣威老家,需托人将
它寄来。
陈尔晋真是兵不厌诈,只隔了一天,他就带着书来了。他似乎忘记了昨天说的话
,一句不提这本远在云南的书何以就飞到了北京来。对这本书的珍惜和慎重,他却
丝毫没忘。一直等到屋里没人了,他还问这屋子保险吗?他小心翼翼的打开挎包,
层层包裹的纸中露出的是一本油印的书,纸已经发黄变色,有些磨损残缺,我记得
还缺了最后一二页。装订比较粗糙,比民主墙那些精心印制的杂志报纸差很多,字
是红色油墨印刷的,刻写得十分细密,但很清晰。在书的扉页上,粗重的大字写着
献给毛泽东的题词。作者的署名则是马某某。我对陈尔晋笑笑说,据说毛泽东爱马
,画家徐悲鸿获毛泽东垂青,就是因为他最擅长画马。陈尔晋略一迟疑也苦笑了,
他不仅听说毛泽东爱马,甚至听说毛泽东属马,他说这种迎合主要是期望多保护些
自己,可是他白将自己的姓卖给马家了,不但没有免除牢狱之灾,罪也没有少受一
点。他说当然再版时题词是不要了,就是署名也改成他的真实姓名。我翻看了一下
,这其实不是一本论述理论的书籍,而是一篇充满激情和形象比喻的文章,用了许
多毒药、鸦片、腐蚀剂等等词句,表达新生官僚资产阶级的阶级性和必然作为等等
。这些观点看法,并非来自对社会现象的归纳推演,主要是纯思维的演义判断。并
因此论断,要保证社会主义不变色,就必须进行无产阶级民主革命。陈尔晋将手重
重的压在书上,说十多年的心血和数年的牢狱代价,“剩下的也就是这些了”。
发表陈尔晋的这篇文章,《四五论坛》专门进行了一次讨论。这篇文章有十三万
字,我的意思是不必全部发表,也不一定一次性发表,可以每期发表几小节。我认
为这篇文章不错,对人们的意识有催化作用,可以促使人们琢磨,而且一些观点和
结论也与我相同。但它并不是严谨科学的理论文章,它可以有煽情作用,却缺乏长
久持续的说服力,对有一些思想和认识能力的人,更是如此。所以只发表精彩的一
部分,已经有了可能有的效果,发表的太长太多,效果反而减弱。吕朴是从另一个
角度看这篇文章,他认为我对文章的评价过低,他说中国等的就是这样的文章,发
表后对社会的影响难以估量。他热情而激烈的说:想想看吧,这可能是颗重磅炸弹
,将整个中国炸得沸腾起来。他的认识和情绪对徐文立有感染,徐文立说要发表就
一次性的全部发表,否则政府感受到了影响和力量,就没有发表的机会了。我们三
个招集人的意见不一致,再说也有许多工作和问题要商量,于是就在《四五论坛》
全体会议上进行了讨论。会议上,被大家称为“胥头”的胥金铎发言给人印象深刻
,他说如能把中国炸得沸腾起来,为什么不做?他在中国压抑憋闷的太久了,所以
到《四五论坛》来,就是图的痛快和能够发泄。会议最后决定这一期只出一篇文章
,将陈尔晋的书一次发完,是不是炸弹我们都可以试一试。
《四五论坛》以往每期七八万字,这次正文加前言和介绍等,使字数增加约一倍
,刻写、排版、印刷和装订的工作量大大增加。虽然把印数从一千五百册降为八百
册,但有些工作与册数无关,工作量并不会减少一半。这对于必须正常上班的《四
五论坛》成员,真是一次考验和挑战,那些日子简直忙得天昏地暗。编辑和印刷都
在徐文立家里,日常工作又是他做的最多,我觉得他忙得简直要冒烟了。但是他居
然有闲心带着陈尔晋去照相。那些照片的背景是高墙,陈尔晋赤裸着上身,双手抱
在胸前,正反侧面都拍了照片,手臂上脖子上被监狱捆绑后留下的黑色疤痕,十分
清楚显眼。此外,还将陈尔晋的平反证明文件,那本唯一保留下来的有些破损的书
,也正正反反拍了不少。我很惊讶照这些干什么。徐文立有些神秘的说,这是证据
,他如果拍拍屁股走了,上面或警察追查起来,我们连这本书是谁的也说不清。
陈尔晋也参加了许多工作,从刻蜡版、推滚子印刷到整理装订,什么都做。不过
准备齐全后,又是徐文立出的主意,将陈尔晋藏到北京郊区的一处乡下,以防发表
后产生爆炸性效果,惊动了公安局来抓陈尔晋。其实,发表之后虽然有些反映,程
度远没有推测的那么强烈。按事前的约定,有什么反映会及时转告陈尔晋的,如果
过上十天半个月没有事情,他就可以再回到城里来。可是,仅只过了三四天,当得
知有些读了文章后的人想见他,尤其是有些搞社会科学的人想与他谈谈,陈尔晋就
自己摸回城里来了。那些日子陈尔晋终日在城里转来转去,既风尘扑扑又意气风发
。我想,一个相信自己的人与一个得到些外界赞同的人,在感情和自信上还是大不
一样。因为一切还顺利,《四五论坛》在这次超强度印制发售后,开了一个轻松的
总结会,并专门请陈尔晋作了长篇发言。陈尔晋热烈激情的发言,很容易让人联想
到“列宁在十月”中的列宁,虽然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相似的地方,但是不容
置疑的滔滔不绝的讲述和某些姿态,还是勾人产生这些联想。吕朴这时有些看法的
说,从山沟里来的人常常这样,真的不了解这个世界。
实际上,陈尔晋刚到北京时,并没有立刻找民主墙发表他的文章,他在找我之前
,已经找过许多社会科学研究机构,以及各种各样的出版社了。在七九年的中国发
表文章,也还是一件大事情,文章好坏是其次,能够发表不仅是通过了审查,也是
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表示,那些惯于用笔宣判文章生死的编辑,其实是文化审批官员
,对来自外地的名不见经传的作者,尤其是政治面目不清楚又没有强硬的背景,当
然不会有兴趣和重视。不过这些过去的经历,并没有使陈尔晋彻底放弃由官方正式
发表的期望,《四五论坛》油印发表后,趁势在官方出版社铅印出版,即使不是陈
尔晋开始的打算,也是陈尔晋后来想努力争取的目标。陈尔晋并没有对我谈过这些
,而是梁大光等人多次向我谈起,陈尔晋回城后就住在梁大光的家里。其实,想将
发表的文章变成铅字大量发表,几乎是民主墙所有刊物都有的梦,《北京之春》实
现了一次,《四五论坛》一直在当年刚刚出现的队办企业身上打主意。但是象陈尔
晋一样,希望官方出版社负责出版,这样的梦当年没有几个人能有如此想象力。所
以,一两个月的奔波后,陈尔晋虽然并没有放弃出书的打算,但也看认清了这不是
一条很短的路程。《四五论坛》,还有一些朋友,对陈尔晋的生活给过些帮助,但
数量很小,也不可能长期。所以全力以赴的奔波后,陈尔晋不得不决定返回云南,
带着仅仅由《四五论坛》一家帮助发表的遗憾。
陈尔晋回到云南后,与《四五论坛》还有密切联系,他是《四五论坛》的通讯成
员。从他的来信看,处境十分艰难,没有工作,家属不赞同不理解,家庭处于危险
的边缘。他的文章发表后,《四五论坛》从收入中曾经拿出一部分,用来解决他在
京的生活和返回云南的路费。这次得知他的情况后,我们三个召集人又进行了研究
,并在每周一次的《四五论坛》例会上讨论,通过再给陈尔晋几十元帮助的决议,
并号召《四五论坛》成员尽量捐些全国粮票寄给陈尔晋。当时不单《四五论坛》穷
,大多靠几十元工资生活的成员,也鲜少经济宽裕的,比较能够拿得出来的帮助也
就是粮票。这也是仗着北京副食供应较充裕,粮票不象外地那样紧张珍贵,而外地
一斤粮票在黑市常常卖好几角钱。不久我们收到陈尔晋的回信,他在表示感谢的同
时,明确表示不要再寄粮票和钱,他说“谢谢你们,但请让我自己来解决。”
实际上,据我所知,陈尔晋并没有解决自己困难的途径。象陈尔晋这样的人,虽
说已经平反,而且文章由《四五论坛》发表后,在一些官方社会科学研究机构和社
会人士中,获得态度认真思维果敢甚至积极肯定的识评,但在他的家乡尤其是社会
安全部门的心目中,依然是侧目而视的怪物。给予平反,并不是认错赔罪的表示,
而是党和国家圣明宽宏之恩典,被平反者唯有感激涕零,余生兢兢业业思恩图报。
识相如此,是会受到赏识乃至“重用”的。如被劳改过二十年的曲啸,以特有的大
嗓门喊遍中国,说党和国家用监狱对待他,就如同母亲有时也会委屈孩子,而监狱
管理干部拍打两下犯人,那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帮教心愿。所以短短几年,曲啸从
一个平反右派,原本不过普通平头百姓,变成中宣部副部级调研员。倘若没有这种
见识和嗓门,就是要恢复被捕前职位和发展气势,已是少而又少的幸运者,绝大多
数被平反的人,只有在岁月磋跎的感慨中,无可奈何的接受命运不公平的安排。至
于平反后还不猛醒,真相信自己所追求的价值,还要沿原来的道路走下去,那是冥
顽不灵,不要说得到安排和宽松,想不处处遭受刁难和打压,也不可能。陈尔晋的
情况,真是极少数的最后一类人。他在闭塞的宣威实在没有出路,就是赏识者和同
路人也没有,于是几个月后又回到了北京。那时,我已经被关进了监狱。
八九年底我离开监狱后,从过去的朋友处听说,陈尔晋也没有逃过民主墙的劫难
,被判处了十年重刑。据说他的主要罪行,就是发表在《四五论坛》的那篇文章,
已经导致过他入狱并平反,却又再次使他落入监狱,还会再次平反吗?陈尔晋是八
一年在北京被捕的,那时他回到北京已经很长时间,同批被捕的民主墙人士遍布全
国,有徐文立、王希哲、徐水良、傅申奇、何求等等数十人。在北京期间,陈尔晋
主要还是住在粱大光家里,但是与第一次相比,这次可是红火热闹多了。他这时不
仅有许多北京的朋友,也与全国一些地方建立了联系,尤其是山东,常常不知什么
时候,就有工人农民摸上门来,向陈尔晋请教理论或是指导事务。粱大光说,那架
式好象陈尔晋在领导着全国。另一件叫梁大光印象深刻的事情,是陈尔晋还能够忙
中偷闲,在紧张和危险之中也没有拉下谈恋爱。陈尔晋那时似乎已经与妻子离婚,
或者是处于分居等待判决,他当然希望在志同道合者中,找到结伴同行的异性伙伴
。
九一年,我估计陈尔晋应该刑满释放的时候,向一些朋友打听他的信息。后来我
见到人权观察驻香港的主任罗宾,一位民主墙时期的英国朋友。他对陈尔晋也十分
关心,他说陈尔晋的文章已由他翻译成英文,他很想知道陈尔晋出狱后的情况,希
望能够为陈尔晋帮些忙。九四年,在我离开中国一年多以后,终于从徐水良那里得
知,陈尔晋早已经离开监狱,出狱后就到北京经商,我们所以找不到他,是因为他
不愿意再与过去纠结在一起。他已经离婚,孩子由妻子带走,出狱时是名副其实的
无家可归者。我知道也理解,许多战场下来的伤痕累累的战士,余生仅希望享受些
轻松,永远不再想起战场。但是徐水良还是找到了陈尔晋的电话。突然接到电话的
陈尔晋异常激动,很感谢老友和外界的关心,一番相互问候和询问后,陈尔晋结尾
说,为了保有平静的今天,他不愿意想起和涉入昨天,请朋友们谅解。我们没有敢
再去打搅他,只在心中遥祝他能够真正如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