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号-人物专访 王鹏令简介 王鹏令文章检索

 
包遵信君琐忆.................王鹏令
 
 

包遵信君琐忆


王鹏令


  我与包遵信之间,似乎有一种“君子之交”。平素见面,彼此总是淡淡的,一枝
烟,一杯茶而已。话题从不涉及私生活,也甚少谈到他人的是非恩怨。不过,如若
彼此真有话要说,却也不必转弯抹角,径可直言相告。这样,日子久了,相互间还
是有一种系念,有一种理解和信任。因此,在八十年代北京的政治气候发生急剧变
化的那些当口上,我和包君见面,说话亦无需有所顾忌;见不着,似乎也能猜得到
对方的立场、观点和各自的表达方式。谁也不会将对方视为“异己”。
  自“六四”过后,已有五年多没见过他了。有关他的消息,也越来越少。但他留
在我记忆中的印象,却并没有被流水般的岁月冲淡。每当回忆起八九民运时的那些
情景,这印象也便格外地鲜明起来。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他和严家其一样,是当时
北京思想理论界少数冲到那场运动前沿的代表人物之一;而且可以说,他是其中表
现最勇敢者。是非功过,或许一时难以论定,但他显然不是那种在私下、特别是在
环境宽松的情况下可以指天骂地,一到公开场合便随大流,稍遇风险则退避三舍,
以示自己的“清高”和“清白”,甚而干脆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变而为左
得出奇的人。他虽然血性脾气,有时亦不免稍嫌冲动,仿佛生就是扮“红脸”的角
色,但凭他的资质和阅历,也不致于莽撞到连当时所冒风险的严重性也估计不出的
地步。而且,我想他也心中有数,自己既没有戴晴女士与中共高层的那种血脉关系
,而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政府,对他也不会象对方励之先生那样给予特别的关注;自
己又不是“书生娃娃”,而是属于何东昌所谓“长胡子”的那类人物。总之,无论
从哪个角度看,他几乎都是毫无退路的。因此我相信,至少在当时,他和天安门广
场上的许多青年学生一样,胸中是涌起了一股不畏强暴的豪情的。就凭这些,我对
包君始终心存几分敬意。
  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八九年六月五日上午,我正要到长安街上再去看看,忽然
从远处传来好一阵密集的枪声。这不禁使我想起了就住在我家附近的包遵信君的一
家人,于是我便给他家打了个电话。我原本是想向他的妻子或孩子打声招呼:老包
不在,若有事需要帮忙,可随时来找我。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接电话的竟然是他本
人!听起来,他还算镇定,但几十天风风火火下来,他的嗓音已喑哑到几乎说不出
话来的程度。也许是刚才那阵枪声给了我暗示,似乎有一种不祥之兆正在袭来!我
已经预感到,厄运即将降临到他的头上。时隔不久,他果然被中共抓了去,逮捕下
狱,并被处以重刑。几年后虽经假释,其实仍处于中共严密的监控下。毕竟是五十
好几的人了,身体又多病,家境本来就不富裕,也无贵亲富戚可资依傍,其处境之
艰难完全可以想见!
  每每想起他的人生际遇,我总觉得,他的全部不幸或许就在于:十多年来,一贯
以彻底“反传统”而著称的他,却偏偏有一副传统士大夫的情怀,似乎总也忘不了
“以天下为己任”,而且时时会流露出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这真是一种矛盾
或荒谬!而这矛盾或荒谬,便在很大程度上使得他既不同于方励之,也不同于魏京
生,显然也不同于严家其和陈一谘。毋宁说,他代表着追求民主自由的中国大陆知
识分子的别一种类型。
  我知道包遵信这名字,最初是因为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他的一篇文章。具体内容
已记不大清楚了,但其中所表露出来的强烈的政治关怀和参与意识,给我的印象却
很鲜明。那时,“四人帮”倒台还不久,我还窝在东北的一个小城里工作。由于自
大学毕业便远离政治文化中心,加之资讯短缺,难免有点孤陋寡闻。那时的我,对
于象包这样敢于公开发表名为批“四人帮”、而实则批毛的文章的人,实在是钦佩
得很!
  七八年秋,我到北京读书了。那年冬天,便接连发生了有重大政治影响的三件事
:一是“北京之春”,二是中共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三是理论务虚会。这期间,在
野“造反”的魏京生和任畹町等,已逐渐被海外媒体炒热。在天体物理学界已享有
一定声誉的方励之,亦因公开蔑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而在知识界引起了不
小的震动。与此同时,提出废除领导职务终身制的严家其和在真理标准讨论过程及
其后的理论务虚会上脱颖而出的一批中年理论家,也颇受朝野舆论的推崇。此外,
从当时身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的邓力群的一次讲话中得知,若干在政治上尚无
名位,在学术界也尚无发言机会,而对农村问题感兴趣的人,也开始活动起来。到
此为止,当时大陆知识分子可能选择的政治参与方式,似乎已全部表露了出来。令
我纳闷的是,唯独听不到在我印象中同样不甘寂寞的包遵信君的多少消息。我还以
为,他已一头钻进了故纸堆,潜心于学术研究去了。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他在北
大读书时,原本就是攻古典文献专业的。他有功底,也有能力成就一个优秀的学者

  然而,事实很快便纠正了我的这种揣测。大约是一九八二年春,我接到了包遵信
君的一封邀请信。其时,他正在为他所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招募编辑人才,网
罗作者队伍,来信就是请我去参加为此目的而在民族饭店举行的一次会议。其缘起
,据他说是因为在一本杂志上读了我的一篇文章。说实话,那时我虽然已度过了大
陆的年轻学者几乎人人都会经历的发表和出版学术著作的困难期,但对包遵信君主
动为青年学者们提供的这种机会,还是蛮有兴趣的。可惜种种原因所致,我实在没
有余力再投入丛书的工作,只好打电话向他摆明情况。他对此表示理解,但还是相
当详细地向我介绍了有关这套丛书的设想和眼前的计划。其宗旨之正大,选题视野
之开阔和编、著、译三者同时并举之方针之务实,自不待说。令人耳目一新的,是
这套丛书的“民间性”,即“丛书”虽然还“挂靠”于官办的四川人民出版社,但
编委会及其作者群却具有相当高的自主性和独立性,俨然已构成了如林毓生先生所
说的那类“现代民间社会”的雏形。另一方面,这套丛书从编委到作者,均以中青
年学者为主体。这在当时的中国大陆,的确是绝无仅有的。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
“小老包”已经别辟蹊径,走向民间搞启蒙去了。
  这套丛书在初期的成功及其所产生的轰动的效应,是众所周知的,于是便有大陆
知识界的各路“神仙”效尤其后。在继起的数年间,竟有十几种、几十种乃至上百
种丛书接踵问世,由此便形成了所谓的丛书热。现在看来,“丛书热”的意义,当
不仅限于思想启蒙,因为它不仅冲击了马列意识形态在中国大陆的一统天下,促进
了自由主义思想在中国大陆的传播,从而有利于向思想多元化格局的转变,而且促
成了“现代民间社会”在大陆知识界的萌生。从后一方面说,“丛书热”实带有社
会运动的意义。尽管就整个中国大陆社会来说,它实际触动的范围极为有限,但其
自由主义的思想倾向和参与社会参与政治的特点,却清晰可见;它在知识界的影响
也是不可小视的。我以为,包遵信君的重要贡献,正在于他是这场“运动”的倡导
者,最早的实践者和领导者。他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于此也得到了相当鲜明的表证
和确证。因为滥觞于“走向未来”的丛书热,客观上为当时的中国大陆知识界,演
示了一种参与社会、参与政治的新方式,即立足于民间,借助于专业性团体,以专
业知识独立自主地服务于社会,并适时参与政治活动,发挥政治影响,自下而上,
合法渐进的方式。
  倘若比较一下这些年来大陆各类知识分子的命运,当不难发现,包遵信君当初走
上这样一条道路,也并非偶然。首先,他在理论上坚持彻底反传统的观点,这已经
使他无法见容于中共现有的体制。虽然,秉持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的中共,在理论
上也是反传统的,但谁都明白,包之所以要反传统,直接的原因是他对中国大陆现
存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体制,持彻底批判的态度,只是追其根究其源,他认为病根
在传统文化罢了。其次,他的叛逆性格和怀才不遇的失落感,促成了他的言行常带
挑战性,这又使得他几乎在任何一个官办的学术文化中心,都常常会遇到意想不到
的困扰甚至排斥。我还记得,八七年春天反自由化的风潮尚未完全过去,他在《光
明日报》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就曾当面斥责中宣部的一位干部。事后他才晓得,
那位干部其实也是“反自由化”风潮中的被整肃对象。八九年五月初,在北京香山
举行的“民办”五四七十周年讨论会上,刚刚从天安门广场“火线”上下来的他,
当着那么多国际国内知名学者的面,照样毫不留情地批评学术界“坐而论道,清淡
误国”的风气。那架势,似乎非要把在场的上百位老少爷们儿都拉到天安门广场上
去不可。对于他的这些举措,对于他的这种风格,了解他而同时又比较宽厚的人,
尚能体谅他的用心和他的脾性,但在中共的学术衙门口内,他却很难不被当权者视
为“好犯上”的刺儿头!因此,尽管按他的资历、水平和贡献,他在大陆本也应得
到更好一些的待遇。然而实际上,当他我行我素于民间社团的时候,他在本单位却
很难摆脱“不务正业”的指责。于是,对他的冷待乃至排斥,便获得了一种“相当
充分”的理由。其根本的原因,在于刚刚萌生的民间社会,还不可能为他这样的文
化人提供起码的工作和生活保障,他当然也很难索性断了赖以养家糊口的“皇粮”
;而与此同时,他的活动基地却已经转移到了“皇粮”所限定的圈子外。不幸的是
,可以使他获得一点自由的这新基地不仅贫瘠,而且与西方文化“接壤”的余地似
乎也十分有限。因为他虽然反传统,但在学术教养、专业特长和文化气质上,却是
道地中国式的。这又使得他不可能象鼓吹“全盘西化”(从八六年开始)的方励之那
样,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直接切入西方的文化体制,又可以俨然成为西方文化投射
于中国大陆的某种象征,因而西方国家大概也不会为他提供象对方励之提供的那种
保护和支持。这样,他便被悬搁于吸引和聚集大陆知识精英的两极权势——中共和
美国——之间,成了真正的“彻里彻外”的体制外人士,只能在既远离中国大陆文
化中心,又远离西方文化中心的边缘地带活动,其人生道路自然就格外地艰难和坎
坷。这其实也正是中国大陆绝大多数体制外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
  说到底,包遵信的根还是在中国大陆的现存体制外。然而他与同在体制外的魏京
生又不同。作为一个文化人,包遵信和二级工出身的魏京生,实际上被中国的老传
统和中共的新传统分隔在两个不同甚至截然对峙的社会范畴中,即“士”和“庶人
”,或“臭老九”和“工人阶级”。诚然,魏、包均因敢于公开向中国大陆的最高
当权者邓小平挑战而获罪于中共,魏京生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工人而少受一点迫害;
但是,这种“先定”而又无形的巨大差别,还是使他们二者的命运有不小的差别:
如果说,魏京生当年在民主墙边的呐喊,不惟没有得到知识分子的响应,甚且不为
工农民众所知的话,那么,包遵信当初走向民间办丛书搞启蒙的场面,就热烈得多
了!那虽不好说是应者云集,至少可以说是一呼百应的。出现这种强烈的反差,其
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如历史进程、知识分子的政治见识和人格道义勇气等,但也
不容否认,魏京生所提出的“第五个现代化”的主张和关于防止出现“新独裁者”
的警告,与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大陆民众当时的迫切要求,确实存在着一定的距离
;而老包的“丛书”却不仅在思想倾向上与多数知识分子相一致,且恰好契合了当
时尚无声无息的一辈知识分子急欲改变这种现状的需要。耐人寻味的是,一旦当老
包的“丛书”失去了“奇货可居”的势头,甚而渐至丧失了上述功能的时候,老包
的“魅力”便每况愈下,以至“门前冷落车马稀”了。由此看来,一个口号,一种
事业乃至一场政治运动,无论其宗旨如何高远正大,倘若不能与它要依赖的那些人
的现实利益密切结合起来,一时遭受“和者盖寡”的冷遇,大概也在常理之中。
  这些都已是旧话。现而今时过境迁,“丛书热”或许也好梦难再了。然而在伴随
经济改革而来的社会商业化和多元化的过程中,所谓现代民间社会在中国大陆的孕
育萌生和发展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这其中必有若干可以为体制外的知识
分子提供自由驰骋的空间。我们虽不可将中国大陆之民主化和自由化的希望,仅仅
寄托在现代民间社会的成熟和拓展上,但后者无疑可为前者提供有利的社会环境和
社会基础。而且,显然并不是所有有民主诉求的知识分子,都适于直接地在政治层
面上发挥作用;民主化进程本身,也需要以多种方式,从多向度、多层次上予以推
动。想到这一层,我愿寄语包遵信兄,但愿早已被夙命般地固定在体制外的他,能
够在摧生和拓展现代民间社会这一方面,有些新的、富前瞻性和建设性的筹划,以
便在条件具备的时候,能够再一次别开生面,翻开柳岸花明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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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鹏令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月29日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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