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5月号-人物专访 亚衣简介 亚衣文章检索

 
以佛的善念对待世界─访阿沛晋美..亚衣
 
 

【专 访】

以佛的善念对待世界

—访“国际声援西藏中心”政治分析员阿沛·晋美先生

亚 衣


  阿沛·晋美,一位能熟练地使用汉文字写作和以流利的国语交谈的西藏朋友,许
多来自中国大陆的持不同政见者与他都很熟识。晋美的父亲阿沛·阿旺晋美先生现
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政协副主席,晋美先生本人则是西藏流亡运动的一员。日前
,在西藏流亡政府驻纽约办事处,记者采访了他。


从少先队员到流亡者

亚:不少从中国大陆来到海外的持不同政见者都知道您这位藏族朋友,加上您的父
亲还在中共现行政权中担任相当高的职务,大家自然会对您有更大的兴趣。您不介
意作一个自我介绍?
晋:我出生於西藏拉萨,年幼时就来到北京,在北京上了小学和中学。文化大革命
期间从一九六八年开始在内蒙古土默左旗插队落户,後来作为工农兵学员进入内蒙
古师范学院,一九七五年後在西藏师范学院和拉萨中学担任过教师。一九七八年考
入北京中央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做研究生,一九八一年毕业,得了硕士学位,进入
中央民族学院藏学研究所担任助理研究员。

亚:您是哪一年出国的?
晋:一九八五年我出国探亲。因为我有一些亲戚在印度、尼泊尔,他们在香港、菲
律宾、新加坡也有一些公司和协会,他们邀请我出来访问。我先到香港、菲律宾,
再到尼泊尔,在印度呆了一年半,後来到达美国读书。期间我投入了西藏流亡运动


亚:您的家人是否还都在大陆?
晋:除了我的大姐在印度外,我的家里人都在中国国内,在北京和拉萨。父亲阿沛
·阿旺晋美,多年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现在转任全国政
协副主席,因为人大规定最多只能任两届,他已经任了五、六届,不能再连任,他
本人倒是愿意退休的。母亲阿沛·才旦卓嘎担任过全国妇联副主席,可能现在还是
这个职务。家中一共有十二个兄弟姐妹,我是老九。

亚:从您的经历来看,从小所接受的教育基本上是共产党所给予的,那么,您是从
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一套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发生怀疑的呢?
晋:我对共产主义幻想的破灭,大致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的。以前我非常相信共产
党的宣传,可以说曾经坚定地信仰过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
主义道路等等。但是文化大革命使我对这一切都感到怀疑。对民族问题的重新认识
,也是我在内蒙古插队落户时亲眼目睹那些人整“内人党”的惨状後开始的。我从
小开始参加过少先队、共青团,“文革”时参加过红卫兵,共产党没有参加,因为
後来他们不要我了。

亚:出国後您学的是什么专业?做过那些研究?
晋:从一九八七年到一九九零年,我在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读外交。我也作过一些关
於西藏经济发展和生态环境关系的研究,比如开矿建立工厂对生态的影响,因为西
藏处於高原地带,经济环境比较脆弱。还有西藏历史上与中国的关系,与其他国家
的关系等等的研究。现在我在“国际声援西藏中心”工作,学术研究已经没有时间
作了。

亚:“国际声援西藏中心”是一个什么组织?它与西藏流亡政府有什么关系?
晋:这是在美国注册的一个人权组织。以前西藏流亡运动主要是与联合国打交道,
所以在纽约很早就设立有办事处,就是这栋房子,是在六十年代建立的西藏流亡政
府驻纽约办事处。八十年代开始,美国对西藏问题的兴趣增加,尤其是美国国会有
了较多的关注。西藏流亡政府就在华盛顿设立了办事机构,与美国政府来往。一九
八七年西藏地区发生“闹事”以後,西藏流亡者感到需要在华盛顿地区设立一个机
构,向美国的国会,新闻媒体和世界各个人权组织介绍西藏的情况,所以就在一九
八八年建立了这个“国际声援西藏中心”,它与流亡政府没有从属关系,但是中心
的主任同时是流亡政府和达赖喇嘛驻华盛顿办事机构的主任。我在其中担任政治分
析员,还主编一个不定期的中文刊物的《西藏论坛》。这几年“中心”在美国国会
作了不少游说工作。从一九八七年到现在,美国国会就西藏问题一共作出过十几个
决议,比如容许一千名西藏难民移民美国,设立“美国之音”藏语部,都是我们游
说的结果。

西藏问题的谈判与十七条协议

亚:令尊大人以前也是西藏的上层人物吧?
晋:父亲原来是西藏政府内阁成员(我们叫“嘎伦”),昌都地区的军政总督。一九
五零年十月,解放军攻打昌都,当时昌都的西藏军队比较少,装备也差,而解放军
刚刚解放全中国,士气正旺,西藏军队不堪一击,打了几仗差不多就全军覆没,我
父亲也被捕了。

亚:您父亲後来代表西藏政府到北京去谈判了?
晋:当时北京方面提出说要谈判。拉萨方面觉得昌都已经被攻下,如果不谈判,拉
萨挡不住,可能会损失很多生命,造成很大的破坏,谈判是唯一的道路。西藏地方
政府派了几个代表从印度经香港到北京,我父亲也是正式代表。从一九五一年初一
直谈到五月,谈判结束签署了十七条协议。这十七条协议有点在枪口下签订的味道
。比如在解放军进军西藏的问题上,西藏代表认为解放军不用进藏,中央方面认为
一定要派,後来西藏代表让步,答应可以派少量解放军作为中央代表的卫队进入西
藏,沿袭满清时驻藏大臣有二三百人的卫队的制度。但北京方面绝对不答应,中央
代表李维汉拍桌子说你们不同意也没有关系,我只要一个电报打过去,明天解放军
就可以长驱直入拉萨。最後西藏方面只好答应。

亚:北京方面有没有什么让步?
晋:北京方面的让步是只派一个军去西藏,而且部队的供应全部由北京负责,不向
地方上要一点粮食和费用。我觉得整个谈判过程完全是由毛泽东和中央的几个主要
领导人掌握的。毛泽东作为大战略家,是很有眼光的,先把主权确定下来,把军队
派进去,扎下根,然後再做其他要做的事。

亚:“十七条”签订以後,是不是并没有完全按照这个协议去做?
晋:没有。如果按照这个协议去作,西藏的情况还要好一点。“十七条”规定西藏
的主权归中国,在西藏内部则实行完全的自治,中央不干预西藏的内部事务。但是
解放军和中央代表进藏以後,干涉得非常厉害。另外对实行民主改革,“十七条”
里说要在适当时机,要得到西藏方面的同意才可以进行,中央不强加。然而对“西
藏地区”范围的理解双方不一样。当时的昌都地区并不由西藏地方政府管辖,还有
一个西康省。一九五四年中央就在西康地区的藏族人中间进行民主改革。那时的民
主改革搞得非常激烈,搞阶级斗争,批斗当地的政教领袖人物,让僧人还俗,分配
寺庙的财产给平民,把社会结构搞坏了。造成了这一带的藏人的反抗,最後派飞机
轰炸了理塘寺,激化了矛盾。影响到拉萨地区藏人。当时西藏地方政府很耽心,但
是中央方面说这是西康地区的事情,你们不必耽心。这就是模糊的地方。西康地区
和昌都地区的藏人打不过解放军就逃到拉萨地区,一下子涌入二三十万人。这些地
区的藏人,我们叫他们康巴人,非常膘悍,历来拥有武装,家家户户有枪,这几十
万人到达拉萨地区矛盾就更激化了。後来终於导致了一九五九年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十七条协议中的这些模糊的地方,不知道当时北京方面是有意还是无意设定的。


西藏流亡政府的民主运作

亚:您了解西方现代的民主社会制度和中国大陆共产党当权以後的专制制度。对於
西藏原来的,也就是五十年代以前的制度,您如何看待?
晋:我认为西藏以前的制度是一个过时的,相对来说是落後的封建制度,它类似於
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国家,不是什么奴隶制度。当然不是说它一无是处,但基本上来
说,这种政教合一的、封建的制度已经不合乎世界的潮流。它有许多弊病,比如于
大海在《北京之春》的文章里提到的达赖喇嘛制度。于大海说也许今天的达赖是个
好人,但是如果以後的达赖喇嘛是个坏皇帝怎么办,出现的概率很大。他说得是对
的,这种制度应当改革。但是这种改革,第一要由西藏人民自觉自愿进行,不能用
暴力的方式强制进行;第二,取而代之的应当是一种新的、更好的制度。而共产党
搞的民主改革是却是用残暴的“共产主义制度”来代替。如果有一个文明的、进步
的、民主自由的制度来取代原来西藏的旧制度,那就好了。

亚:就大部分西藏老百姓来说,对於西藏政治制度的想法与您刚才说的是否一样?

晋:一般老百姓可能不会想得那么多,对政教合一的不合理方面的感觉也许不是那
么强烈。不过中国大陆当局有一种说法我以为是不能成立的。那种说法认为如果让
达赖喇嘛回去,西藏的旧制度就会复辟。我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农奴制度也好
,封建制度也好,在西藏已经被完全摧毁。就西藏地区来说,从一九五九年到现在
已经三十六年,整个一代人都换了,要让现在的新人去恢复过去的制度是绝对不可
能的。那么由谁来恢复呢?只有在海外流亡的西藏人了。其实这些人更不会。他们
在国外所受到的教育更多的是现代民主制度。即使是在印度这样的国家里,实行的
也是民主制度,更不用说许多西方国家了。

亚:您能不能说说西藏流亡政府是如何运作的?
晋:西藏流亡政府设在印度北部小镇达兰姆萨拉上,政府还是象以前一样叫“嘎夏
”,有六个“嘎伦”,即内阁成员,有一个首席嘎伦,每两年换一次。以前在六、
七十年代时,内阁成员由达赖喇嘛任命,现在都由议会选举出来,达赖喇嘛不再提
名和干预内阁的组成。达赖喇嘛有点象西方国家的总统一样,相当於一个国家的元
首。流亡政府对国会负责,同时向达赖喇嘛负责。在西藏流亡政府中现在实行的也
是议会民主制,虽然它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但是民主制度已经上了轨道。建立
有流亡议会,四十几个议员都是选举出来的;对於流亡政府的政策、财政预算,议
会都盯得很紧;此外还有新闻监督,许多西藏流亡者办的报纸刊物,对流亡政府批
评监督很厉害。现在流亡政府的成员基本上是新一代的人了。原来逃出来的人,有
的已经过世,有的退休。新的政府官员和工作人员所受的教育程度都比较高。

亚:西藏流亡政府的财政是如何解决的?除了国际社会的捐款救济外,是否经营自
己的企业?
晋:有。以前流亡政府经营有一些大型的企业,但是经营不善,都倒闭了。现在有
一些小型的企业。另外,每一个流亡在外的西藏人都要向流亡政府缴纳一定数量的
钱,不叫税,叫捐款。比如在美国的西藏人,象我这样,每年缴八十四美元。这个
数字是政府定下来的,非缴不可,象缴税一样,在印度的居住的人缴得少一点,这
也是流亡政府的一部分收入。美国国会从一九九零年开始,
每年拨款给西藏难民两百万美元救济金,这笔钱主要用於新难民的安置和教育。

保持自身文化的流亡者

亚:流亡在外的西藏人大约有多少?
晋:总数大约有十三万。主要在印度,在尼泊尔有一、两万人,在美国两千人不到
。在印度的西藏流亡者有十几个主要的居住点,分布在全国各地,从事各种职业,
搞农业,做小生意,开饭馆。开始流亡时大家一贫如洗,到了印度很多人对气候、
环境不适应,死了很多人。经过几十年的奋斗,现在绝大多数人已经站住了脚,生
活水平、教育水平比当地的印度人都要高一点。印度人很穷,到处是乞丐,而西藏
人没有一个要饭的。

亚:在流亡过程中,西藏人是怎样保持自己的民族文化的呢?
晋:流亡政府有一件事情做得非常成功,从一开始流亡就抓教育,建立了大大小小
几百个学校,把小孩收来,教藏文、英文和文化知识。教材大多是自己编的,也用
一部分印度的教材。主要是小学和中学,大学就在印度或者其他国家去读。西藏人
办的大学只有一所,是佛学院。三十多年後看,这种做法很有成效。现在西藏地区
儿童的入学率大约是百分之六十左右,文盲率是百分之七十,而在流亡的西藏人当
中,儿童入学率是百分之九十八。

亚:对於西藏流亡者来说,经过三十多年的流亡生活,他们是否还想回西藏原来的
家乡,尤其是年轻的一代?
晋:西藏流亡者的生活虽然比以前好得多,但是对於大部分人来说,他们还是不能
融入到印度人的社会中去。大部分人,包括年轻人都还是想回去的。一些大学毕业
的藏人,按理完全可以在印度或者别的国家找到工作,但是绝大多数的这样的年轻
人还是在西藏人社区中工作。个别人加入了印度籍,绝大部分还是难民身分。

亚:长时间的流亡者要保持自身文化不容易。比如,怎样进行如同在西藏时一样的
宗教活动?
晋:到目前为止,这方面没有问题。西藏人在印度几乎全部重建了西藏境内的全部
寺庙。工程浩大,花费了不少钱,我有时也觉得似乎太过分。在保持文化遗产方面
做得不错,西藏文化都在印度复兴起来了。西藏文化是一种佛教文化,不光是宗教
,还涉及到哲学、医学、建筑、绘画、雕塑各个领域。这一整套都在流亡居住地区
恢复。本来西藏人在那个高原地区没有出来过,一九五九年被打出来以後,西藏文
化得到了向世界各地扩散的机会。

亚:重建的规模跟西藏境内的一样吗?在那些重建的寺庙中是否包括布达拉宫?
晋:不包括。但拉萨的三大寺都在印度重建了,还有日客则的扎兴伦布寺。布达拉
宫规模太大没法重建。重建的寺庙没有西藏境内的那么大,但规模也相当可观,我
去看过,都能够容纳三、四千个喇嘛。

亚:您能不能具体一点介绍国际社会对西藏流亡组织的态度?
晋:一开始的时候比较重视,联合国曾经在一九五九年、一九六二年和一九六五年
三次对西藏问题有过决议,支持西藏人民的自决权利。到七十年代中国加入联合国
以後,联合国就不再承认西藏的难民地位了。当然它不说是政治上的原因,而是说
西藏人现在情况好了,已经过了难民的阶段了。实际上大家知道这是中国的压力造
成的。从中国进入联合国以後,联合国再也没有作过关於西藏的决议。只是在一九
九一年在联合国的一个小组的会议上出过一个决议,表示要关注西藏的情况,希望
中国政府代表团提出关於西藏问题的报告。近年来国际社会的同情明显地增强了。
达赖喇嘛获得一九八九年诺贝尔和平奖,表现了国际社会充分的肯定和支持。

亚:这种变化是否与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有关?
晋:当然有关系。过去流亡的西藏人在世界各地游说,有人同情支持,也有人并不
支持,甚至怀疑说这究竟是你们的宣传还是真有其事?六四事件发生以後,全世界
都在电视上看到了,他们才反应过来,觉得西藏人以前说的真有这么一回事。中共
当局在北京天安门对学生尚且敢开枪,用坦克,何况在偏僻遥远的西藏对付少数民
族?记得在六四後不久,台湾一家报纸有一篇文章说到中共血腥镇压的几条愚蠢後
果,其中有一条就是使得“藏独”更加理直气壮了。

亚:在国外的流亡藏人和国内有联系吗?
晋:有,但是也困难。当局的控制时紧时松。回去探亲的也有,但是有一个限制。
从印度回去探亲要到中国大使馆去申请签证。中国大使馆就给你一张藏胞回乡探亲
证。有些人不承认自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就宁可不回去;有些人为了探亲
,也就只好拿了藏胞证回去了。

人民幸福才具有终极意义

亚:国家的独立,民族的解放与社会的民主,个人的自由及人权并不是等同的概念
。一九四九年中国共产党掌握政权之後,经常宣扬的就是国家独立了,主权有了保
障。但是,人民的自由和人权实际上却失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或民族的独立
和主权对苦难的老百姓又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西藏的朋友在流亡运动中有没有触
及到这个问题,也就是国家主权与人民福祉的某种疏远化或异化现象。
晋:我觉得国家的独立,民族的解放都属於政治层面的诉求,而最根本的还是人民
的自由和幸福。如果人民幸福了自由了,其他的东西都不是最主要的。现在已经有
些学者在怀疑人类的主权概念究竟是给人类带来了好处还是坏处。从终极的意义上
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为了实现人民的幸福和自由,而独立则不是终极的目标,它
只是一个手段。它不意味着可以给你带来幸福、自由和繁荣。看看历史,六十年代
以前的非洲都是殖民地,後来纷纷独立,当时人们认为独立可以带来一切。几十年
过去了,非洲饿死了多少人?那些专制政权的腐败黑暗,实在是糟糕透了。非洲的
独立是一个失败的例子。今天的非洲与当年的殖民地时代相比,没准还不如当时。
当然独立带来繁荣昌盛的例子也有。亚洲的新加坡,韩国,还有台湾,说是“独立
”或“光复”都可以。是比较成功的例子。西藏如果独立,我不敢担保西藏一定会
好或者一定会坏。但是我觉得西藏与非洲国家有很大的不同,非洲那些国家没有独
立建国的历史,而西藏有上千年建国的历史和文化,也许不会象非洲国家一样;但
是否会象东亚那些国家成功,也不一定。会不会出现独裁的专制政权?我想不至於
,但也不敢担保。我个人比较倾向於独立,觉得这样可以比较好地保护西藏的文化
,使得西藏得到发展。这是我个人的愿望,是否能够实现,我也不知道。

亚:在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上,您有什么想法?
晋:现在看来中国政府不同意西藏独立,绝大多数中国人也不赞成(亚:这一点恐怕
没有统计过)是没有统计过,这只是我的感觉,这样问题就很困难。我觉得西藏人还
是有选择自己是否独立的权利,人们不能否认这种权利。虽然我倾向於独立,但是
如果西藏多数人选择说就跟中国呆在一起,我也完全接受,完全尊重这种选择。如
果绝大多数西藏人就是觉得与中国人合不来,要分开,我觉得他们也有这种权利。
问题在於怎样给西藏人民这种自决权呢。我想能不能找到一种折衷的方案,中国政
府作一些妥协,西藏人也作一些妥协,双方都作些让步,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双
方都能够接受的方案。我觉得一定要一步一步来,要有过度阶段。一下子来的大变
化对谁都不利。
  以後中国政治不管如何变化,在西藏方面要坚持的是和平与非暴力的原则,这是
根本的一点。这不仅仅是出於佛教的信仰,而且从现实的情况来看也必须如此;再
有就是一定要循序渐进,分阶段进行。还有,不管西藏将来是独立,是自治,还是
与中国在一起,都要把与中国建立长久的友好合作关系作为目标,不能寻求与中国
对抗。如果还是作为中国的一部分,也要象兄弟姐妹一样,友好相待,平等相处。
否则就没有前途。如果将来中国乱了,对西藏似乎是一个机会,但是我认为西藏方
面不能就西藏与中国的关系问题作出单方面的决定。任何这方面的重大问题都必须
与中国方面充分协商,得到充分谅解和合作的情况下解决。在西藏人方面来说一定
要考虑到中国人的经济利益、战略利益,考虑到汉民族的感情。这不是我的高姿态
而是不能不考虑。

藏汉文化的历史交流

亚:对於一般非藏族人来说,西藏的文化和宗教似乎有某种深沉的神秘感,您是否
可以说一说自己对西藏文化和宗教的体认?
晋:现在的西藏文字大约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据说在这种文字以前还有一种文字
,现在已经失传了。西藏文化在佛教传入以前,有一个当地的原始宗教,我们叫做
本教,类似於古代流传在波斯、西伯利亚的撒满教。佛教传入是整套文化的传入。
在很多人看来这种文化有一种神秘感,产生这种神秘感的原因也许一是西藏文化跟
世界上其他文化有很大的差别,二是西藏的地理环境的封闭性,独特的高原文化与
世隔绝。
  在佛教传入以前,西藏是一个尚武的牧民民族,到处侵略,发动战争,历史上西
藏也曾经有过强大的时候,比如在中国唐朝的时候。当时唐朝最大的敌手就是西藏
吐蕃。西安也曾经被西藏人占领过。佛教传入以後,开始改变了西藏人的性格,使
得西藏人变得和平,善良和富有同情心。当然古代尚武的传统并没有完全消失,对
於这一点,西藏人自己也有批判,认为佛教文化传入西藏以後,西藏开始衰亡了。
(亚:这种批判在西藏人当中是否是主流意识?)不是。我倒觉得,佛教文化传入西
藏以後,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是救了西藏民族。因为历史上许多原来很强悍的尚武的
民族,例如古代中国的匈奴,後来都消失了,没有了。因为它到处侵略,给更高文
明的民族消化了。而佛教文化使西藏人失去了它的侵略性,给了西藏人民一种文明
的稳固的,使之赖以生存下来的东西。佛教文化给西藏民族以精神食粮,也使得它
得到一种凝聚的纽带。

亚:西藏佛教是从印度传入的还是从中国唐朝传入的?以前有这样的记载,说松赞
干布接受了文成公主的建议,接受和学习了佛教。
晋:西藏受益於两大文明,一是古代印度文明,一是古代中国文明。西藏佛教是从
印度传入的。您提到的那个说法不准确。文成公主是信佛的,她嫁给松赞干布时带
来了释加牟尼的佛象,至今还供在西藏的大昭寺。不过松赞干布在文成公主来到之
前,已经派人到印度去学习佛教了。松赞干布的另一位王后……(亚:是尼泊尔墀尊
公主?)是的,她也是虔诚的佛教徒。所以说文成公主对松赞干布有影响,但不能说
是在她的劝导下松赞干布信了佛。在松赞干布时代佛教刚刚被介绍进来,在西藏还
很微弱。佛教在西藏的大规模兴盛是在松赞干布之後的第三、四代。公元八世纪左
右西藏才出现了第一批出家人。

亚:根据您的了解,西藏文化和汉民族文化在历史上有哪些交流、融合或者冲突?

晋:西藏文化和汉族文化的区别在於前者基本上是佛教文化,而後者是一种儒家文
化,虽然有佛教,也被儒化了。似乎汉族文化更入世,而西藏文化比较重视来世。
在历史上,西藏从汉族文化中汲取了不少东西,在佛教文化上也有交流。公元八世
纪末,西藏侵占了唐朝许多土地包括敦煌。当地有不少汉僧被请到西藏来传教,主
要是禅宗,在西藏的贵族中有过很大的势力,有些皇妃也很信禅宗,後来禅宗与印
度佛教发生冲突。在西藏展开过一场大规模的辩论,最後禅宗辩输了。西藏皇室就
正式接受印度佛教,用政府的力量大规模推动印度佛教,从那以後禅宗就消失了。
一九八二年我在北京作研究人员时,曾写过“公元八世纪禅宗与印度佛教在西藏的
大辩论”的论文,发表在《西藏研究》上。除了宗教,最通俗的例子就是西藏从汉
族文化中大量吸收了“吃”的文化。达赖喇嘛就说过,谁说咱们西藏人傻呀?中国
文化中最主要的是什么?是吃的文化,咱们给学过来了;印度最精髓的是什么?是
佛教,咱们也给学过来了。西藏语言中关於蔬菜的名称几乎都是从汉语里给学过来
的。比如“菜”、“青菜”、“芹菜”、“萝卜”,发音跟汉语一样。除了少数几
个比如土豆可能西藏原来就有以外,其它都照搬过来。另外在医学天文历法等方面
也借鉴了不少。历史上汉文化对西藏文化起了非常大的丰富和推动的作用。这种文
化交流对西藏的发展起过积极的作用,我认为这种交流今後还应当继续,当然是自
然的吸收,强加则会引起反感。现在的世界变得很小,据我所知,在海外有许多华
人在学习西藏的佛教。

亚:根据您的了解,从人类生态学的观点看,西藏的自然资源可以供养多少人口?

晋:根据有关学者的研究,西藏的土地资源供养两百万人口没有问题,到三、四百
万人就困难了,水资源没有问题,农业西藏不发达,粮食作物少,主要是畜牧业。
矿藏不是很丰富,比较多的是铬和硼砂。没有石油,煤也少,但水能、太阳能和风
能资源还比较有开发前途。

达赖喇嘛的最大心愿

亚:您刚才提到和平与非暴力出於佛教的信仰,我想如果大家从佛教的为善的观念
出发来对待民族和个人之间的争执,也许会更好一些。
晋:佛教提倡与人为善的精神,甚至是与世无争,打不还手的慈悲心怀。这种思想
在西藏人中间还是根深蒂固的,达赖喇嘛说过多次,中国政府对西藏人做过不好的
事情,但是西藏人对中国老百姓没有任何仇视的感情。中国是一个十二亿人口的大
国,如果能够对他们作点什么事情的话,他感到很高兴。达赖喇嘛说过,他终生有
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够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为中国人民作佛教仪式中最高级
的金刚灌顶法会。根据佛教的说法,这种灌顶仪式会给人带来内心的祥和,在内心
的和平的发现中促进人类之间的和睦,最终达到世界的和平。

亚:希望这一天能够到来。现在的中国需要人心的祥和、平静、忍让与安宁。共产
主义以往的统治和现今的变形使得中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了很糟糕的境地。就此
而言,佛教文化是很宝贵的财产。您觉得达赖喇嘛是不是一个神?
晋:我不觉得他是一个神,我认为他是一个人,这种看法可能与很多西藏人不一样
,西藏人对他毫无条件地崇拜。我觉得神的概念是永存的,不是生活在人间的。而
达赖喇嘛有出生,也会有死亡,这些都是人世间的事情。当然他是非常高的“上师
”,他心胸开阔、学识渊博、大慈大悲,又是西藏流亡运动的领袖。几十年来他经
历了千辛万苦,终於得到了国际社会的承认。

亚:记得孙穗芳女士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达赖喇嘛已经放弃了“西藏独立”的主张
,不知道他现在的主张又如何。
晋:在达赖喇嘛今年三月十日的最新声明当中是这样说的:西藏人民有民族自决的
权利,寻求独立的权利,他本人更倾向於寻找一种中间道路。这是他说的原话。这
基本上也是流亡政府的态度。虽然流亡政府中也有不同意见,但达赖喇嘛的意见应
该是代表流亡政府的。

需要了解、合作和沟通

亚:您对中国大陆的政治变化非常关切,对以江泽民为“核心”的中共“第三代”
领导人的现状和前景您有何评论?
晋:我觉得现在中共的领导已经基本上到位了。不能说中共领导集团内没有派别和
权力的斗争,但是比起以往来,没有那么紧张和激烈。以後如果有,也不大会由一
方把另一方杀掉或关起来,最多让你离开领导层。不同的是今天中国社会倒发生了
巨大的变化,不是上层领导集团的变化造成社会的变化,而是社会的变化在促使上
层变化。共产党喜欢讲稳定,现在的领导层相对来说比以往要稳定,但社会却是最
不稳定的时候,变数特别大。邓小平这个强人一旦死去,社会对政府将会有更多的
要求。
亚:在共产党内是否会出现自身的健康力量导致一种变革,包括对西藏政策的改变

晋:邓小平在世时不可能。邓以後可能会有一些变化,但在根本上,共产党的政策
不会变。一九八五年胡耀邦到西藏以後,对西藏的贫穷和生态的破坏感到触目惊心
。他在讲话中质问中央历年来给西藏的几十亿钱到那里去了,“难道扔到雅鲁藏布
江里去了?”他提出的几个政策是非常深刻的。比如要百分之八十五的汉人撤回内
地。西藏的农业牧业两三年里不缴税,让人们休生养息。还有恢复西藏的民族文化
,加强教育。他的这些政策很得人心。後来汉族人开始撤,撤了两三年。很多人反
对胡耀邦的政策,认为他太软弱,後来汉族人不仅不撤反而加强了。我觉得胡耀邦
是一个非常开明的领导人,他有远见,他的那些政策看起来很软弱,其实中国如果
真的想把西藏给保住,让西藏人口服心服的话,胡耀邦的政策才有力量。後来胡耀
邦倒台时他的罪状之一就是对西藏政策的软弱。

亚:您对海外中国民运的情况也比较了解,您觉得在海外的中国民运组织和个人与
西藏流亡组织及个人之间可以建立什么样的合作关系?
晋:王炳章开始发起海外民运时,曾经与纽约地区的西藏流亡运动有过联系,後来
联系较少。大陆民运人士和西藏流亡者之间相互也有一些看法。六四以後有很大的
变化。六四事件对西藏流亡人士是很大的震动,他们从八九民运中看到了中国的热
血青年为民主自由而奋斗,不怕牺牲,很是敬佩。以後大家相互之间的联系加强了
,在世界各国都是这样。达赖喇嘛与中国海外民运人士也有很多接触。我由於语言
上的便利,也希望在这方面多做些工作。对西藏流亡运动来说,海外民运组织是很
好的伙伴,在很多事情上可以配合与合作。例如在对美国国会的游说上,在世界人
权组织的会议上,我们跟大陆的,香港的人权组织都有密切的配合。
  我觉得两方面组织之间还可以进一步加强了解和沟通。现在绝大部分中国大陆汉
族人对西藏情况还是不太了解的,在这方面民运组织和知识份子客观的介绍,能够
使他们比较听得进去;同样,西藏人对汉人也有很多顾虑和怀疑,我们就可以告诉
西藏人,中国政府是我们的敌人,汉藏人民同病相怜,都是独裁政权的受害者。在
追求自由民主人权法制方面我们都有共同的诉求,互相了解、谅解、对话对大家都
有好处。不管将来西藏问题如何解决,将来的中国领导人所作的决定与他对西藏问
题的了解程度很有关系,了解得越多,作出的决策就越明智。

宗教、政治与父子亲情

亚:不久前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我见到李瑞环给令尊大人八十五岁拜寿的消息
,还发了一张照片。我想知道,您与您父亲在政治上的追求不同,在宗教信仰上是
否一样?
晋:我也看到了这个照片。我不知道父亲到底信仰还是不信仰宗教。我本人对宗教
是可以接受一部分但是不能全部接受。我对宗教中的哲学内容比较感兴趣,这是比
较深刻的。我把宗教当做一种文化,但没有作什么修行。

亚:您在国外的活动对国内家人有什么影响?
晋:到现在为止,对家人没有什么影响,家人也没有因为我的缘故而受到什么牵连
,就这一点而言,中国现在是进步了。不象文化革命或以前那样株连九族。绝大多
数中国人特别痛恨株连政策,邓小平一家也是这种政策的受害者。

亚:请容许我提这样的问题:您与您的父亲具有完全不同的政治目标,是否影响你
们和谐的父子关系?在这方面您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晋:应该说这是一个困难,但是我们的父子关系并没有受到什么太大影响,我们的
关系还是很融洽的,我们经常联系,打电话,当然不谈政治问题,这对我来说无所
谓,他们会觉得很尴尬。开始几年由於我的“反叛”,家里人都很紧张,这两年好
多了。大概也反应过来了。
亚:谢谢。祝您和藏族朋友们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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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亚衣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月30日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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