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1月号-杂感 潘婧简介 潘婧文章检索

 
关于武则天...............(北京)潘婧
 
 


关於武则天


(北京)潘婧


      继“毛泽东热”之後,中国大陆又卷起一阵“武则天热”。帝王的生活与历
史总会引起普通人的无限关注。据报道,仅去年就出版了关於武则天的传记与小说
有有五种之多。长於在国际上获奖的导演张艺谋正在筹拍电影;而被传媒狠狠地炒
了一阵的三十集电视连续剧《武则天》也终於在炎热的七月与观众见面了,由同样
为传媒反复炒过的女星刘晓庆领衔主演。
      关於武则天的事迹与功过,长期以来,较为年轻的一代人对此是模糊的,这
或许与当年毛泽东对她的赞赏有关。范文澜为此修改了《中国通史》,一改原版的
对武氏的荒淫,滥杀无辜的评介,说她“通史略,有权谋,代表了中、小地主阶级
的利益”云云。郭沫若写的话剧《武则天》也是揣摩“圣谕”的结果。在郭老先生
的笔下,武则天是一位刚毅贤淑的皇后,一个德才兼备的治国之君。当年“人艺”
的朱琳在舞台上的扮相倒是比刘晓庆更有女皇的派头。如今还能记得的,是一句尴
尬的台词,唐高宗在训诫章怀太子的时候,沉痛地自省说,他不幸与武氏的姐姐韩
国夫人“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共产党干部的语言,写进了一幕古装戏。我
想毛泽东看到此处必定会哑然失笑,以他的理想与道德,可以无限纳妾的皇帝怎么
会是不正当的?
      直到前年读了林语堂先生的《武则天正传》和日本的女史学家原百代的五册
传记《武则天》,才对这位中国唯一的女皇帝有了较为真切的了解。
      当我们阅读历史的时候,由於年代的久远,昔日猩红色的残忍与恐怖往往淡
漠了,只留下事件的单纯和业绩的辉煌;正如我们现在观赏青铜器上的饕餮纹饰,
它的狰狞的图案产生於远古的荒蛮,杀戮与凶残,然而隔着时间遥远的距离,血腥
的气味飘逝了,我们所能够感受的,只是它的原始、狞厉,质朴的美。但是我在读
武则天的传记的时候,却常常有近切的感觉。同样的一个枯索暴虐的时代,同样的
由於狂妄的统治的野心,於是告密、株连、酷刑、谋杀;时间流失了一千年,却只
有单调的重复。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史中,能够称为千古一帝的,或许当属武则天。她竟然以
女性之身,正式荣登帝祚,成为旷古未有的女皇帝。她出身寒微,先为老皇的侍妾
,继而,又以成熟女人的魅力诱惑了年轻的新帝,由地位卑微的才人而至皇后,皇
太后,直到废唐立周,亲祚帝位。她的成功,除了她的具有忍耐力的,异常冷静而
万无一失的谋略之外,应归功於她的异常的残忍。由於她所突破的格局是前所未有
的,她的排斥异己的屠戮也是前所未有的。就非战争时期而言,武则天的时代是杀
人最多的时代。她任用谄佞之人,酷刑逼供,罗织株连,朝廷中敢於发出不同声音
的文臣武将,唐室的王公贵族,她自己的皇子们,亲生的和非亲生的,凡是有碍於
她的非凡的野心的,都将从肉体上被消灭。据说,武则天的扮演者刘晓庆曾对剧本
的初稿不满意,认为过於拘泥史实,缺乏对於作为女人的武则天的理解;於是,我
们便看到剧中的武媚在母爱与皇权之间不断地徘徊与煎熬,乏味而不可信。这不仅
仅是表演的问题,因为从逻辑上是讲不通的,一个谋杀了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一
个女儿,并将一对尚在豆蔻年华的孙儿和孙女活活鞭挞至死的女人仍为母爱所累,
她怎么可能快活而健硕的活到八十岁!
      港台的影视多为“戏说”,尽可以不管历史,随意发挥与揣测。大陆近几年
拍摄的历史题材的剧目一般是力图遵循史实的,这就产生了一个不易解脱的矛盾:
作为成功的独裁君主,武则天个人的历史不可能提供有关人性的丰厚而复杂的资料
;她的个性残忍而单调,母性在她身上消失殆尽,她晚年的性爱猥亵而缺乏美感。
如果一定以史实为本,必须彻底抛开目前文艺界流行的那种机械的,所谓的“人性
的复杂与矛盾”,武则天的性格是清晰的,生活对於她,仅仅是争权夺势的游戏,
对於她一手造成的惨烈的屠杀,我相信她从未有过犹疑和痛苦。在《武则天正传》
的书後,列有整整三页的《武氏谋杀表》,其中她的近亲就占有一页,而每一个姓
氏所代表的是一个百余人口的家族。林语堂先生写道:“历史上没有一个皇后,世
界上没有一个母亲,把自己一家骨肉害的这么多。谋杀成了习惯,凶手就对谋杀失
去了恐惧。而武后之害人性命,一定有一种独揽生杀大权的快乐。我们现在所说的
,是一个超群出众的非常的凶手,在她心里,屠杀就是伟大,就是权威。从历史上
可以看出,暴虐之主共有的一个特点,就是自我陶醉,进一步而成为自我崇拜。”

      在她几乎杀尽了唐室的王公贵族,试图以武周代替李唐开创一个新的朝代的
时候,她巧妙地为自己营造了一个至圣而神秘的气氛;她去掉皇太后的称号,改称
“神皇”,以中性的“皇”字模糊女人的身份,为正式称帝的过度。武则天是最善
於运用文字魔力的统治者,她自造的文字就有几十个;在她执政的几十年中,她不
断的更换年号,以使人民逐渐适应一种混乱的变化。她谬称自己为周武王的後裔,
而她的和尚情人则妄言她是弥勒再世,迷信与古典相混合,在造神的闹剧中,武氏
终於攫取了皇帝的尊号。
      我有时会感到奇怪,在盛唐之音中怎么会有如此一段蛮野而酷烈的喧嚣。唐
太宗说的上是贤明的君主,他创立了一种类似贵族议会的开明政治,当然,这样的
情势并非专制体制的改变,而仅仅有赖於唐太宗个人的品质与人格,它因此是脆弱
的;一个女人的野心就足以摧毁开国之君苦心经营的局面。短暂的“贞观之治”成
为中国悠远的政治史中一个类似梦幻的回忆。
      就影视题材而言,“武则天”适於一幕恢弘的政治历史剧。如果有足够的投
资和大手笔的导演,尽可以展示一个文明沉沦於荒蛮的时代:在一个女人的旷世稀
有的富贵荣华的梦想之下,充斥着阴谋与恐怖;刑罚之残酷如同想像中的地狱,刑
场上日日有达官贵人的头颅滚落,供庶民观看;在从京都至闽粤的苍凉的道路上,
被流放的王公贵族坐在木笼的囚车里,死亡是必然的,无法预知的只是恐惧中的生
命还能持续多久,当许王素节看到秋天的田野上的乡民的出殡的队伍,不禁油然向
往:“能够病死,是多么令人羡慕啊。”当生命无时无刻不在为恐惧所侵蚀的时候
,道德与尊严彻底沦丧,以往生活的信念粉碎无余。文化与人格的自信随着知识阶
层的肉体一起被消灭。文明成为人类遗忘将尽的残梦。
      这样的时代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不断重复的噩梦。直到二十多年以前我们不
幸(或有幸?)经历了文革。
      无论是刚刚播放过的这部连续剧,还是原百代的传记,都颇有褒扬女权的意
思。以女人而成就了帝业,原百代对此由衷地赞叹,并试图从道德上维护和辨析。
隔着民族与历史的帷幕,原百代的“误读”或许是合乎情理的。电视剧的主题歌有
这样一句:“男尊女卑了几千年,小女子抖了回精神。”我们这一代人有幸看到江
青再次“抖”了一回。这样的“女权”我宁肯不要。
      历来以武则天的情爱史所作的文章,多流於猥亵。其实下嫁父子两代,这在
隋唐时代并不罕见;太宗对她是淡漠的,性格软弱的高宗则很快的被她控制於股掌
之中。在武氏由“地实寒微”而节节高攀的时候,倒不乏女人以色情达於野心的勃
勃生机,但是缺少“情”的回味。在帝王的生活中,权力就是一切,杀机四伏,容
不得真情挚爱。所以,能够为文学艺术提供悲剧性素材的,往往是那些失败的君主
,例如十六世纪的苏格兰女王玛丽·司图亚特以及在法国大革命中上了断头台的安
东瓦内特。由於她们无法摆脱爱情的羁绊,最终导致了身首异处的悲怆结局。茨威
格激情而凄恻的笔触独独钟情於两位丢失了王冠的女人。
      在被认为属於女性的情感特征中,武则天表现的最淋漓尽致的,是嫉妒,以
“酒妪”毒杀对手,堪比西汉吕后的“人彘”,可谓嫉妒发挥的极限。六十岁以後
,武氏以洛阳闹市一个耍拳卖药走江湖的壮汉为情夫,只因为此人的性器非比寻常
;以後,又宠爱一对漂亮的少年兄弟。这是最为正统道德所指斥的。其实,这正是
专制君主的典型的情爱方式,是他们所追求的“终极”的享受。武则天与众不同的
,只是性别的倒错。看一看毛泽东晚年的众多的“女友”,多为一些没有文化,出
身贫寒的年青女孩子;他的私人医生记述他的审美标准为,不在乎相貌,只要高身
材,皮肤细白即可。性的目的直白而简捷。当一个独裁者踩踏着众多的尸体终於站
在世界的峰颠的时候,他也许回游一种四顾空茫的感觉,於是像丧失了信仰的人一
样,夸张地迷恋於性,以证实自身的存在,进而迷信为延续生命的方式。古今中外
的专制帝王莫不如此。林语堂先生斥责武氏的淫秽固然因循了传统的观点,但是原
百代以优雅的风格描述武则天的性生活,似乎也缺乏深刻的洞见。
      君主永远是民众的偶像,对君主的生活的探测和诠释牵动着民众的情感。君
主本身所具有的,远不如大众的解释丰富。民众常常以普通的人性理解君主,於是
就有了诸如“走下神坛的毛泽东”之类;实际上,作为偶像的君王往往是非人性的
。成功的帝王,必须摒弃普通的情感特征;暴虐的独裁者的行为尤其有悖人性的一
般规律。尽管不乏自作多情的民众,然而君王是不需要他人的理解的。在人民面前
,他们需要营造一个虚幻的神性,对於他们自己,则必须屏弃常人的挚爱柔情。所
以,成功的是刘邦,失败的是项羽;诗情柔美的李後主是亡国之君,而武则天、毛
泽东则开创了一个新的朝代。
      毛泽东的时代距离我们并不遥远,作为一个时代,尚未彻底结束,但是国人
似乎已经忘记了当年枯索与暴虐;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大多数人倾向於把罪责归咎
於“四人帮”一类的佞臣,而不情愿谴责他们曾经顶礼膜拜的领袖。一九八九年的
五月,在广场上狂欢的队伍中,仍旧有人高擎着毛泽东的画像,他老人家的面具一
样慈祥的微笑竟会如此地长久,我不能不感到震惊和悲哀。
      亨·路·门肯这样论述君主制度:“有一种流行的理论:君主制度是自上而
下强加在普通老百姓身上的一种灾祸——君主在没有得到人民的赞同的情况下违反
他们的意愿,硬把这种制度强加於他们。这种理论缺乏任何事实根据。君主不是由
他们自己而是由人民创造的。人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需要,他们总想对什么东西无
限崇敬,弯腰鞠躬和紧跟服从,君主只是把一切第三流人物的(这里指的是占百分之
九十的芸芸众生)这种需要具体化而已。”这或许可以解释“毛泽东热”直至“武则
天热”的潜在的心理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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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潘婧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2月2日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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