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 鸣】

对“挑战”的挑战

仲二木


  以宗教精神救世救人之举，古往今来，数不胜数。既为宗教，就一定与“神”有
关；反之，“反宗教”也一定要以无神论为其根基。故而世间便有有神论和无神论
之两大阵营相对立。此乃两个极端也，其间跨度之大，又可容下一切泛神(多神)论
。“有神─泛神(多神)─无神”，这样的线索大概可以简单概括出种种关于“神”
的争论，而任何针对对方的质疑，大体上都可算上是一种“挑战”。
  对某种“论”(理论)的挑战，其本身应是一种在论点、论据、论证上相应严谨、
充实的“论”。驳倒驳不倒对方姑且不论，但最起码的是要自圆其说，在逻辑上立
得住脚。那种用布道语言语调的“挑战”，充其量表现了论者的情感，但却实在证
明不了太多的“宇宙真理”。诸君若不信笔者此番言论，请读《北京之春》一九九
五年一月号(总二十期)里“对无神论的根本挑战”一文(以下简称“挑战”)。笔者
这里仅对“挑战”一文中的某些或方法上、或思想上的问题进行质疑。是故，此文
标题为“对‘挑战’的挑战”。

何以证明《圣经》之真

  之一，《圣经》真伪问题，至今未决，怎能用其中耶稣分五饼二鱼、海上行走等
等的“神迹”来为“有神论”做“科学”证明；此间道理，好比不能引用柯云路的
小说“大气功师”来为任何科学假说提供令人信服的实证一样。再者，耶稣的种种
“神迹”与《圣经》本乃“官官相护”(请原谅用词)之关系，为了“避嫌”，也理
应“避免出庭作证”才对。

科学的局限性

  之二，如同其它事情一样，“科学”亦非十全十美。科学在解决人类所面临的种
种问题时，总会有某些地方不令人满意，甚至无能为力。十八世纪中期(理性主义、
启蒙主义)至十九世纪中期(唯物主义、实证主义、科学突飞猛进大发展)，在人们头
脑中所产生的“科学─理性”万能的观念，早已被排斥于人们的头脑之外。尽管人
们在尝试着“造人”(机器人、试管婴儿等等)这种“高科技”的、本应是“神”的
工作的事情，但作为一种主义，“科学万能”论早已失去市场。但这并不能否定科
学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中所起的巨大作用。即便以后人类真的能最终认识了“神”，
那也应是科学辅助人类“高度扩展到常规智慧的边缘”的功劳，而不是科学的“罪
过”与“无能”；没有人类大无畏的科学探索，君现在能知“天外有天”？以现存
的社会弊端和难题，来论证科学的“非十全十美性”和“非全知全能性”(当然是与
十全十美的耶稣和全知全能的“神”相比)的方法，实在不能服人。
  之三，任何科学都有“领域局限”(如化学不解决道德问题)和“时间局限”(亦即
“历史局限性”)，谁都不能说现代科学已经发展到了某顶点末端、而没有任何补充
或修正的余地；因而任何未曾解决的问题便都可以确确凿凿地证明了人类科学的无
能与无用。用“钻木取火”时代的“科学”，当然解释不了钢铁“船”水上行走的
现象，尽管后者与原始人那点可怜的“物理学和流体力学”“直接相矛盾”。再者
，既然承认“凭空而医治疾病”的“特异功能”是“随着历史的演变(与历史演变何
干？)，新的现象产生了”，那就得给科学一点时间。君不知我们现在用来写印文章
的电脑，亦是科学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由最初的原始符号到语言文字，由手抄、
打字机原理加上数学、物理学等的成果才慢慢成型的？这其中包括了多少人类那对
“神”的“不信天命而自信”的“骄傲”(因而是“罪过”)的“挑战”。

不要以己之教贬他人之教

  之四，耶稣说：
  不要批评别人，免得反被批评；因为你用什么标准批评别人，自己也会同样被批
评；你用什么尺度衡量别人，也要照样被衡量。(《马太福音》第七章)
  依“挑战”作者之见，伊斯兰教太“暴烈”、“外张”，而佛教则又太“博大精
深”，是故，前者多有“圣战”(与异教徒的以及各教派之间的战争)，后者则难于
“普及天下”。这是事实。但基督教又如何？那历时整整两个世纪(一零九六至一二
九一)的八次“十字军东侵”是怎么回事？总不能说人家伊斯兰教的“圣战”是“教
义之错”，而你浩浩荡荡的八次远征却只是“个别领导人”犯了错误吧。任何一种
宗教都需要有一种相应的“狂热”，否则难以成其为宗教也，亦难以使其信徒“忠
心耿耿”也。至于佛教，正因其“博大精深”，才总给信徒以无限哲学上的、现世
中的“个人修养”之目标、之可能，因而避免多少“人”之“俗举”。宗教不与哲
学“挂钩”，总有流于浮浅之虞。基督教将一切推给上帝(或曰“神”)，又以一句
“不可试探主你的上帝”(“You shall not tempt the lord your God”)，将一切
加以“神秘化”。但这只能给“大胆之徒”留下不尽猜疑。正如《挑战》作者刻意
指出伊斯兰教的“暴烈外张”和佛教的“温和内敛”一样，基督教的“浅显易懂”
是否也可被刻意说成为“既不够狂热，也不够深沉”，故多有“世俗化”倾向，而
“原罪”又每每成为教徒“有意无意”地“犯规”的最好托辞。
  以己之教贬他人之教，可见不“民主”也。记住沙和尚的话：与人方便，自己方
便。
  之五，关于“宗教处罚”之事，最好回顾一下基督教史：中世纪的“异端裁判所
”之所作所为，也足以令人\字(15).指，丝毫不逊色于“挑战”作者所不满的“其
它宗教”对其“犯错者”的惩罚。基督教尚有“历史进步”，为何不容许他人也有
时间来进步。谁知耶稣那句“现在许多领先的将要落后，落后的反而领先”(《马太
福音》第十九章)究竟暗示什么。

西方民主体制从何而来

  之六，既然不同宗教的产生，在于人对神的理解不同，也在于神对人的昭示不同
；既然承认世上有三大宗教(伊斯兰教、佛教和基督教)，那就不能说基督教是唯一
有神论宗教，更不能由此去证明西方“民主”社会体制乃是因信“神”而生。这里
的逻辑很简单：或者承认西方民主社会体制并不能单由有神论理论中衍生而出，或
者承认其它宗教所信仰的乃是其它“神明”：前者否定“挑战”一文的基本论点，
后者则犯一神论基督教之大忌也。何去何从，请君自酌。同时，更不知君可如何解
释也信“神”，也是基督教流派之一的东正教的俄国？又怎么理解印度的“圣雄”
甘地？不能为仅为“推广”神学，而不顾逻辑学也。
  之七，西方民主社会体制之建立，与其说衍生于有神论基督教，不如说是深深受
益于尚不知基督教耶稣的“天父”为何“人”(“神”)的、多神论的古希腊文化(古
希腊文化甚至对基督教的形成、发展也起了极大的影响)。这里包括一切“哲人─科
学家”的思想、著作，以及对各种社会权力分配之形式的诸种设想与尝试，以及经
验教训。并不是有神论基督教“独家”影响了欧洲文化，而是古希腊文化首先建立
了欧洲文化的“心理素质”，使其对“科学─理性”在人类社会中的作用有了相当
大的认同。这里的“科学─理性”不单单指具体的“学科”，而且也指欧洲人对社
会权力、利益分配中以理性相互制约的合理性的深深理解(甚至包括日后对教会、教
皇的制约)。若干世纪以后才出现的基督教，对此在道德信仰上做了最后的修正与“
定音”。正如说基督教产生以后的欧洲文化只是基督教独家文化一样不科学，说西
方“民主社会制度衍生于有神论基督教”也一样不科学，不管后者在维系前者上起
了多大的内在作用。
  之八，再退一步说，即便首先承认有神，然后再声称西欧人之所以能建立民主社
会，乃是神之“偏爱”并有所“暗中安排”，那也实在得不出“贬科学、抬上帝”
的结论，因为历史事实明摆着：崇尚“科学─理性”乃欧洲文化之首要特征之一，
即便“民主”观念，也是走的“科学─理性”的道路。这样看来，走“科学─理性
”之途，乃“神”之意图也，何故又在此否定之。

不要靠“神”使民主制度合法化

  之九，耶稣说：
  一国内部分裂，必会灭亡。一城一家内部分裂，也必定站立不住。(《马太福音》
第十二章。)
  如果说，不同宗教的产生，在于人对神的理解不同，也在于神对人的昭示不同，
那君如何解释，为什么在同一基督教中，又存在三大对立之派：罗马公教(天主教)
、正教(东正教)和新教(在中国通称基督教或耶稣教)。当然，这里的“罪过”应当
永远都在“当事人”身上，而不在“神”那里。但问题是，既然同一宗教中尚且可
以出现种种“人为”的摩擦纠缠，“当事人”尚且可能犯这种那种错误，那他们的
“民主”又会完美吗？有识之士早已看出，民主既有强大一面，又有软弱一面。当
然，与专制制度相比，民主制度确实是“目前人类社会中最适合人生活存在的制度
”。笔者无意反对“民主”观念，所不赞成的是将“民主”观念刻意与“神”挂钩
，靠“神”来使民主制度合法化。民主并不是建立在对“原罪”的忏悔心上，更不
是建立在对“神”的恐惧心上。民主最终是一种人类的文明的表现，而文明则应建
立在人的“科学─理性”基础之上(同时佐以道德伦理规范)。用耶稣的话说，即：
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马太福音》第二十二章)。
  
再谈“神”的概念

  之十，承认有“神”，承认在我们所认知的现实之上，还有“更高的现实”(柏拉
图思想)，并不意味着就是有神论基督教教徒。不错，许多大科学家、大思想家都“
信神”。姑且不论基督教产生以前的这些“人之精华”，即便在基督教产生以后的
“信神者”中，也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原罪说”的教徒。切不可将两者“神不知
(鬼不觉)”地加以混淆。
  “神”的观念，在有些人那里，仅仅是“无限”、“未知”的代名词或临时命名
，与宗教关连不大。美国总统宣誓就职时那一句“So Help Me God”，听起来总有
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味道，而不是暗示对自己的“原罪”之忏悔。美国总
统、国会的所作所为都与基督教有必然联系吗？美国人所说的“Money crazy”(另
一句则是“Sex hungry”)是指钱上印的“In God We Trust”吗？
  社会问题极端复杂，“原罪说”之剂并非“万金油”。

太平天国失败之原因

  之十一，中国历史中的太平天国是一次非常奇特的农民起义，因为它借用了西方
上帝的名义。可惜中国人毕竟是中国人：登基后便“以人代神”，从而导致当权者
“迅速腐化变质”，致使起义最终失败。指出这个致命的“内在”原因固然重要，
但同时也应看到，“腐化变质”的太平天国并非“坐以待毙”、“自行灭亡”：其
失败的“外在”原因是，清王朝联合来自基督教文明国度的英、法、美等联军，镇
压了起义。斗胆问君：这是一场教派内部的“圣战”，还是大刀长矛敌不过洋枪洋
炮的“科学”战(《辞海》和《中国大百科全书》里都说，农民革命没有无产阶级领
导是不能成功的)？
  行笔至此，觉得质疑实当告一段落了。但有几句话，应在此申明一下：笔者一不
反民主，二不反“神”(无限)，三不反宗教信仰自由，四不反理论探索；更无意在
此引发“宗教论战”。笔者之所以撰写此文，乃因尊重事实与逻辑。这也是执行民
主的必要条件。
  理论探索与布道实在不应该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