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调不定的号角

高尔泰


文明的冲突

  西方知识界讨论亨廷顿教授的“文明的冲突”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亨廷顿预
计未来的世界冲突，将是文明的冲突。主要是东西方文明的冲突，在这一冲突中，
会出现儒家和伊斯兰的联盟。此论引起广泛的关注，论者见仁见智，但都把注意的
重点放在中国民族主义的兴起上，这里面显然存在着某种深刻而普遍的误会。说明
外界对于中国，仍然十分隔膜。
  目前正是中国人民族情感最薄弱的时期，这可以由出国热、移民潮、偷渡潮和各
地要求独立的愿望，以及不顾后果毁灭自然资源破坏社会道德的行为看得很清楚。
这些都是普普通通、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即我们称之为“民族”的那个东西的实体
。他们是沉默的多数，外界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发出声音的是政府，以及那些利用“改革开放”时期没有法制和没有公平竞争机
会的条件发了大财的高干子弟、官倒、政客兼商人和通过同这些人联手获益的少数
个体户。由他们领衔的新兴企业界有赖于各级政权的保护，他们的利益在于同极权
统治者合作，维护极权统治，掌握国家的经济命脉，并扩大军事力量以便向外扩张
。为防止“民主”、“自由”、“人权”等这些现代文明观念妨碍他们达到目的，
他们高举民族主义的大旗。
  老百姓和特权者，两种不同的命运，形成音调不定的号角。但由于掌握国家政权
的是后者，所以世界只听到他们的声音。人们有理由相信，可能出现亨廷顿所说的
“儒家与伊斯兰的联盟”。而且不是很有可能，这种联合事实上已经开始了：随着
经济的增长，中共正在大幅度增加军费，谋求军队的现代化。同时把制造核武器、
神经毒气的材料和射程三百里的导弹，分别运往伊朗、利比亚、伊拉克、巴基斯坦
和阿尔及利亚。这些都是事实，而且从各种迹象来看，这个趋势还会加强。
  但我认为，应该从政治的角度，而不是文化和文明的角度，来看待中国政府同伊
斯兰国家的联合。两者之间共同的基础是专制政体的利益，而不是文明和文化。联
合伊斯兰国家的努力充分说明了中共政权维持其极权统治的决心。这是两种专制政
体在现代文明─民主潮流的冲击下，为了自救而互相支持互相利用。同本世纪中期
前后共产党政权联合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民族主义运动的做法，性质是一样的
。那时候中共政府不顾全国人民正在纷纷饿死，把整船整船的大米运往非洲和拉丁
美洲。
  另一方面，与之相反，中共政权把中国境内伊斯兰势力的壮大，看做是莫大的危
险，执政以来已进行过许多次大规模镇压。特别是现在，镇压得更加频繁。这不是
“文明的冲突”。正如他们勾结国外的伊斯兰政权不是“文明的联合”，这是他们
巩固极权统治的作业，就象他们镇压汉族和知识分子的不同政见一样。后者中的一
部分人，被认为是坚持传统的儒家观点。
  中国文化并非单纯的儒家传统，成分很复杂，南方和北方，台湾、新疆和西藏，
也各有其不同的特点，推广到亚洲各国，更不能一概而论。亚洲也有民主国家，但
从地域上来说属于所谓的“儒家文化圈”。这个圈子里的主要民主国家日本，侵略
战争时期至少杀害了两千万亚洲人，其中一千五百万是中国人。至今不肯悔罪，成
为这个圈子里每个国家最阴险的潜在敌人。朝鲜半岛位于“儒家文化圈”内，而南
北走向截然相反。马来西亚伊斯兰色彩很浓，但其体制与新加坡相同。在联合国，
许多非洲国家常常和一些亚洲极权国家联合行动，他们之间文明的差异是巨大的，
唯一相同的一点是，他们也坚持极权专制。这才是他们联合的基础。
  我们看到，这种复杂矛盾的现象，都无非自由与奴役、民主与专制两种力量斗争
所形成的张力结构。这两种力量的冲突，广义地说也是两种文明─现代文明与古代
文明的冲突。但是它们之间的断层总不在儒家文化圈和伊斯兰文化圈的边界上(这个
边界是模糊的和能动的，各国的儒学也各不相同)，也不在精神分裂的国家或者东、
西方之间，而在世界各地此起彼伏的音调不定的号角。

冲突与趋同

  事实上人类的不同文明，也不是地质板块那样坚牢而又互相碰撞的存在物。自由
、民主等这些全人类每一个人都应该享有而且迫切需要的基本人权，也绝不仅仅是
西方的标准。亨延顿教授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把这些全人类共同的最高价值说成是
西方的专利。
  正如人种可以同化，文明可以融合。事实上当代世界许多主要民族：汉人、阿拉
伯人，任何一种斯拉夫人，任何一种日尔曼人，包括盎格鲁·萨克森人在内，都无
不是由不同血统，不同地域，不同语系，不同宗教的许多民族同化而来。以致于我
们今天，只有在历史的潮流之外，在那些最原始、最落后，最闭关自守，在大漠深
山里或者荒野孤岛上日益退化、甚至濒临绝种的民族那里，才能发现那个叫做民族
纯洁性的东西。这些民族之被文化人类学家发现，对于民主主义和民族国家来说，
显然是一种辛辣的嘲讽。而与之相反，当代最先进、最自由、最富裕、最强大、而
且最富于国际道义感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我们看到，人们自
发的爱国主义情感，比任何统一的民族国家里政府有意识灌输的爱国主义观念，都
更热烈更深刻，并且更有一种国家进步的动力。
  文化和文明，本来就是具有交流性，它总是在冲突中趋同。趋同的过程也是双方
或几方反思的过程。现代物理学发现自己与东方神秘主义有相同之点，从而抛弃了
原有的线性因果律，许多中国知识分子也早已试着用人道主义原理来阐述儒家的学
说，赋予它本来没有的许多新内容和新精神。特别是在是世界经济走向一体化、资
讯如此发达的今天，视频终端和报纸版面上每天都在世界每个角落投送各种不同的
文化信息，使人们开拓新的思维空间，并回过头来质疑自己原有的传统观念和价值
体系，甚至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宗教植根于人们对精神家园的需要，它可以被哲
学或者别人的宗教所代替─如果后者更能给予他心灵的慰籍或者人生的启示。
  东、西方的文化，早已经不是非此即彼。冲突的根源，主要是在政治经济制度的
层面。所有的利益争夺都在这个层面上进行。文明与文化的交流，倒反而有可能缓
和这种争夺，特别是在那些全球性共同的问题，如温室效应问题、太空垃圾问题、
臭氧层问题、酸雨问题、能源开采问题、人口和移民浪潮等问题上的讨论中，有可
能使对方理解自己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