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8月号-历史见证 雅嘉简介 雅嘉文章检索

 
我的四个爸爸...................雅嘉
 
 

我的四个爸爸


雅嘉


  去年的一个秋日,我登上了从北京飞往纽约的国际班机。
  “终於逃出来了!”飞机刚在JFK机场着陆,我长舒了口气,冲口而出说了这样一
句。这是因为那种无所不在的政治迫害,那种精神上的束缚、压抑和恐惧,那种不
能自由地思维和表达,那种时刻恶梦缠身的日子已经离我而去。我可以开始自由地
规划未来,也敢於大胆地回顾过去了。

爸爸成了“历史反革命”

  应从开始记忆的四岁多说起。我的家在四川省一个小县城内。家里有爸爸、妈妈
及七个哥哥姐姐。虽然家境清寒,但也算温温暖暖,热热闹闹。除了因饥饿而哭泣
外,我幼小的心灵是不识愁滋味的。
  我已会走路,会讲话,常常跟着哥哥姐姐跑进跑出。这时正是文革最轰轰烈烈的
时期,我只要走上街头就能听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喊声。我还常看到一
群群带着红袖套的人,押着一些头上戴着纸做的高帽子,身上挂着大牌子的人游街
,他们被人反扣双手,揪着头发,跪在地上。“打倒某某某”的口号震天动地。我
不懂其缘由,只是感到稀奇和害怕,大人对我说,被斗的都是坏人。
  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也发生在我家了。一天下午,一群带红袖套的红卫兵气势汹汹
地闯入我家,把我爸爸捆绑出去斗争,说他是漏网的“历史反革命”。原来几十年
前他曾经作过国民党军队的营长,现在被人认了出来。从这一天起,我们全家就陷
入了痛苦的深渊,我心目中最和蔼可亲的爸爸竟然是坏人,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一下
子也就变成了“狗崽子”、“黑五类”了,我实在想不通。爸爸每隔一两天就要被
拉出去批斗一次,每次总是被打得皮泡脸肿的。到了晚上,一家人坐在黑漆漆的屋
子抱头痛哭。家庭生活更困难,肚子饿得难受的时候更多了。一天,大哥提着暖水
瓶出外打开水,回家途中,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子走来把他的瓶盖揭开,一口痰吐进
瓶内,大哥忍不住和他顶了几句,对方竟抢过水瓶,把开水倒在地上。隔不多久,
此人领了一群人跑入我家,把我爸爸捆去斗争,回来时爸爸被打得周身是血。我永
远不能忘记那个场面:爸爸躺在地上,妈妈为他揩血。大哥哥跪在地上用烫起了水
泡的手抱着爸爸哭喊:“是我害得你挨打,爸爸。”另外几个姐妹和我都围着爸爸
哭,却不敢哭出声来,我幼小的心灵在流血。爸爸无法出外工作,一家人的生活更
其艰难。妈妈到处领活回家来做,哥哥姐姐们有的到河边去拾菜贩掉在地上的菜皮
,有的到餐馆去拣剩饭。我跟着小姐姐到煤场堆去刨二炭,赤裸的双手在炭灰中刨
出了血,好容易拾满了一篮子二炭,谁知跑来两个也是拾二炭的小孩,不由分说,
硬把我们篮子里的二炭倒进他们的篮子去,一边倒一边骂:“反革命的小狗崽子。
”小姐姐急得哭叫起来。
  新的罪名又加在爸爸身上:“历史反革命”再加上“偷听敌台的现行反革命”。
他被逮捕,判刑八年投入监牢。我们一家被扫地出门,被赶到城外破庙去栖身。哥
哥、姐姐去拉板车,作佣人,拣破烂。我年龄最小,还只有六岁,看见妈妈为孩子
们的命运哭泣,就跑去搂着妈妈说:“幺娃娃,结大瓜,还有我呢。”
  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情是,当时的无产阶级小将们要进行忆苦思甜演出,找不到破
衣服作道具,全镇找遍,最后发现还是我们姐妹的衣服最破,只好到我这个反革命
家借道具。
  一九七六年,突然传来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一个月黑之夜,妈妈牵着我高一步低
一步地摸夜路,赶上马车又混进了火车。为了让我脱离苦海,妈妈决定把我送给大
城市里的亲戚收养。就这样,我进入了一个新的家庭,有了新的爸爸,新的妈妈,
开始了一轮新的苦难历程。

来到新的家庭
  
    新爸爸是一个中学教员,有一副慈祥的面孔,却总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一看
见新妈妈就有些畏惧,但接纳我的却是她。这是一个即将瓦解破碎的家庭,新爸爸
由於家庭出身不好,又说了“错话”,思想“反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点名批判
他,对他的斗争越来越加码。新妈妈决心保护自己,没有多久就和新爸爸离了婚,
带着我嫁给了一个工人,为的是躲在这个“工人阶级”的保护伞下。这是我的第三
个爸爸。在这第三个家庭中,後母把我当着丫头使用。不到七岁的我天天生火煮饭
,还要洗衣挑水,受气和挨打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那时国家实行粮票制度,细粮
票归他们家人,吃大米、面粉,粗粮票归我,吃玉米、红苕。每每他们吃了米饭後
,锅里残留一些锅粑,我就把它刮下来,配上玉米糊就成了我的美味佳肴。在这最
需要爱,需要关怀的年龄,我享受不到一星一点世间的爱和温暖,多少繁花似锦的
季节过去,那是别人的春天,多少北风凛冽的季节到来,那是我的寒冬。
   由於仍在破庙受罪的我的亲妈妈的干预,养母还是让我上了小学。“四人帮”被
粉碎了,阶级斗争的紧箍咒松了一些,我考上了中学,长期的苦难生活培养了我倔
强勤奋的性格。我过着最孤独,最寂寞的生活,每天独自干活,独自上学,又独自
回到那四堵秃壁,一盏孤灯的小屋。

八九民运的洗礼

   一九八七年,我考上了美术学院,来到北京这个首都城市,进入了知识份子会萃
的高等学府,我的思想感情都受到新的洗礼。过去总是痛苦地无助地问“为什么”
?现在慢慢找到答案了。在一个极权专制的国家里,无论统治者如何声嘶力竭地高
喊“人民是国家的主人”“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其实国家是他们镇压人民的工
具,人民是“党的驯服的工具”。我开始觉得,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处於这种地步
那是多么可怕!作为一个现代青年,我应当关心国家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争取自
身的权利。
  一九八九年因纪念胡耀邦逝世而开始的学生运动,正是青年学生中这种民主思潮
的反映,我开始非常同情这样的运动,後来就参与其中。因为我迫切希望促进中国
社会已有的进步,绝不能再退到文革那种暗无天日的时代。我和同学们一起游行示
威,静坐绝食,要求同国家领导人对话。我认为这是纯粹出於善良的愿望,整个运
动也只是向政府和平请愿的性质,没有任何一点推翻政府夺取政权的动机。谁知道
到头来共产党竟动用了大量的军队、坦克来镇压学生,大肆逮捕和通缉学生领袖,
清查学运中的积极份子,这可把我吓破了胆。回到学校後,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小时
候爸爸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场面,我的心动过速的毛病复发了。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只
不过是一个普通学运的参加者,谅无大碍;一方面又总是坐卧不安,恐惧的心理控
制着我。不多久,一个老师悄悄告诉我:“上面已经开始追查,你最好避避风头。
”朋友们为我出了主意,我提出病休回家乡,暂时离开了这个读了两年不到的大学
。回到家乡,我一边自学艺术,一边利用自己专长,从事工艺美术和服装设计工作


亲生父母为我送行

  我不得不开始考虑离开这个可怕的土地。由於各种因缘的凑合,我顺利地获得了
赴美签证。想不到,在安全部门工作的一位好朋友连夜赶来告诉我:“尽快出境吧
!你可能又会遇到麻烦。”正在我匆忙准备行装时,我心目中的亲爸爸告诉了我一
个令我瞠目以对的故事:他只是我的养父,我的生父是共产党的高级将领,一位前
军区司令员。文革中他因为原来是林彪的部下而受到牵连,被投入监狱,於是我的
生母便把我托付给我心目中的亲父母收养,那时我两岁。
  在我即将离开中国时,我的生父生母赶来和我见面。他俩老泪纵横,我则感慨万
千。像我这样的年龄,竟然在一个古怪的时代,具有如此复杂的心酸的经历,先後
有过四个爸爸。今天,在这遥远的异乡,我只能在心中祝福我的父亲们安康。□

相关文章
作 者 :雅嘉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月27日16:14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