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0月号-理论探索 郑义简介 郑义文章检索

 
原教旨马克思主义再批判.........郑义
 
 

原教旨马克思主义再清算

——答高寒


郑义


  形形色色的原教旨主义成为当今世界一大奇观。这一现象是否具有值得深思的一
般意义及是否应理解为某种意识形态的困境,笔者尚不敢妄言,但就共产主义思想
体系而言,以下一般性的现象值得注意:先是“毛泽东思想的经还是好的,就是下
面的歪嘴和尚念坏了”,继而是“要全面系统准确地理解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再是“毛泽东思想是斯大林主义,马列主义还是不能否定的”,最後是“列宁对马
克思主义作了错误修正,马克思主义本身还是好的”。——这种“歪嘴和尚念错了
经”的系列推诿所形成的马克思主义大家族向原教旨且战且退的大趋势,无疑是共
产主义意识形态全球性破产的一个象征。《北京之春》一九九六年九月号所发表的
高寒先生之长文《马克思主义辩》,将全球共产党悉数革出马克思主义教门,最後
坚守在纯洁的马克思主义高地之上。这种为马克思主义全面辩护的文章已十分罕见
,其无视事实与逻辑的论说方式,其原教旨主义的典型意义,都是值得重视的。

马克思论人的本质——“白马非马”

  高文首先批驳了我与王若水先生分别发表於《北京之春》一九九六年一月号上的
文章,然後用更多的篇幅为原教旨马克思主义作了全面的辩护。这里,我首先当回
答高寒先生对我的诘难。(当然我无权为王若水先生答辩,更何况正如高寒先生已
正确看到的那样:“王文与郑文的批判基点并不一致,在一定的意义上讲,其区别
还相当大,甚至还是互相辩驳的。王若水先生也许正是郑文中为之深深叹谓的‘理
论不彻底’者之一。”)
  高寒先生极其重视逻辑。他的诘难是首先是从逻辑入手的。如果对手逻辑混乱,
确实会陷入令人尴尬的境地。但逻辑是公平的,无论谁违反了逻辑,都可能如高先
生所言,“免不了被铁的逻辑力量推入‘偷换概念’的泥潭”。高寒引证了马克思
《关於费尔巴哈的提纲》中“人的本质”的著名段落,指出:“马克思所要否定的
是‘人的自然属性系人的本质’这一费尔巴哈的论点,而并非要否定人的自然属性
本身。”高文在这里所犯的正是一个逻辑的错误——在上一篇文章里,在引用了上
述马文之後,我紧接着写道:“这段关於人的本质的经典表述,以人的历史的社会
的本质来否认人的自然的抽象的本质。”然後,紧接其後,我才问道:“马克思为
甚么拒不承认人的自然本性呢?”——显然,我是在“本质”一词的意义上发问的
,而且通篇的论述都是在这个“本质”的意义上展开的。你尽可以反对我把人的自
然本性视为人的本质之一,但你却不可以隔断上下文,离开语境,将本不属於我的
“以为马克思主义‘拒不承认人的自然本性’”的论点加之於我,然後加以驳斥。
既然高文对我的反批评是建立在这种逻辑混乱之上的,那末,其後那些大段的引证
与反诘,其力量如何,便可想而知了。
  在关於弗洛伊德的辩论中,高文写道:“既然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并未否定人的
自然属性,那么被郑文作为自然属性所列举的非理性、本我、恶之类,也就逻辑地
不在马克思主义的否定之列。……”这里有三点值得商榷:一、如果确如上文所述
,我对马克思主义的质疑是“人的自然属性是否是人的本质之一”而并非“人是否
具有自然属性”,那末,高文第二段对我的全部驳论就是文不对题。二、除了《关
於费尔巴哈的提纲》外,我还引用了马恩的七段论述加以具体批判,高文全部将其
回避。这种避实就虚避重就轻的游击战式的论述策略当然很聪明,但使人怀疑论者
缺乏正面交战的信心。三、紧接上段,高文写道“充其量,它不过是将其视为人的
非本质属性;……”——这就对了,这正是我全力攻击马克思主义的关节点之一。
高文作出的这一结论,恰恰消解了它因逻辑混乱而浪费的大量批判。
  以人的历史的社会的本质来否认人的自然的抽象的本质,正是马克思主义的致命
失误之一。
  诚如高文所言,“尽管这各种各样的规定性均集合於人的一身,但思维却可以对
其作分门别类的考察,并在不同的范围及层次上予以抽象和综合。”但是,不言而
喻,这种思维过程中,不可将其具有重要意义的规定性加以排除。借用“白马”作
一比喻:“马”较之於“白”是更基础一级的层次;在从黑白青赤花各色马中挑选
白色的马组成仪仗队时,“白”显然是本质的规定性,但并不等於说基础级的关於
“马”的本质规定性可以排除在思维之外,即:你不可挑选一头白牛。在这里,“
白”虽然是此一层次(挑选仪仗队马匹)之本质,但“马”却是前提层次(马队)
之本质。马克思在分析人的社会性本质(他主要将其归结为阶级性)时,拒不承认
“社会人”的前提层次“自然人”,拒不承认非理性、本我、恶是基本人性(在发
表於《北京之春》1996年1月号的上一篇文章中我已作了大量论述),岂不成了新版
之“白马非马”了吗?人与生俱有的侵占他人权利的倾向,是人性中深刻基本的成
分。耶稣以降,这种“人性恶”的认识经宗教的传播成为西方思想的主流。因此,
限制这种基於人本性的恶造成重大的社会性危害,便成为西方社会学家面对的“永
恒的主题”。因此,监督与权力制衡成为西方国家理论的基本出发点。与此相反,
马克思以具体的特殊的人性(阶级性)来排斥抽象的一般的人性(非理性、本我、
恶),认为社会罪恶与抽象人性无关,而在於产生罪恶的私有制。“……共产主义
者既不拿利己主义来反对自我牺牲,也不拿自我牺牲来反对利己主义……而是在於
揭示这个对立的物质根源,随着物质根源的消失,这种对立自然而然也就消失。共
产主义者不进行任何道德说教……”(《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和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第275页。 )由於无产阶级是反对私有制的物质武
器,无产阶级祗有解放了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无产阶级代表了历史的方向……等
等等等,所以无产阶级逻辑地成为绝对的“善”,(虽然马恩竭力回避这类词汇,
但无产阶级作为那个“恶”的资产阶级的对立面,作为“万恶之源”的私有制的天
敌,作为历史规律的体现者与实现者,作为历史上所有阶级中唯一的大公无私者,
不是“善”又是甚么?)而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共产党则更是绝对的“善”,共
产党的首领自然成了人类美德之化身——代表了历史规律的人间的上帝。手握历史
规律的至善者执掌人间大权是逻辑的,不容怀疑的,无须监督制衡的。这就无可避
免地导向当代极权主义。在这里,马克思至少犯了两个错误:逻辑上,在考察人的
社会性本质时,将“社会人”的前提性层次“自然人”排除在外(社会人非人);
发生学上,在考察古代历史时,将罪恶的产生臆定於私有制之後而不是之前。其实
,当马克思以阶级与阶级斗争来解释人类历史时,抽象的一般的人性(非理性、本
我、恶)早已成为具体的特殊的人性(阶级性)潜在的逻辑前提。何以在剥削阶级
与被剥削阶级之间会发生矛盾与斗争?因为经济利益不同。如果接下来再问一句:
何以利益不同便会引起矛盾甚至流血冲突?那答案祗能是:谋求自身利益是人类的
天性。我猜想马克思早已意识到他所发明的所谓“历史唯物主义”之逻辑前提表面
上看起来是阶级与阶级斗争而实际上却是“人之初性本恶”,所以他对此从来讳莫
如深,回避任何有关一般人性的正面辩论。如果阶级性不过是一般人性在经济层面
上的具体表现,那么,阶级与阶级斗争便不具备抽象人类全史的资格,他的整个历
史唯物主义体系就会崩塌。
  高文辩解马克思所说的随着社会变化人的意识也会发生相应变化,并不包括人的
本性(非理性、本我、恶)。如果真是这样,我愿意承认我在攻击风车。恰恰相反
,马克思可能对於高文的辩解并不领情。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恩对桑乔所
指出的隐藏於人性深处的非理性、本我、恶(“非人”、“利己主义者”、“单个
人”、“魔鬼”)进行了唯物史观的解释,明确指出:“这里所谓‘非人的东西’
同‘人的东西’一样,也是现代关系的产物。”在《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里,
马克思批判蒲鲁东证实基本人性(私欲)不可改变的一个例子时,明确指出:“蒲
鲁东先生不知道,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在我的上一篇文
章里,已经做过详细的引证分析,不知高先生为何视而不见?高先生实在不应该责
备我“风马牛不相及”,而应该去责备马克思为何背离了您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
”。至於“唯物史观所说的为何人们基於利益的不同而意识有异,为何随着社会变
化意识也相应会变等等”,我从未加以否定。我仅仅是指出马克思不应为了体系的
纯洁而牺牲那个“唯心主义”的“人类本性”,不应犯“白马非马”的重大逻辑错
误。
  至於高文专门辟出“外因以‘条件’的资格参与决定事物的变化”一节,看来确
有明显误读。我祗是说外因不是“决定”事物变化的条件,并未否定外因是“参与
决定”事物变化的条件。指责对手不具备辩证逻辑常识确是有力一击,但其前提是
:自己最好不要在更基本的形式逻辑上失误。

缘於马克思主义体系的历史目的论

  在我不算太长的上篇文章里,我仅择其要点地选择了三个主要问题(人的本质、
历史的本质、权力异化)向原教旨马克思主义质疑。高文对我第一个问题——关於
人的本质——的反批判我已经答复如上。高文对我的第二个问题——关於历史的本
质——基本上未作正面回应,而仅仅按照他自己的理解简述了一遍马克思主义历史
哲学ABC。在这一节里,我集中批判了马克思的历史目的论,即:人不是历史的目的
,而是达到某种历史目的(比如共产主义社会)的工具。我引证了两段最著名的关
於共产主义社会的马恩原著,指出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包含着极为严重的历史目的
论,高文不作正面驳论,仅用一句话便轻轻带过:“郑文从马克思早年的手稿中找
到一些带有明显的黑格尔正—反—合笔调的叙述,就认为马克思主义主张历史发展
有个终点”。这种反批评的方法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如果批评是诚实的,你不好回
避对於论敌有利的重要论据。论敌引用原著详细加以论述,你不好仅按自己个人的
理解“宏观”带过。何况,马克思主义确实认为历史的发展有个终点,怎么是我“
认为”的呢?有白纸黑字为证:“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矛
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斗
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马克思:
《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恩格斯在其著名的《反杜林论》中论述共产主义
社会时,也曾有过一句毫不含糊的话:“生存斗争停止了。”——人类社会几乎所
有的矛盾运动(人与自然、人与人、存在与本质、异化与自我肯定、自由与必然、
个体与群体)全部解决,“生存斗争停止了。”——根据马克思主义辩证法,难道
这还不是宣称历史到达了终点吗?如果高文认为这仅仅是马恩“早年手稿”中的失
误,可以出示晚年著作中对早年失误的自我批评。祗有这样,才能证明成熟的马克
思主义终於摆脱了黑格尔历史目的论的影响。高文用以进行反批评的对马克思主义
历史哲学的原教旨主义的简述,我是基本同意的。但高文由此而继续进行反批评:
“任何社会制度,都是这无穷演化过程中的一个暂时阶段。……认为马克思主义主
张历史发展有个终点……推论马克思主义迷恋於一个完美无缺世界。其实,这恐怕
是一种祗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误解。”在这里,高文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恐怕有点肤
浅了。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中包含着一个深刻的矛盾:一方面,马克思所发现的历
史规律——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决定着社会的发展,此一矛盾运动贯
串了人类社会从原始、奴隶、封建、资本到共产的五种社会形态;另一方面,任何
社会制度,都有内在的矛盾,都是社会进化链条中暂时的一环,都不具备终极的意
义。前者是体系,後者是方法。如果将哲学方法贯彻到底,共产主义社会便同马克
思所批判的其他社会制度一样存在历史与自身的局限,同样并非尽善尽美,并非如
天堂般永恒神圣。如果全力维持体系,共产主义社会虽则完美无缺,但成了历史的
终结,违反了体系所赖以建立的基本方法。这是许多迷醉於建构包罗万象之庞大体
系者都可能遇到的两难困境。如果肯定方法,就要牺牲体系,反之亦然。反正,你
不可宣称两者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马克思是怎样选择的呢?
  事实上证明,马克思为了维护自己所发明、建构的共产主义体系(理论利益),
祗好牺牲了黑格尔哲学的核心——辩证法。马克思虽然提到过共产主义是一种历史
的过程与运动,但他还是不得不把把共产主义定义为解决了所有矛盾、解答了所有
历史之迷的人类历史的终点,因为他必须在一个历史的绝对完美的终点上完成自己
的体系。——其所以是绝对完美的,因为推动着历史演化的全部矛盾都得到了“真
正”的解决,因为“历史之迷”也得到了最终的解答,还因为他自己关於这个绝对
完美的社会绝对再也说不出甚么来了。(这正是高文以同情的态度所说的马克思仅
仅“粗略地勾勒了几笔未来共产主义草图”的真正原因。)为了不与哲学相抵触而
进行修补,他祗好将这个终点(共产主义社会)说成是人类“真正”历史的开端。
试问,所有的矛盾都获得了“真正”的解决,甚至“生存斗争停止了”,倘若还要
坚持辩证法,这个“真正”的历史又从何开端呢?上帝的第一推动力吗?
  在浩繁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中,共产主义一词同时被用作意识形态、历史运动、社
会状态。从本来的意义上讲,它主要是指某种意识形态和社会状态而并非历史运动
。这是由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之体系所决定了的。如果我的以上分析大致无错
,那么,产生了“祗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误解”的,就恐怕不是本人而是高先生了。


无法回避的谬误——权力异化

  在长达三万字的篇幅里,高文乾脆回避了我在“关於权力异化”一节中对马克思
主义的批判。
  简略的说,我认为:权力欲与财富欲是一组并列的不可相互派生的独立而又相互
依存的人类原始欲望。马克思研究的是财富欲,但权力欲并非财富欲的衍生物,它
是人类活动的一个独立的重要的动力源。试图建立一个解放全人类的博大精深的理
论体系,马克思将权力欲排除在自己的视野之外,不仅是一个不可原谅的理论谬误
,也造成了重大的人类灾难。为建构体系思索终生的大理论家马克思怎么会犯这样
的基本理论的错误呢?在我看来,还是在於对人性的深刻误解。既然他认为人性的
罪恶来源於私有制、劳动异化,那么他当然可以将逻辑起点定位於劳动;既然他的
体系是建立在劳动异化之上的,那么,无法包容於劳动异化的权力异化自然不可能
进入他的体系。作为一种尽可能通情达理的理解,我注意到马克思所处的时代已经
基本上完成了对权力异化(专制主义)的精神批判(人权、自由、民主、法制等政
治领域平等原则的确立)与物质批判(民主革命),马克思据此认为专制主义已经
“低於历史水平,低於任何批判”(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
因而把批判的锋芒指向劳动异化(经济领域的不平等)。十分遗憾,因这种理论的
倾斜与体系的封闭而回避掉的权力异化,终於假马克思主义之名发展到它的最高阶
段——现代极权主义。
  高先生的回避使人难以知晓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这种回避重要问题的讨论方
式,可能意味着默认。如果是这样,如果马克思主义在基本问题上犯了如此严重的
错误(哪怕祗有一个),实在也没有多少值得辩护的理由了。如果不是无法辩护而
仅仅是疏忽,我很高兴与高寒先生继续讨论。
  顺便再说一句,这是马克思再次遭遇到的一个两难困境:要么坚持理论的完整,
承认劳动异化(经济剥削)仅仅是与权力异化(政治专制)相并列的罪恶之源,那
么,刚刚克服了权力异化的民主社会就是一个伟大的生气勃勃的新社会,共产革命
就丧失了对其颠覆的道义力量;要么坚持革命,急於“用拳头去实现我们的思想”
(恩格斯:《致马克思》。《马恩全集》第二十七卷,第十四页。)就必须罔顾民
主革命刚刚实现的事实并牺牲理论的完整。正所谓熊掌与鱼不可得兼。马克思偏想
得兼,於是理论矛盾与政治灾难便接踵而至,於是便有“青年马克思”与“晚年马
克思”之争,於是便有“後世马克思”与“原教旨马克思”之争。列宁、斯大林、
毛泽东确实篡改了马克思主义的部分理论,但在人、历史和权力异化等一系列基本
问题上并无篡改,而仅仅是继承和发展了它的“本来意义”。共产主义革命带给人
类的巨大灾难实在是马克思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躲回原教旨也是跑不脱的。不知
高先生以为然否?

“以阶级斗争为纲”是唯物史观的固有逻辑

  高文大约可算《北京之春》上的长文之冠了。本来我试图对之进行比较全面的讨
论,但因篇幅有限已不可能。因此,我打算采用三种不同方式分别对待:第一、高
文对我的质疑我当然应当回应;第三、对於高文的最後部分(第二部分的第四五六
节——暴力革命、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民主党与社会民主主义),因其重要程度显
然不如其他部分而暂时不加评论;第二、对高文的中间部分我仅择其要点提出简单
质疑:
  在无产阶级革命与无产阶级专政问题上,列宁所犯的错误之一正如俄国早期马克
思主义者普列汉诺夫早就指出过那样,是俄国的土地上还没有生长出可以烤无产阶
级革命馅饼的小麦。接下来的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所鼓吹的无产阶级革命与无产阶
级专政是否仅仅让列宁搞早了?在现代西方“充分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或者在
中国具备了“充分发展的资本主义文明”的未来,是否应继续按照马克思主义实行
无产阶级革命与无产阶级专政?
  在美国革命、法国革命和英国革命建立了三权分立权力制衡的民主制度之後,为
何马克思还赞同巴黎公社“议行合一”的政权形式?马克思对国家政权进行阶级性
质的划分而“舍弃了……各类政权形式”是否是一个严重的失误?
  中共常常引证马克思的话说:不管西方资产阶级国家采取何种形态,但本质均是
一个:资产阶级专政;资本主义的议会制,往往不过是决定资产阶级中的哪一个派
别上台执政而已。高文辩解道,这是马克思在“当时资本主义制度相当不完善阶段
时讲的”有“时代针对性”的话。为何马克思不对西方民主制在其“相当不完善阶
段”便已经表现出来的伟大历史性进步(多党制、民主票选、任期限制、三权分立
等)大加肯定,反而恰恰对其进步性(比如多党制、轮流执政)进行批判?如果马
克思认为政权的阶级性质是本质而政权的结构形式是非本质,那么,所有的共产党
以无产阶级专政来反对民主政体(多党制、选举、权力制衡、军队国家化等等)难
道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固有逻辑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马克思主义到底是
共产党“读懂”了还是高先生“读懂”了呢?如果确是共产党“读懂”了,那么,
“那套漏洞百出、不能自圆其说的混乱逻辑”不就正是高寒先生自己了吗?
  诚如高文所言,共产党往往实用主义地扩大地使用“阶级斗争”这一概念,但不
正是马克思明确指出,自从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来,是奴隶—奴隶主、农民—封建
领主、工人—资本家之间的阶级斗争推动了历史发展吗?共产党强调“阶级斗争是
历史发展的动力”、“以阶级斗争为纲”难道不是马克思的“本来意义”而是假马
克思主义之名而杜撰的吗?(连最热衷於阶级斗争的毛泽东都觉得说不过去,而以
“生产斗争”“科学实验”来加以补救。)为何马克思及其传人仅片面强调“阶级
斗争”而并不坚持辩证法将“阶级合作”提到同等地位?

  我之所以没有对高文进行全面评价,实在是因为它写得太长了,而且也似乎没有
必要——想证明马克思主义苹果是烂苹果,并不需要证明每一个局部都烂了,祗须
证明它的心儿烂了而且绝大部分也烂了。本文就人的本质、历史的本质和权力异化
等重大问题驳斥了高寒先生的辩护,还就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专政问题向高寒先生
提出了一系列诘问。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围绕这些基本问题继续讨论,而不要顾左
右而言他。其实,真正有效率的讨论是针锋相对的“缠斗”。人家说苹果的心儿烂
了,你祗须证明心儿没烂,对方便再无话,而不须申辩有几处是好的。因为那几处
是好的不能证明心儿也是好的,文不对题;再有,倘若人家豁出去多废些口舌,再
证明你说好的那几处也是烂的,事情不就变得更不好收拾?
  我注意到高寒先生在政治上对中共极权主义的危害有着清醒的体认,我们的分歧
看来仅限於马克思主义。在这种讨论中,我加深了对马克思主义谬误的认识,这是
我要感谢高寒先生的。在文章开始部分,高寒先生对当今世上那种对马克思主义的
“愤懑的指责”与“不屑一顾的轻蔑”表示抱怨。应该说,我与高寒先生在这一点
上是有某种相通之处的,即:理论问题必须得到理论的解决。但是客观地讲,已经
没有太多的人(甚至包括把马克思主义写进宪法的我们的祖国)对这种论争热烈关
注。我同他一样常有某种孤寂之感。这种寂寞甚至达到了如此程度:对反对自己的
论敌都抱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激之情。然而,我渐渐在这寂寞中听出了一种历史的
“不屑一顾的轻蔑”的足音。几十亿身受马克思主义荼毒的普罗大众,早已用苦难
中砥砺出来的敏锐直觉抛弃了这主义,他们祗是越过灾难向前行走,轻蔑到甚至不
再有“愤懑的指责”。我当然不否认理论反省之必要,尽管这可能是迟到的批判,
但毕竟是封葬共产“幽灵”的最後一颗棺钉。□
  1996年8月於普林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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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郑义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月27日1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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