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中午,北京大学廿九号楼,首都各界爱国维宪联席会最
後一次会议,与会者有王军涛、王丹、老木、甘阳、刘苏里、杨涛等人。
当日,北京城的气氛已非常紧张,许多知识界知名人士已纷纷离开京城避风
。
会议决定立即向天安门广场增派一支特别纠察队,任务是维护秩序,保护刘
晓波、侯德健、高新等四位绝食请愿的知识分子和广场学生指挥部。於是,我和刘
苏里主动请缨,保证迅速组织并带领一支特别纠察队赶赴天安门广场。
会议尚未结束,我与同校的青年教师刘苏里即勿勿赶回中国政法大学,通过
学生自治会广播站,召集了四十多名男学生组成特别纠察队。
下午三时四十分许,我们抵达天安门广场,随即接管纪念碑底座最高层的纠
察任务。此前,这一带的纠察线已经松驰得近乎消失,只有寥寥无几的市民纠察队
员三三两两地散布着。
尽管局势已经急剧恶化,但我们与所有参加民主运动的学生和市民一样,赤
手空拳,没有任何防卫武器,因而我们的宗旨始终是和平、理性和非暴力。在这个
时候,我们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行动上,依然丝毫没有以暴易暴的准备。
晚六时许,一群愤怒的学生和市民送来一名化装进入天安门广场的军人。此
时化装进入广场的军人和警察为数众多,任务是侦探广场上动态,尤其是侦探学生
指挥部的动态,并趁机制造混乱,以便於血腥镇压。这名军人由於沿途一再受到学
生和市民的谴责,已经惊恐得失去常态。我们急忙将他保护在纪念碑底座最高层西
南角的帐篷里,并请来照料四名绝食知识分子的医生,帮助我们稳定他的情绪。我
们在对他进行一番有关八九民运的真相和宗旨的宣传後,委托医生伺机用救护车将
他安全送离天安门广场。
晚六时三十分,戒严部队指挥部通过中央广播电台和中央电视台发出第一项
紧急通告,该通告使用了“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字眼,显露出血腥镇压的苗
头。但是,广场上的学生和市民并未引起应有的警觉,一切仍按既定的计划照常进
行。
晚七时,广场学生指挥部在纪念碑南侧召开有关学生和市民被军人和武警所
伤情况的新闻发布会。学生领袖柴玲、李录、封从德、吾尔开希主持出席了这次新
闻发布会。
北京测绘出版社职员郑鲁滨的控诉发言令人印象深刻。郑鲁滨身为中共党员
,六月三日下午三时十五分在人民大会堂南侧看见一群军人用武装带猛抽学生和市
民,便冲上去抢救一位被军人击倒在地的老人,因此,也遭到军人的毒打,头部被
军人用钢盔击破,血流如注,白衬衣几乎全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广场上的秩序有些混乱,虽然在六月一日经过一次全面的整顿,搭起了香港
同胞捐的帐篷,表面状况有了很大的改观,但实际上的操作和管理仍然混乱,学生
领袖们对管理广场有点力不从心。我们这些要坚守到翌日中午的特别纠察队员在晚
八时後仍吃不上饭,而学生指挥部物资处却将大量的盒饭供给以各种理由来到纪念
碑底座的人员。我一方面安排安抚纠察队员的情绪,一方面与物资处负责人交涉,
甚至以撤走纠察队相威胁,但依然无济於事。直到很晚以後,我们才在香港物资供
应站领到食物,每个人一个小面包,每两个人一小瓶软包装汽水。
晚九时五十分许,北京市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联合发出了第二项紧急通告
,要求北京市民呆在家中,不要上街,不要到天安门广场,以保证生命安全。
该通告让人联想起七六年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流血事件时,中共北京市委书
记兼市长吴德在武力清理天安门广场前夕所发表的类似的广播讲话。回想当年,我
曾可悲地信从了中共的宣传,从内心里拥护当局对所谓胆敢在伟大的社会主义首都
借机闹事的反革命分子采取镇压行动。而今,我却置身於所谓的反革命分子之列,
真不知道应该算是我的光荣,还是应该算是中共的悲哀。
第二项紧急通告已经明白无误地发出了血腥镇压讯号,任何只要稍具政治敏
感的人,都应该能从中嗅到火药味。但由於自从五月十九日北京城实行戒严以来,
天安门广场上一直回荡着“狼来了!狼来了!”的呼唤,而狼却始终没有出现。因
而广场上的大多数人并未对此项通知引起应有的警觉。
纵观天安门广场,依然人山人海,四十年来深受中共当局压抑的群众象往常
一样,尚在欢庆着盛大的节日。他们或是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民主女神”塑像,或
是簇拥在纪念碑底座北侧四名绝食知识分子的绝食棚前,齐声而有节奏地呼喊着:
“侯德健出来!侯德健出来!”渴望一睹著名作曲作词家侯德健之风采。当时的北
京城曾流传着一句话:“先看女神後看猴(侯)”。
晚十时,天安门广场民主大学按原计划在“民主女神”塑像下举行开学典礼
仪式,宣告正式成立,著名政治学者严家祺、作家赵瑜等人出席并致词。
晚十时十六分,北京市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联合发出了措词更为严厉的第
三项紧急通告,声称“解放军部队一定要按计划执行戒严任务,任何人不得阻挡。
如遇阻挡,戒严部队将采取多种自卫措施和一切手段予以排除”。
罪恶的枪声终於回响了,时间是晚十一时许。当第一阵枪声从西长安街方向
传入广场时,人们无不受到强烈的震撼。
紧接着,从北京城不同方向陆续响起枪声,而且越来越密集。眺望西长安街
方向,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染红了那一片夜空。
枪声揭开了中共当局蓄谋已久的血腥镇压的序幕,而民主大学的开学典礼仪
式则在枪声中匆匆落幕。
此後,一些人陆续来到广场学生指挥部报告军队在各处用真枪实弹屠杀和平
学生和市民的情况。来者几乎全都满身血迹,或是自身受伤,或是救护他人所致。
直到此时,广场上的人们才如梦初醒,中共当局不仅对和平请愿的学生和市民使用
催泪弹、电警棍,而且使用真枪实弹、装甲车和坦克。所谓的人民子弟兵开始血腥
屠杀人民!
午夜十二时,广场学生广播台播出了第一名学生死亡於西长安街军事博物馆
前的噩耗。这是八九民运爆发以来第一次公布学生死亡的消息,引起了在场学生的
强烈反响,悲愤情绪迅速弥漫。一位男生在广场中唱起了萧邦的《哀歌》:“沉沉
浓雾,慢慢地升起,迷住我双眼和茫茫大地;有一支哀歌,在心中响起,我欲唱又
止,把悲痛藏起……”如诉如泣的歌声回荡在广场的上空,数以千计的学生肃然端
坐,唯有一行行泪水流淌着。
六月四日凌晨零时三十分许,广场中传出吾尔开希哭诉一位北京师范大学中
文系女生被射杀的经过,这名女生当晚随他一起从北师大校园出发。吾尔开希由於
过度激愤,声音时断时续,终致完全消失。只听得广播中传来一阵忙乱的声音,有
人焦急地呼叫着救护车。吾尔开希晕过去了。
广场学生指挥部在十二时过後作出了一项新的决定,副总指挥李录通过广播
号召广场上的学生有秩序地向纪念碑集结,团结一致,准备以非暴力的方式进行最
後的抗争。
集结到纪念碑一带的学生约近万人。纪念碑北侧的人数最多,约有五、六千
人,南侧次之,约一、二千人,东西两侧人数不多,各有数百人。此外,在广场四
周边沿地带,尚分布着数以万计的学生和市民,约在七、八万之众。在帐篷内,也
还有数目不详的学生睡觉休息。
在血腥镇压开始後,我亲自接待了几位来自屠杀现场的报讯者。
一位河北的十一岁的小男孩,来自虎坊桥一带,哭诉他在京当民工的哥哥被
军人射杀。可怜的小男孩惊恐已极,怎么也说不清在京的住处。我强忍泪水,安排
人员护送他离开广场。
一位北京大学好友来自西单路口,愤愤指控军人杀人兽行。在西单路口,有
一群约百名学生,打着两面旗帜,一面是北京航天航空大学的正规校旗,一面是临
时自制的白底黑字的南京中医学院的旗帜。这群学生手挽手、肩并肩,对着杀气腾
腾的军队迎面而去,反复齐声呼喊着一句口号:“为了可爱的祖国,我们已做好牺
牲的准备!”劝阻军队向天安门广场进发。军人先是朝天放了一排子弹,时隔不到
一分钟,即端枪向这群学生扫射。在密集的枪声中这群学生先後纷纷倒下。景状之
惨烈,令两旁目睹者无不悲愤万分,不顾安危地怒斥军人:“畜牲!畜牲!”
一位北京市民来自五棵松一带,他叙述说,当军队坦克向天安门广场进发时
,数以万计的人试图阻挡,但坦克毫不减速,冲向人墙。一名群众躲闪不及被冲倒
,他的弟弟正欲上前枪救,後继的坦克依然全速前进,连续过了四十余辆坦克,地
上只留下一片肉浆,惨不忍睹。(事後查明,这名死难者是航空航天部的干部。)
从屠杀现场不断传回的消息,对坚守在广场上的学生和市民造成强烈的刺激
。一部分人忍受不了愤怒,准备奋起反抗,以暴易暴。他们四处寻找一切可以用作
自卫武器的东西,包括石块,汽水瓶子和从帐篷上拆除下来的棍棒。人们陆续离开
广场,冲向枪声最激烈的西长安街。
在六四屠杀事件中,部分北京市民和学生以暴易暴的行动,是无需否认的曾
经发生过的事实。不过,就时间而言,军队血腥屠杀於前,学生和市民的反抗於後
;就因果关系而言,军队的血腥屠杀是因,学生和市民的反抗是果。
六月四日凌晨零点十五分,一辆装甲车沿长安街从天安门城楼前由西往东急
驶而过。数以万计的民众试图筑成人墙加以阻挡,但装甲车毫不减速。紧接着,又
有一辆装甲车从同一线路快速驶过。愤怒的民众纷纷捡起石块投向装甲车,并有不
少人挥舞着棍棒冲向装甲车,毫无惧色地抽打装甲车。对於装甲车这类钢铁怪物来
说,这些举动近乎唐吉诃德斗风车,然而,这时并没有丝毫的喜剧色彩,只有撼动
人心的悲壮。
这是当晚最初发生在广场视野之内的军方行动。
零点三十分,又有两辆装甲车从天安门广场南面的前门方向分别进入天安门
广场东西两侧大道,风驰电掣,横冲直撞,围绕着广场转了好几圈,向学生炫耀武
力。其中一辆在辗过交通隔离墩和广场外沿的铁栅栏、企图进入广场东北端时发生
了故障,骤然停车不动。愤怒的民众蜂拥而上,先是用棍棒撬砸,继而用棉被铺盖
上去烧烤。大火腾空而起,三名军人忍不住高温钻出了装甲车,顿时遭到民众围殴
。在场学生竭力保护,将他们送到位於中国历史博物馆急救站。一位学生被群众误
伤,头破血流。
眼看着熊熊火焰迅速吞噬着装甲车,我不知道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惋惜,
唯有广场失守在即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零点五十分许,无数颗照明弹和信号弹从四面八方飞向天安门广场上空,偌
大的广场顿时被照耀得如同白昼,俨然成为决战在即的战场。
童年的记忆被唤醒。六十年代末,在文化大革命全国性武斗期间,我的家乡
温州是全国闻名的武斗地区,那时的我对枪声和死亡已习以为常。使我惊讶的是,
从未有过类似经历的青年学生们,此时此刻也表现出异常的镇静,没有人惊慌失措
,更没有人因为害怕而哭泣。
随着枪声的临近,和平、理性和非暴力的宗旨面临空前的考验和挑战。越来越
多的学生要求拿起一切可能的武器进行殊死的抗争,尤其是那些来自屠杀现场的学
生和市民,情绪极为激烈,理智已被极度的悲愤所取代。他们破口大骂依然秩序井
然地静坐在纪念碑底座一带的学生:“你们难道坐在这里等死吗?你们难道还对那
群野兽抱有幻想吗?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不上去拚了!为了保护你们牺牲了多少
人,你们知道吗?”甚至有人挥舞棍棒威吓学生。的确,为了保卫天安门广场,为
了保护天安门广场上和平请愿的学生,北京市民的牺牲已经足够惨重。这些斥责的
话语强烈刺痛着在场每一位人的心,冲动的情绪像旋风般传来。
一名浑身是血的北京大学学生疯了似地冲上纪念碑底座,不断大声地呼喊着
:“给我机枪!快给我机枪!我要去杀尽那群畜牲!我要为死难同学复仇……”他
根本无法如愿,那些早些时候被学生和市民所搜捡到的军人故意遗弃的无法使用的
枪支,早已由广场学生指挥部有组织地送交给公安部门。他只有失望地抱头痛哭,
神情令人心酸。
在广场学生指挥部里,以柴玲为首的学生领袖们经受着巨大的压力和考验。
一批批学生和市民冲进来,要求学生领袖们正视军队开枪屠杀和学生市民伤亡的现
实,放弃不抵抗的宗旨,号召并带领大家进行暴力抗争。在持续的刺激下,不断哭
泣的柴玲曾一度冲动得难以自制,一把夺过广播员的话筒,对广场上的学生大声疾
呼:“无耻的政府已经大开杀戒,同学们,我的同学们,你们一切有能力抵抗的人
,拿起任何可以作抵抗的东西,到广场边缘去,准备自卫、准备反抗!”柴玲的举
动当即遭到在场青年教师的劝止。此时此刻,这些学生领袖的一举一动,都将关系
到广场上数以千计的年轻生命的安危,责任重大,远远超出了他们这般年龄所能承
受的限度。
柴玲终於冷静下来了,在最後关口,她和李禄等广场学生指挥部的成员们,
这些历来被认定为激进派的学生代表人物,决定继续和平、理性和非暴力的宗旨,
呼吁学生放下手中的任何可被视为武器的东西。
学生领袖和各高校在场的青年教师纷纷下到学生队伍中间,反复宣讲:我们
的宗旨始终是和平、理性和非暴力,我们曾为此作出过许多努力,在任何情况下,
我们都要继续坚持这个宗旨。让我们以和平来迎接暴力,让我们以平静来迎接死亡
,让我们以理性来迎接愚昧。
我带领纠察队员在纪念碑底座一带将一些石块、汽水瓶子和棍棒等不是武器
的武器收集到一起,集中管理,以防止个别人在激愤之余有违和平请愿的宗旨。纪
念碑一带的学生手中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称作武器的东西,哪怕是一块石头或一个汽
水瓶子,军队所面对的是一群赤手空拳的和平请愿者。
四周的枪声越响越近,牺牲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广场和每一个人的心灵。在保
卫天安门广场指挥部总指挥柴玲的带领下,全体人员起立,庄严地宣誓:“我宣誓
,为了推进祖国的民主化进程,为了祖国的真正的繁荣昌盛,为了伟大的祖国不为
一小撮阴谋家颠覆,为了十一亿人民不在白色恐怖下丧生,我要用年轻的生命誓死
保卫天安门广场,保卫人民共和国。头可断,血可流,人民广场不可丢。我们愿用
年轻生命,战斗到最後一个人。”
紧接着,一阵悲壮的《国际歌》声响起: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真正的主人,
这是最後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歌声盖过了广场四周密集的枪声,也驱走了人们心中残存的最後一丝恐惧和
犹豫。
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
此时此刻,人们无不热泪盈眶,热血沸腾,洋溢着为真理而献身的神圣情感
。学生们纷纷前来与我紧紧拥抱,表示最後的情感。在生与死的临界点许多学生不
顾自身的安危,恳切地劝我离去,说:“你是我们尊敬的老师,我们不愿让你冒任
何生命风险。”
面对这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年轻学生,我除了激动,只是感到悲哀和羞愧。悲
哀的是,这些属於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年青一代,却将直面冷对血腥镇压的危险。羞
愧的是,此时此刻,除了极少数与学生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和地缘关系的高校教师
之外,已见不到其他知识界人士。多年来,许多知识界精英分子一直对学生鼓吹民
主,在八九民运期间他们也曾信誓旦旦地宣称绝不背叛爱国学生用鲜血和生命所开
拓的争取民主的事业,绝不以任何藉口为自己的怯懦开脱,绝不再重复以往的屈辱
,绝不向专制屈服,而如今,当真正需要为真理进行最後的斗争时,他们又身在何
处?他们的道德勇气又何在?
凌晨一时三十分许,大批军人终於杀出一条血路,沿西长安街抵达天安门广
场北面的天安门城楼前,集结在金水桥一带。这支最先到达的军队是属於陆军第三
十八集团军的所谓“红军团”。这支部队在抵达天安门广场北端之初,即大肆射杀
集结在西观礼台附近、长安街和广场北端的学生和市民。数以百计的学生和市民为
了躲避枪弹,慌不择路地躲进了横跨长安街的地下通道。
我久久眺望着天安门城楼上高高悬挂的巨幅毛泽东画像,心情痛苦而复杂。
四十年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就在那儿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
上庄严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而如今,就在毛泽东的眼皮底下,共和
国的人民却一个个倒在所谓人民子弟兵的枪口下……
几乎与此同时,在天安门广场南面,近千名荷枪实弹的军人途经永定门、宣
武门,从前门方向抵达人民大会堂南侧。大批学生和市民纷纷退入天安门广场,向
纪念碑一带靠拢,有不少人先後中弹倒下。
另有一批军人集结在纪念碑南侧的“毛主席纪念堂”和前门箭楼之间,人数
有三、四千之众,配备着装甲车和坦克。
在天安门广场东面,近千名军人集结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一带。数以百计的学
生和市民试图接近他们,加以宣传劝导,但受到军人端枪阻吓,未能奏效。一位年
仅十五、六岁的少年在人群中大哭,诉说他的哥哥被军人打死了,要冲上去与军人
拚命,被香港女学生李兰菊拦住了。当李兰菊再次发现这位少年时,他已全身鲜血
躺在一位工人的怀里,於是李兰菊当场悲愤得晕过去,被送入位於中国历史博物馆
的临时急救站。
在天安门广场西面,一向紧闭的人民大会堂东侧大门突然敞开,数以千计的
军人潮水般地涌出,源源不断。在军方安排的摄影灯光的映照下,只见一片密密麻
麻、闪闪发光的钢盔在晃动,犹如无边无际的海洋。(据六四事件後解放军总政治
部编著的《戒严一日》一书透露,当时集结在人民大会堂里的军队是一个集团军和
一个炮兵旅。)这批军人集结在人民大会堂东侧一带。
从人民大会堂里突然冒出如此众多的军人,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终
於醒悟,中共当局血腥镇压计划蓄谋已久,他们早已通过北京城地底下的战备通道
调兵遣将,将数以万计的军人送到人民大会堂、劳动人民文化宫和中山公园等处,
做好了武力清理天安门广场的所有准备。至於连日来在大街上所进行的军人赤手空
拳徒步天安门进发的行动,无非是转移人们视线,制造军民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既
显示了军人仁慈克制的虚伪假像,又有利於寻找血腥镇压的口实。中共当局的阴谋
狡诈,是常人所很难体察的。至此,天安门广场已经完全处於四、五万军人的严密
封锁包围之下,以武力清理并占领天安门广场作为胜利目标的军队,开始将枪口直
接瞄准纪念碑一带的学生。
外界通常认为天安门广场清场开始於凌晨四时三十分,其实,在军队抵达广
场之初的凌晨一时三十分许,清场行动即已开始,因为在军队抵达之初,即有许多
学生和市民在天安门广场范围内伤亡,陆续被送入位於中国历史博物馆前的临时急
救站。中国人民大学苏联东欧研究所研究生程仁舆就是在此时被枪杀身亡的。
紧随着军队对天安门广场包围圈的形成,安置於人民大会堂处的高音喇叭开
始播放北京市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的最後通牒式的紧急通告。该通告称“首都今
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人民解放军现在必须坚决反击反革命暴乱”。
临近凌晨二时,集结在人民大会堂前的军人开始对着纪念碑上空开枪,一排
排子弹呼啸着从我们的头顶不远处飞过。起初,我们总是下意识地放低身子行走,
後来就习以为常了。一些记者开始撤离纪念碑底座。
两名学生在广场西北角受到枪伤,一位伤在手部,一位伤在眉部。这两名受
伤学生被及时地送入位於中国历史博物馆前的临时急救站急救。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中国政法大学学生焦急地跑来告诉我,有部分政法大
学的学生怎么也不愿离开帐篷。於是,我急匆匆赶到纪念碑东侧的政法大学帐篷,
里面果真尚有十多名学生或躺或靠地在睡觉休息。情急之下,我利用教师的权威,
喝斥他们集结到纪念碑一带的队伍中去。
来回奔走之际,我发现附近的帐篷里或多或少也有学生在睡觉。
凌晨二时许,集结在金水桥前的军队派出一支特种部队小分队清理广场北面
边沿地带。位於天安门广场西北角的北京工人自治会总部首当其冲,帐篷起火,逐
渐蔓延为冲天火
焰。工自联总部原先处在天安门城楼西观礼台,在屠杀事件发生後,工人弟兄出於
保护纪念碑一带学生的考虑,将总部迁移到广场西北角。
一位幸免於难的工人弟兄手提一只黑色小箱子来到纪念碑底座,但因身分不
明而遭到学生拦阻。我下去询问,得知他想将小箱子交由学生指挥部保管。我告诉
他,就目前情形看,学生指挥部并非安全之地,还是带着它离开广场为好。
我由衷地敬佩北京的工人弟兄们,他们虽然文化素质不是很高,也不善於辞
令,但是,他们却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惊人的英勇无私精神。在八九民运中,最具道
德勇气,牺牲最惨重的不是学生,更不是知识界人士,而是北京市的工人弟兄和市
民。为了保护广场上和平请愿的学生,他们用血肉之躯阻挡着武装到牙齿的军队,
浴血奋战,奋不顾身。那一晚,有一队为数三十来人的工人纠察队与我们在纪念碑
底座协同执行任务。当血腥镇压的枪声响起後,这些工人纠察人员陆续奔向西长安
街。大约在凌晨一时许,一位浑身是血的青年工人回到纪念碑底座,泣不成声地说
,他是唯一的生存者,其他的工人弟兄都英勇牺牲了……。此时,这支工人纠察队
在纪念碑底座仅剩下的两位女青年,甩掉披在身上的旧军大衣,情绪极为冲动地就
要冲向西长安街。我和学生哭劝她俩,不让她俩前行。她俩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泣
不成声地说:“弟兄们都死了,我们不能贪生不去呀……”最终她俩还是随着那位
浑身是血的小青年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