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泽民怕什么？


刘宾雁


      人民大会堂又送走了一批客人，“十五大”闭幕了。
      大会的成果是什么呢？香港一家报纸评论的标题回答说：“权力尽归江泽民
”。公论似乎也是如此。
      十年来中国先进分子所期待的邓死後中国的政治民主化会有一个进步，成了
一片幻影。三年来海外关於江泽民的地位是否已经稳固和他能否顺利接班的争论，
似乎也由事实作出了回答。
      然而也怪，尘埃并未落定，空气中依然飘浮着一些忽明忽暗、若隐若现的什
么东西，令人觉得事情似乎尚未落到实处；大会的结局令人难以相信，前景捉摸不
定。新选出的政治局常委亮相迟了四十分钟，有人心里就嘀咕起来，是不是又有变
故？出了什么岔子？
      一位十五大开会前三天来美国访问的教授，当晚做了一个恶梦：北京上空布
满军事飞机，军方不满江泽民对人事的安排，突然发动军事政变！此公从来不问政
治，居然也会焦虑出一个梦来；且已入不惑之年，故并非年少无知，胡思乱想。
      人们常说江泽民官运大好。邓小平对接班人体贴周到，连死期都是为他安排
的，不长不短八年时间：长得足够他在邓的庇护之下去经营个人势力，却又没有长
过头，天下大乱。但是邓的恩典又岂止於此！这八年，把一批人拖老了拖死了，江
泽民对面的阵容里就少了一批当年民主派的干将。这八年，又足够使一些当年的改
革派、自由派分子捞到足够的钱、名、位，消磨斗志，改换门庭，从而成为满足现
状和维护现状的分子。
      不然，江泽民怎么敢封杀前总书记赵紫阳写给十五大代表要求重新评价“六
四”的信，连大会主席团的多数人都一概不知？他怎能逼迫乔石交出全部权力，又
把真情隐秘起来？
      这个“十五大”，比赵紫阳主持下那个十年前的“十三大”倒退了一大步。
只要把两次大会的政治报告对照一下，便能看到那强烈的反差：一个是创新，进取
，直面中国现实中迫切问题，在胡耀邦刚刚因改革而失势、保守派利剑高悬的条件
下仍提出一系列政治改革主张；一个是诸元老已退出政治舞台、“左派”威势大减
而总书记第一次能够自作主张的条件下写成，却采取了守势，纸上谈兵，既回避了
比十年前严重多倍的危机，又不肯恢复十年前便已开始而不幸於一九八九年中断的
政治改革。
      对大会的严密控制几近於毛泽东时代。代表们在小组会上也不允许提出实质
性的不同意见，以致境外记者常常不能不失望地退出会场。而任仲夷的一次无非是
反“左”的并不犯忌（他本许诺要对赵紫阳的公开信有所呼应，却又胆怯，缩回去
了）的发言，竟成为大会全过程最令记者兴奋的事件，以致被称为“大会明星”。
中委“差额选举”，却又不准在大会上不记名投票，而必须在小组会上举手表决！
差额也从原定的１０％降为５.８％。
      江泽民的政治报告讲了两个半小时，代表们全场鼓掌十六次，即平均每十分
钟一次。据记者们报道，双方配合得甚为默契，江泽民每加重语气一次，掌声便轰
然而起。报告全文了无新意，催人入睡，怎能引起那么多次冲动？掌声并非出自内
心，因而有假是无疑了。
      “十五大”政治报告，并不尽是谎言。然而它回避了一个重大的现实：一九
七九年中国开始的改革，已中途仃顿，甚至在改革的进程中反改革即倒退变成了主
流。不是说“六四”，也不必说胡耀邦下台和同时发起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运动。还要更早，一九八三年中共中央十二届二中全会决定整党，而遂即变卦，发
动了“反对精神污染运动”，向真正的改革派开刀，而整党也就告吹了，不但名符
其实地走了过场，还整了好人，保了坏人。
      说“变卦”也不准确。我当年读二中全会关於整党的决定时，心中就升起一
个很大的疑问：腐败已有几十年历史，中纪委和党、政、人大信访办的领导也应从
近年反腐败的失败中看到阻力在哪里，何以在整党决定中竟无任何有力措施呢？一
个局外人都能看到至少有两个明显的要害应该提出：各级领导干部包庇纵容下属犯
罪和腐败分子本身对揭发检举人施加打击报复是腐败势力的两大支柱，今后对任何
人的这种行为将严厉惩办！十四年来的事实继续证明，这两种现象始终是腐败得以
滋生蔓延和反腐败困难重重的主要原因，为什么竟然忽略了呢？不是缺乏整党的决
心和诚意，就是害怕作茧自缚，妨碍自身的自由。
      可见，“腐败难免论”也许并不全错，但腐败泛滥到今天这样几使中共没顶
的状态，却不是必然的，这是中共以邓小平为代表的一派领导人选择的结果，而这
选择以及十四年来为此所作的不懈努力，当然是反改革的。同理，“新闻法”十几
年出不来，“反贪污法”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难产的法律，也是为了怕捆住手脚
。果然有效，只要把今天的《人民日报》同一九七年年的比较一下，新闻自由的倒
退就一目了然了。
      改革演变为倒退，在共产党执政国家几乎一无例外。在前苏联，赫鲁晓夫从
斯大林逝世後不久就开始了改革，以他被用政变手段推翻而告终。勃列什涅夫时代
，也曾由总理柯西金进行过经济改革，失败了。戈尔巴契夫的改革最有成效，也终
归失败。
      看不到这一点，以为中国的改革理应顺利进行，或把改革是程中的反反复复
仅统统算到少数极左派的账上，而把邓小平何以老是偏爱、偏听、偏信“左派”、
再三“上当”视作个人政治性格问题，是由於我们未看到改革不可能不是一场剧烈
的阶级斗争。毛泽东後“阶级”和“阶级斗争”概念被抛弃，对於中国的统治阶级
是很有利的，因为这有利於它骗人。
      改革确使大多数中国人受益，但获利最多、在当今中国活得最富裕、最快乐
和最自由的是谁？当然是官僚阶级和官僚资产阶级。中国和一般中国人的各方面条
件还远不如西方国家，但这个阶级却比先进资本主义国家的资产阶级还要优越，因
为它不受法律约束，没有舆论监督，其代表人物手中的政权又“永不变色”！这个
阶级以及其他在改革中获利因而维护现状的集团和个人，便是江泽民的社会基础。

      现在不说毛泽东的那个“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了。腐败分子成为中国官僚
阶级的主体；腐败已成为中国政治运作的日常方式。这还没完，十五大代表、中纪
委副书记说今後五年进一步经济改革将使腐败达到一个新高潮。十五大代表、被称
为“当代女包公”的中纪委刘丽英说：“办理贪污案件难度越来越大”。然而江泽
民却仍然把腐败说成一个“认识”问题，改变的方式首先是“学习”。几年来他抓
的几件事——调整干部超标准用车，告诫军队干部提防“灯红酒绿”的诱惑，和最
近开展的反对“奢侈浪费”运动，都回避了要害，这就印证了官员中流传的那个话
——反腐败“不能不反，不能真反，不能大反”是道出了一个真理。
      邓小平的个人权威在改革中未发生过危机，他的进或退，主要是为了维护中
共及其政权。江泽民所担心的则一直是个人权威可能遇到的危机。
      “十五大”至少可以证明江泽民的对手并无推翻他的企图；不存在什么阴谋
；也无发动进攻的打算。
      但江泽民却始终把“敌情”估计得很严重。为了防止自己地位动摇，各方面
的努力都很执着，过火：一、树立个人权威急不可待；二、限制赵紫阳自由，对鲍
彤监禁七年後仍继续软禁；三、对魏京生、王丹再判重刑，以威吓自己对手……“
十五大”期间的新闻检控，不但禁绝一切负面报道，连自然灾害如旱情的报道也必
须暂仃。
      然而赵紫阳和乔石的影子却不会消失，很可能还会更加浓重起来，事隔八年
，他依然是中国人心中真正合格的领袖。赵致“十五大”代表的信件将在党内和民
间广泛流传，江泽民的报复——进一步加强对赵紫阳人身自由的剥夺，已在世界传
开，只能引起国人对赵紫阳更多的同情。时候一到，赵紫阳就会以更大的感召力重
新出现。
      同时，对江泽民的现实威胁却可能从另一道门走进来。新任政治局委员和常
委，他几次授衔的军队将领，他新任命的中央各部和各省市领导，都那么忠诚可靠
吗？
      “在中国，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仅是由於社会危机重重，也由於人心变
了。有几个中国人如今是不存“二心”的？一方面，对自身境况尚属满意或尚可忍
受，同时又牢骚满腹，骂声不断；对当局虚与委蛇，似乎相安无事，心中却不是怨
恨，就是蔑视；希望安定，害怕动乱而又期望有所变革。
      一九九二年以来，这种矛盾心情在很大程度上是靠经济生活的改善维持平衡
的，它会持久吗？先是几亿农民每年收入的增长被各种有增无减的负担抵销了，然
後是两千多万工人失业，朝不保夕，又有离退休干部、工人应得款项长期拖延。各
种开支却在增多，不仅城市地区之间贫富差距加剧，每个阶层内部也向两极分化。

      连从来都说中国政府好话的世界银行，最近也变了调子，就中国经济存在的
严峻危机向中共发出警告，而且第一次把中国政府的腐败将导致中国经济危机的问
题提了出来。
      总之，江泽民的恐惧，他的“寝食不安，心乱如麻”，并非神经过敏。靠经
济来“一俊遮百丑”的时代看来已接近终结。对江泽民的真正考验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