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6月号-文化论丛 王小波简介 王小波文章检索

 
杂文两篇....................王小波
 
 

      【编者按】为纪念中国作家王小波不幸逝世,本刊转载他最近发表在广东报
刊上的两篇杂文。


百姓·洋人·官

      小时候,每当得到了一样只能由一人享受的好东西而我们是两个人时,就要
做个小游戏来决定谁是幸运者。如你所知,这种把戏叫作“石头、剪子、布”,这
三种东西循环相克,你出其中某一样,正好被别人克住,就失败了。
      这种游戏有个古老的名称,叫作“百姓、洋人、官”。我相信这名称是清末
民初流传下来的,当时洋人怕中国的老百姓,中国的官又怕洋人。《官场现形记》
写到了不少实例,中国的老百姓人多,和洋人起了争执,就蜂拥而上,先把他臭揍
一顿——洋人怕老百姓,是怕吃眼前亏。洋人到了衙门里,开口闭口就是要请本国
大使和你们皇上说话。中国的官怕得要死——不但怕洋人,连与洋人有来往的中国
人都怕。这种中国人多数是信教的,你到了衙门里,只要说一句“小的是在教的”
,官老爷就不敢把你当中国百姓看待,而是要当洋人来巴结。书里有个小故事,说
一位官老爷听说某人“在教”,就去巴结,拿了猪头三牲到人家的庙里上供,结果
被打得稀烂撵了出来——原来是搞错了,人家在的不是洋人的天主教,而是清真古
教。
   小说难免有些夸张,但当时有这种现象,倒是无可怀疑。现在完全不同了。洋
人在中国,只要不做坏事,就不用怕老百姓。我住的小区里立有一块牌子,写有文
明公约。真中有一条,提醒我见了外国人,要“不卑不亢,以礼相待”,人家没有
理由怕我。
   至於我国政府,根本就不怕洋人。在对外交涉中,就是做了些让步,也是合乎
道理的。就说保护知识产权罢,盗版软件,盗版VCD,那是偷人家外国的东西;
再说市场准入罢,人家外国的市场准你入,你的市场不准人家入,这生意是没法做
的。如果说打击国内的盗版商,开放市场就是怕了洋人,肯定是恶意的中伤。还有
中国政府在国际事务中的“不出头”政策,这也合乎道理。要出头就要把大票的银
子白白交给别人去花,我们舍不得,跟怕洋人没有关系。在这个方面,我完全赞成
政府,尤其这最後一条。
   既然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再说这些似乎是无的放矢——但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无论石头,剪子,布,还是百姓,洋人、官,都是循环相克的游戏。这种古老的
游戏还有一个环节是老百姓怕官。这种情况现在应该没有了——现在不是封建社会
了,老百姓不该怕官,政府机关也要讲道理、依法办事,你对政府部门有什么意见
,既可以反映上去,又可以到检察机关去告——理论上是这样的。但中国是个官本
位国家,老百姓见了官,腿肚子就会筛起糠来,底气不足,有民主权利,也不敢享
受,对绝大多数平头百姓来说,情况还是这样。
   最近有本畅销书《中国可以说不》,对我国的对外关系发了些议论。我草草翻
了一下,没怎么看进去。现在对这本书有些评论,大多认为书的内容有些偏激,还
有人肯定这本书,说是它的意义在於老百姓终於可以说外国人,地位因此提高了。
可能我在胡猜,但我觉得这里面包含了三重的误会:其一,看到我国政府在对外交
涉中讲道理,就觉得政府在怕洋人——不讲理的人常会有这种看法,这是不足为奇
的;其二,看到海外的评论注意到了这本书,觉得洋人怕了我们——有些人就是这
么一惊一乍,一本书有什么可怕的呢?其三,以为洋人怕了这本百姓写的书,官又
怕洋人,结果就是官也怕了百姓了,老百姓的地位也就提高了。这是武侠小说里的
隔山打牛,隔物传功之法。这其一和其二无须我再说,大家都知道是不对的,而且
很没意思。其三则完全是小说家的题目,但我觉得这种说法完全是扯淡,因为就算
洋人怕了你,官又怕了洋人,你还是怕官,这一点毫无改变。
   从前,有个大学的青年教师,三十多岁了,每周挣三五百块钱,谈起对象来个
个吹。他住在筒子楼里,别人在楼道里炒菜,油烟滚滚灌到卧室里,每次上楼里的
公共厕所,不论打开哪一间隔间,便池里都横亘着几根别人遗下的粗壮的屎橛子…
…除此之外,他在系里也弄不着口好粥喝,副教授一职遥遥无期,出门办件事,到
处看别人的脸色——就连楼前楼後带红箍的人都对他粗声粗气地乱喝呼。你知道他
痛苦的根源吗?根源就在於领导上对他不重视。後来他写成了一本书,先把洋人吓
得要死,洋人又来找我国政府,电话一级级打了下来。系主任、派出所、居委会赶
紧对他改颜相敬。
   ——你知道小人物翻身的原因吗?就在於发现了隔山打牛的诀窍。这个故事没
有什么针对性,只是在翻话本里的《李太白醉草吓蛮书》,大家可以找原本来看看
。话本里的李太白吓退了蛮人,得到皇上的宠幸,横扫杨贵妃、高力士,地位猛烈
地提高了。假如今天的吓蛮书没有收到这样的效力,那是因为写书人酒还喝得不够
多。

从Internet说起

      我的电脑还没连网,也想过要和Internet连上。据说,网上黄毒泛滥,还有
些反动的东西在传播,这些说法把我吓住了。前些时候有人建议对网络加以限制,
我很赞成。说实在的,哪能容许信息自由的传播。但假如我对这件事还有点了解,
我要说:除了一剪子剪掉,没有什么限制的方法。那东西太快,太邪门了。现代社
会信息爆炸,想要审查太困难,不如禁止方便。假如我作生意,或者搞科技,没有
网络会有些困难。但我何必为商人、工程师们操心?在信息高速网上,海量的信息
在流动。但是我,一个爬格子的,不知道它们也能行。所以,把Internet剪掉罢,
省得我听了心烦。
      Internet是传输信息的工具。还有处理信息的工具,就是各种个人电脑。你
想想看,没有电脑,有网也接不上。再说,磁盘、光盘也足以贩黄。必须禁掉电脑
,这才是治本。这回我可有点舍不得——大约十年前,我就买了一台个人电脑。到
现在换到了第五台。花钱不说,还下了很多工夫,现在用的软件都是我自己写的。
我用它写文章,做科学工作:算题,做统计——顺便说一句,用电脑来作统计是种
幸福,没有电脑,统计工作是种巨大的痛苦。但是它不学好,贩起黄毒来了,这可
是它自己作死,别人救不了它。看在十年老交情上,我为它说几句好话:早期的电
脑是无害的。那种空调机似的庞然大物算起题来嘎嘎做响,没有能力演示黄毒。後
来的486、586才是有罪的:这些机器硬件能力突飞猛进,既能干好事,也能干坏事
,把它禁了吧……但现在要买过时的电脑,不一定能买到。为此,可以要求IBM给我
们重开生产线,制造早期的PC机。洋鬼子听了瞪眼,说:你们是不是有毛病?回答
应该是:我们没毛病,你才有毛病——但要防止他把我们的商务代表送进疯人院。
当然,如果决定了禁掉一切电脑,我也能对付。我可以用纸笔写作,要算统计时就
打算盘。不会打算盘的可以拣冰棍棍儿计数——满地拣棍儿是有点难看,但是——
谢天谢地,我现在很少作统计了。      除了电脑,电影电视也在散布不良信息。
在这方面,我的态度是坚定的:我赞成严加管理。首先,外国的影视作品与国情不
符,应该通通禁掉。其次,国内的影视从业人员良莠不齐,做出的作品也多有不好
的……我是写小说的,与影视无缘,只不过是挣点小钱。王朔、冯小刚,还有大批
的影星们,学历都不如我,搞出的东西我也看不入眼。但他们可都发大财了。应该
严格审查——话又说回来,把Internet上的通讯逐贞看过才放行,这是办不到的;
一百二十集的连续剧从头看到尾也不大容易。倒不如通通禁掉算了。文化大革命十
年,只看八个样板戏不也活过来了嘛。我可不像年轻人,声、光、电、影一样都少
不了。我有本书看看就行了。说来说去,我把流行音乐漏掉了。这种乌七八糟的东
西,应该首先禁掉。年轻人没有事,可以多搞些体育锻炼,既陶冶了性情,又锻炼
了身体……
      这样禁来禁去,总有一天禁到我身上。我的小说内容健康,但让我逐行说明
每一句都是良好的信息,我也做不到。再说,到那时我已经吓傻了,哪有精神给自
己辨护。电影电视都能禁,为什么不能禁小说?我们爱读书,还有不识字的人呢,
他们准赞成禁书。好吧,我不写作了,到车站上去扛大包。我的身体很好,能当搬
运工。别的作家未必扛得动大包……      我赞成对生活空间加以压缩,只要压不
到我;但压来压去,结果却出乎我的想像。海明威在《钟为谁鸣》说过这个意思:
所有的人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所以,不要问丧钟是为谁而鸣—
—它就是为你而鸣。但这个想法我觉得陌生,我就盼着别人倒霉。五十多年前,有
个德国的新教牧师说:起初,他们抓共产党员,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
後来,他们抓犹太人,我不说话,因为我是亚利安人。後来他们抓天主教徒,我不
说话,因为我是新教徒……最後他们来抓我,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了。众所周知,
这里不是纳粹德国,我也不是新教牧师。所以,这些话我也不想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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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小波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2月12日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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