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经验与思考的陈述(三十)
281.反击二月逆流之後
反击二月逆流的斗争,把成都地区的文化革命又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前阶段,运动大有“收”的趋势。中央号召夺权,建立革命委员会,鼓励革
命干部站出来亮相,并且要求造反派群众“必须正确对待干部”。这很容易让人们
理解为打倒走资派的斗争已经告一段落,革委会的建立将意味着毛主席革命路线的
胜利,从而也就是文化革命的胜利。中央下令停止大串连,这表示下阶段的运动将
限制在本地区和本单位进行。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推荐一些地区的先进经验,主张
“无产阶级革命派按单位按部门大联合”。中央提出复课闹革命,决定派解放军对
大中小学生分期分批实行军训。按照中央文件,原有的跨班级、跨单位、跨部门、
师生混合的群众组织都要解散,要实行按教学班为基础的大联合。不难想见,如果
这些要求逐一落实,社会上的自发性群众运动场面将不复存在,整个运动又将回复
到由各级领导机构直接指挥控制的传统形式。
反击二月逆流斗争的兴起,打乱了上述进程。首先是复课闹革命宣告夭折。
其实,在成都地区,复课闹革命根本就不曾认真开展过。许多中学,尤其是那些只
设有初中部的中学,从去年秋天校文革瘫痪以来就沦入荒废状态。除去少数热衷於
革命的学生们继续在校园里活动外,绝大多数学生干脆连校门也不进,照面也不打
了。在镇反运动期间,成都军区向部份学校派出军训团,其余的学校则仍然无人管
理,任其荒废。十九中是有军训团的,因此,当人民日报发表复课闹革命的社论後
,不少同学以为真要复课了,於是便回到学校;谁知到了学校一看,全然没有复课的
样子。进驻十九中的解放军的主要任务是协助镇反,不是对学生实行军训,开展复
课。同学们坐在教室里无所事事,再加上前阶段运动造成的观点分歧与情绪对立,
彼此都觉得很别扭。这样,没过几天,大家就又散掉了。尔後,成都地区大举反击
二月逆流,军训团从学校彻出,复课一事更是束之高阁,几乎再也无人提及。
同样地,中央关於解散跨班级跨单位的群众组织的要求也迅速地化为泡影。
在反击二月逆流的斗争中重新崛起的造反派,组织规模急剧扩张,其横向跨度甚至
比先前更大。本来,八二六和红成只是大学生的组织。其他单位的造反派虽然在观
点上要么倾向八二六要么倾向红成,但大多数在组织上还是各自独立的。现在,许
多组织直接打出八二六某某分团或红成某某支队的旗号,包括一些外地外县的造反
派也从组织上并入了八二六或红成。这就使得八二六或红成变成了不仅跨单位跨行
业,而且还跨地区的全省性组织。与此同时,串连活动也再度兴起。造反派的学生
们下厂下乡,赶赴郊区外县,帮助扶植和恢复那里的造反组织,发展壮大自己这一
派的力量。总而言之,在经历了二月逆流这一番反复之後,运动非但没有收拢,而
是放的更开了。
282.反右的幽灵
镇反运动之初,几乎见不到任何公开的怀疑或抵制。这一来是慑於军方的权
威,二来也是由於人们普遍认为运动已经进入後期,是到了对群众中的坏人加以清
理的时候了。不过对於所谓运动後期,不同的人们显然有着不同的理解。不少人,
主要是保守派群众,大概也包括军区的负责人和相当一批干部,多少是基於五七年
反右斗争的经验,以为前阶段党中央鼓励造反只是“引蛇出洞”,是“放长线钓大
鱼”,因此,他们现在要反击,要把跳将出来自我暴露的阶级敌人一网打尽。中央
军委2.17来信虽然只是针对造反派冲击军区一事而发,可是,成都军区和保守派组
织却趁势对造反派展开了大范围的清算,可见他们理解的文革,无非是改头换面的
反右而已。连很多造反派和同情造反派的群众—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反右的成年人—
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面对保守派的全面清算,除去少数青年学生大胆出面抵制
外,绝大多数成年人造反派仍不敢表示反抗。等到反击二月逆流的大势终於明朗,
这些成年人简直喜出望外。随着形势的发展,大家越来越相信文革和反右就是不一
样,党中央毛主席果然是支持造反和保护群众的。颇有一些老於世故的人,在前阶
段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时还能沉得住气,按兵不动,如今也一头栽进造反派队伍
。在反击二月逆流之後,造反派方面不仅人数更多,声势更壮,而且品类也更杂,做
起事来更少顾忌。
经历过反右的人,在文革中常常联想到反右。这就引出一个问题,文革和反
右究竟一样不一样?李志绥在他的回忆录中写到:“今日我的後见之明是,如果当时
民主人士提的意见未涉及毛,那么‘ 文化大革命 ’一定会提早十年,在一九五七
年,而不是在一九六六年发生。” 李志绥的这一观点可说与我不谋而合。应该承认
,毛泽东早在一九五七年就初步形成了借用党外的力量,借用群众的力量反对所谓
官僚主义和整治党内反对派的思想。当时,毛泽东号召大鸣大放,号召民主人士给
共产党提意见,未必不是出自真心。然而,毛泽东没有料到的是,民主人士的批评
意见越来越尖锐,其攻击矛头竟直接指向共产党制度,指向毛本人。这样,毛泽东
才下令展开反右斗争。然後,他再把当初号召鸣放一事解释为引蛇出洞的“阳谋”
。当然,在发动整风运动的初期,毛泽东想来也估计到有人会借机反共;出於大权
在握的自信,他想来也有过欲擒故纵的算计。只不过在开始,毛泽东考虑的重点大
概是借党外压党内,借群众压同僚,而不是在党外、在群众中抓右派。
283.反右与文革
假若上面的分析不错,那么,反右便是一场流产的文革。因其流产,它给亲
历者留下“阳谋”的深刻记忆。文革中,常听到有人讲起反右,或作为教训,劝诫
亲友明哲保身;或作为经验,预言造反者绝无好下场。根据我的观察,保守派本来
并不以为中央有所谓“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他们一见到有人跳出来反党委反工
作组,便马上挺身保卫,坚决反击;而不是稳坐钓鱼台,等着阶级敌人暴露充分之
後再收紧网口。只不过在他们发现中央竟然并不支持他们反击右派的革命行动,反
而放任甚至鼓励造反派时,他们想不通,又不敢怀疑文革本身,这才去猜想其中是
否暗藏玄机。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期间,有些保守派援引反右的经验,散布“
秋後算账”的论调,依我看,那主要是给彼此打气,向造反派诅咒,并非真心确信
。在这段期间,大部份保守组织都给压垮了,如果真的相信是“放长线钓大鱼”,
何至於此?到了二月镇反,有些保守派或许真的把文革认作了反右,不过大多数保守
派恐怕还是有保留的。起码在理论上,他们并没有全盘否定前阶段的“炮轰、火烧
”和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批判。就连大闹怀仁堂的那几个老帅副总理在批评中央
文革小组的时候,也无不小心翼翼地与刘邓的问题和工作组的问题撇清关系。
青年学生不曾经历过反右。我们在高中语文课本上学习过毛泽东写的《文汇
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对“阳谋”一说也略知一二。对於中央放手纵容造
反派攻击党委一事,我们很少想到过这会是什么引蛇出洞的策略。这一则是我们想
象不到党中央毛主席竟会出尔反尔,翻云复雨。再说,造反派的行为和我们所了解
的当年的右派实在也大相径庭。同是批评党委,右派是批评党委不民主;造反派是
批评党委不革命。同是涉及知识分子政策,右派批评当权派不尊重知识分子,外行
领导内行;造反派批评当权派包庇重用资产阶级权威,听凭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
学校和其他文化领域。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给造反运动加入了反政治迫害的成份
。可是,我们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目的,主要在於肯定自己的革命性。我们是
唯恐不能证明自己革命故而投入造反。对当时的我们而言,反动路线之坏,坏就坏
在它否认我们的革命性,把我们打成右派。我们起来造反动路线的反,正是为了挣
脱可能加在我们头上的右派的罪名。这不是和五七年反右的情况正好相反吗?
284.发表《五一六通知》
五月十七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去年五月十六日中共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的《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其实,有关《五一六通知》的内容
和背景,早在半年前就在社会上广泛流传了,所以我们并不感到特别新鲜;不过现
在公开发表,再配合报纸广播的大力宣传,大家还是又兴奋了一阵。
《五一六通知》被称为指导文化革命的伟大纲领。在文革开展一年之後再来
学习这篇文件,我们都很佩服伟大领袖的高瞻远瞩。毛主席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伟
大气魄,亲手发动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动员亿万群众投入反修防修的伟
大斗争。这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无疑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苏修敢搞文化大革
命么?如果苏联人民也能够贴大字报批修正主义,苏修统治集团还能不垮台么?
文化革命造就了一种热烈的中国中心主义。我们被告知、而我们也多多少少
地相信,中国正在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我们正在做着人类历史上从未有人做过的
事情。这就比四九年毛泽东宣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比五八年共产党号召“十
五年超英赶美”更加令人激动,令人振奋。大约也正是从这时起,报上愈见频繁地
登出关於国际友人称颂文化大革命,世界人民热爱毛主席的报道。记得人民日报还
出现过这样的标题:“欢呼世界进入毛泽东思想伟大新时代”。以我阅读的仔细,
我未尝没有意识到报上所说的“世界人民”,大概只是“世界人民”的一个有限的
部份。然而,看一看我们的全部生活在一年的时间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也
相信,文化大革命确实是一场极其不平凡的伟大运动,这样一场运动发生在拥有七
亿人口的辽阔土地上,那必然在人类历史上造成深远的影响。这样一想,我也感到
很骄傲了。
然而,《五一六通知》的某些段落却引起我另外一种感受。《通知》指责那
些“党内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放手让牛鬼蛇神大肆出笼,“多年来塞满了我们的报
纸、广播、刊物、书籍、教科书、讲演、文艺作品、电影、戏剧、曲艺、美术、音
乐、舞蹈等等”。《通知》严厉批判了“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一类主张,断然宣
称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关系只能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关系,即无产阶
级对资产阶级实行独裁或专政的关系”。这使我回想起当初批判《海瑞罢官》,批
判“三家村”时我心中的不满和疑惑。另外,我也没有忘记《出身论》受批判这件
事。这些感受平时都潜伏在脑海深处,偶被触动,总要让我郁闷一阵。
285.批判“党内最大走资派”
报纸上又开始了连篇累牍的革命大批判。戚本禹的大块文章《评反动影片“
清宫秘史”》,第一次不点名地点出刘少奇,文中称为“党内最大的走资派”。象
这样,既要读者个个明白批的是谁,同时却又避免直接说出被批者的姓名,不仅繁
琐,简直滑稽。据说这是体现政策,是表示不同的规格和不同的待遇。好比过去皇
帝杀大臣,砍头,身首异处,这是一种规格;吊死,留个全尸,这又是另外一种。
在不点名的点名和指名道姓的点名之间作出区分,实在比在砍头和吊死之间作出区
分还更荒诞。不过在当时,我们只觉得有趣。至於在群众的大字报和传单上,在四
处流传的中央首长讲话上,对刘、邓早就直呼其名了。
批判刘少奇的文章(包括大字报)很多,列举出的罪状也很多。最让我们乐於
批判的罪状有两条。一是刘少奇以党自居,“老子是党”,反我就是反党,就是反
革命。其实我们也弄不清刘少奇何时何地公开讲过这种话,不过从他推行所谓反动
路线这件事来看,给他安上这条罪名应该不算冤枉。另一条是刘少奇号召党员要作
党的驯服工具。这在文革前是作为官方的口号写在报上文件上的。驯服工具的意思
无非是要人对党绝对服从。可是,说成“工具”,还加上“驯服”,未免就有了贬
辱的意味。然而,共产党语言的一大特点—而且也是它的一大力量—便是,它常常
要有意地贬辱其追随者的个人尊严,以强化组织对个人、领袖对群众的绝对优势。
在追随者方面,则造成彻底的依附和谦卑。正如费尔巴哈所言:“信者的谦卑是一
种倒转过来的傲慢。”追随者的心理是:我作为个人是极其渺小的,但我属於伟大
的党。我是党的驯服工具,你们还够不上呢。
文革前,驯服工具的口号颇为流行。文革一来,毛泽东支持造反,毛泽东号
召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下边的人要大闹天宫。这就显得和驯服工具论格格不入。造反
派批驯服工具论,许多当过保守派的人也批。那时,保守派认错的典型方式就是承
认自己中了驯服工具论的毒,把某某党委当成了党的化身。
顺便一提,四人帮垮台後,当局为刘少奇恢复名誉,很多先前被批判的主张
、观点又被重新肯定。意味深长的是,驯服工具一说却不见有人提起。
批判刘少奇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批判刘少奇写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这本
书。按照报上的批判口径,《修养》一书只讲个人的修身养性,不讲阶级斗争。《
修养》的要害是背叛无产阶级专政。我以前读过《修养》,还很受感动。现在读到
对《修养》的批判,首先是下意识地想否认当初那份共鸣。这也许是一种很普遍的
反应。当官方对那些我们曾经喜欢过的东西扣上骇人的罪名时,我们首先的反应常
常不是抵触,不是质疑,而是力图掩盖或否认我们曾经有过的好感,并且力图主动
地接受官方的说词。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还是比较容易地就接受了官方的
观点,尽管在内心深处未必心悦诚服。
286.产业军的败亡
虽然报纸上接连登出批判党内最大走资派的文章,但一般群众似乎并不大关
心。大部份人还是对群众组织彼此之间的争斗更有兴趣。这里出现了两块战场,一
是造反派对保守派,一是八二六对红成。
中央十条下达後,产业军一派陷於困境。不过产业军仍很顽强。他们放弃了
原来的观点,但不肯放弃自己的组织。在这时,保存组织的意义既然已经不是为了
坚持原先特定的观点,因而主要就是为了坚持和对立派相抗衡。造反派一方能够感
受到这层意义,所以他们执意要把保守派从组织上打垮。於是就又引起冲突。
我印象较深的一次冲突是五一九中和场事件。五月是麦收季节,学生造反派
组织起来去近郊农村支援麦收。十九日这天,川大八二六出动大队人马来到近郊的
中和场(头一天我们十九中八二六刚去过那里),突然聚集了许许多多的农民,将八
二六团团围住。他们是贫下中农战斗军的成员,和产业军一派。农民们手拿锄头扁
担就要开打,八二六的学生只好举手投降,然後被放走。事情总算没闹得太大。这
事多少有些可笑,再有红成派大加讥讽,故而广为流传。
产业军派虽然顽强,但因为被定成保守组织,只能处於守势,兼以没有後台
,架不住对手的不断攻击,到五月下旬就垮掉了。
十九中的学生保守组织是校红卫兵,去年十一月便瓦解。其成员一部份加入
造反派,一部份当了逍遥派。在二月镇反中有个别原保守组织成员出来活动,但并
没有所谓保守组织复活之事。倒是有一个名叫“红纵”的教师组织,由几个大学刚
毕业的青年教师组成,先头派出去搞“四清”,去年年底才回校,不久就赶上镇反
,自然站在了军区一边,到头来被视为保守派。一些同学刷出大标语“砸烂红纵”
。我见了很不赞同。问题还不在於红纵是不是该算老保,我是反感“砸烂”这类语
词—当然,我更反感把“砸烂”付诸行为。双方争论了一阵。对方说我“右倾”,
“太书生气”。
文革中,各种充满暴力、仇恨和侮辱意味的语言泛滥成灾,还颇多创造。我
讨厌这类语言。也有例外的时候。有的骂人的话编得极巧妙,在拉开距离的前提下
忍不住会欣赏的。不过我自己从不使用这类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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