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中国老百姓血肉相连
——访著名政论家凌锋
亚 衣
凌锋,本名林保华,香港著名政治评论家。著有《闲话毛伯伯》、《闲话邓伯伯
》、《老革命遇到性问题》等书。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前夕,为避免专制制度的迫
害以及对中共的欺骗手段表示抗议,凌锋偕同夫人杨月清离开香港来到美国。日前
,在纽约的寓所中,记者采访了这位一生中经历了数次大迁移,始终自认为与中国
老百姓血肉相关的知识分子。
回归前夕,挥泪告别香港
亚:香港回归前夕,您与您的夫人不得不告别香港来到美国,这是您人生中的一大
事件。我想请您先谈谈自己离别时的感受,这种情形,与“六四”镇压之後一批中
国大陆知识分子流亡国外有什么相同之处?
凌:我离开香港与“六四”镇压之後中国大陆知识分子流亡他乡,有相同的,也有
不同的地方;恐怕不同的地方更多一些。相同的是都有恐惧。我以前曾经设想过七
月一日那一天早上,一觉醒来,香港就是我以前曾经呆过的共产党的天下了,我实
在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这确实是一种恐惧。香港新华社领导下
的《文汇报》曾经对我多次展开“大批判”,给我扣上了许多“反共”、“反华”
的帽子,有关方面还两次没收了我的“回乡证”,我当然害怕七一之後与我“算总
帐”,虽然还不至於到要杀头的那种地步。另外一种相同的地方是失望,对共产党
政权我在八九年春天就感到失望,但是没有想到它後来居然会动用武力镇压,会杀
人。而它现在又居然用剥夺香港人民民主权利的方式来收回香港,这使我大失所望
。不相同的地方是,除了恐惧和失望之外,我还想以自己的出走来表示对共产党的
不认同。北京政府在香港建立临时立法会来管香港人,我用离开的方式来表示我的
抗议。那么到哪里去呢?我想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地方,当然世界上没有绝对理想的地
方,但是西方国家的民主自由制度对我来说是比较理想的,我想体验一下这种新的
生活,这对个人的写作来说,也是一种“充电”,可以使得自己看问题的眼光更加
广阔。
亚:看到有些报纸杂志上刊登的您挥泪告别香港的照片,一种悲壮感油然而升。您
是什么时候决定离开香港的?
凌:是去年下半年。以前我也一直在等候,总抱有一种希望,希望北京政府能够改
变路线、政策和做法,把香港人民的民心收回来。记得钱其琛也曾经对香港民主派
表示过一些友好的说法,所以我抱有很大的希望,希望他们开明一些,对香港人至
少表示一些尊重,但结果是失望。所以我决定出走。後来北京政府把新华社的一些
左官撤掉了,但是这时候我已经把一些东西都扔掉了,房子也卖掉了,也就不因此
改变决定了。另外我对北京政府在回归问题上所制造的那种虚假宣传很看不惯,他
们宣传说香港人如何欢欣鼓舞迎接回归,这不符合事实。我以自己出走的行为对虚
假宣传表示抗议。
亚:在香港,以往写文章抨击共产党极权制度的作家为数不少,许多人也怕“秋後
算帐”,像您一样有恐惧感,但其中不少人还是没有离开香港。
凌:是的。有的人原先准备离开,後来又留了下来,有些人其实是手续全部都已经
办好,要走就可以走,留下来是再看看情况。说实话,要离开一个生活了多年的熟
悉的地方,也是不容易的。这是一种无奈。想当年我在要离开中国大陆,也是犹豫
再三,究竟要不要走,结果还是决定出来,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对的,离开极权制
度远一些总是好的。
误入歧途,研读中共党史
亚:您的这种选择与您的人生经历有关。据我所知,您出生於大陆,後来移民印度
尼西亚,中共执政之後回归北京,几经磨难,又来到香港。这种居住地上的大迁徙
,反映了一个不算简单的人生经历。我想这是我们的读者所感兴趣的,您可不可以
介绍一下?
凌:一九三八年我出生在中国四川重庆,因为躲避日本侵华战争的战火,在我出世
不久,父母就举家移民印度尼西亚。我在印尼完成了小学与中学。一九五五年,我
这个受中共在印尼地下党影响很深的青年,怀着一股热情,来到北京,就读於华侨
补习学校,第二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後来被分配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书,文革
中下放工厂劳动。一九七六年在父亲的帮助下离开中国大陆,来到香港,担任过报
纸编辑,为几十家报纸写专栏和政治、经济评论。几十年间我走南闯北,各种地方
都住过,印尼这种发展中国家我住过,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国家我住过,香港我也住
过,只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我没有呆过。因为香港虽然属於资本主义制度,但它
只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一个殖民地。我现在来到美国,这样我的一生就比较全面一些
了。学术上有比较文学、比较政治,我想在人生道路上也有一种“比较人生”吧,
这样我们的生活可以更加丰富一些。不能老是回味过去,要奋斗未来。
亚:在中国的大学系统中,“人大”历来有“第二中央党校”之称,您在其中读的
又是中共党史,当时您为什么要作这样的选择?
凌:这个说来复杂。中国人民大学不仅被叫做“第二中央党校”,还有“第二神学
院”的称呼。我在一九五五年回国报名考大学的时候,向往的是北京大学、南开大
学、复旦大学这些有名望的大学。我爱好文史,相对来说,爱文甚於爱史。第一年
没有考上,第二年就总结经验,认为自己要求不能太高,也不要只着眼於中文系,
历史系也可以考虑。第二年再的考时候正好遇到中国人大与其他艺术院校一样,比
普通大学提前招生。我就决定试一试,如果考不取,我还有一次机会考其他大学。
於是我就报考了“人大”的历史系,那时还不叫党史系,在人大的系科中,历史系
算是党性最不强的了,在历史系中有两个专业,一个是马列主义专业,那当然更可
怕,所以我就选了“中国革命史”专业。我考上之後,在一九五八年这个专业才改
为“中共党史”专业。
责任在身:评论中国政治
亚:这样的一种背景,对於您後来有什么影响?
凌:我的体会是,因为我学党史,所以受共产党欺骗所中的毒就特别多。那时我与
同学一起读了很多毛主席的著作,我们现在都知道,毛泽东的著作都是经过修改之
後才发表的。当时读毛著的感受是,在中共党史上,这个领导人左倾,那个领导人
右倾,就是毛主席不左也不右,总是正确,一贯正确,所以对毛非常崇拜。我以前
一直是积极投入中共的各项政治运动,在反右运动中却“说了错话”,还好没有受
到什么处分,我记取的教训就是要紧跟党走,相信党是永远正确的,所以在文革中
即使看到一些问题,也是用毛主席的教导,去“正确理解群众运动”,区分“九个
指头与一个指头”,“主流与支流”等等。一直到林彪事件发生,我看到了“五七
一”工程纪要,还有毛泽东给江青的信之後,才知道毛泽东也是一个阴谋家,毛说
他早就知道林彪有问题,而是借用他去打击刘少奇。不过在离开大陆之前,我对周
恩来还是非常尊重的,直到来香港之後才与共产党的一套慢慢决裂。因为我中毒比
别人深,醒来之後的反省当然也就比别人来得深刻。
亚:这似乎是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思想轨迹,在香港,您为什么选择了一个
政论家的角色?
凌:来到香港之後,我本想改行,因为政治实在太危险,就我的脾气、性格来说并
不适合搞政治,我以前是误入歧途。俗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既然如
此,我决定洗心革面,去打工。但是这也不容易,有许多新东西要重新学起。我也
曾经一度写些新闻,但是九七回归提到了议事日程,使得我觉得问题严重。我看到
一些香港人写文章,缺少对大陆的一种真实的体验。香港有些人谈论回归,就欢呼
祖国的强大,我听了觉得好笑,这种所谓“祖国伟大”的感受,早在我居住印尼的
时候就有了,那个时候我就在印尼欢呼过中国强大。现在又听到了这种声音。除了
对那些言不由衷,别有用心的人我表示蔑视外,对大部分在“欢呼”的心地单纯的
人,我感到同情和可悲。我觉得我有责任把自己的经历教训告诉大家。当年我回国
可以说是回错了,但是从我得到的宝贵的经验来说,不能说是错了。我好不容易从
中国大陆出来,现在又要再回到原来的统治底下去,於是就写了许多关於九七回归
方面的文章,那个时侯不光是给一家报纸写,好几家、十几家写,也因此写出了名
,这样就更加不能不写了。我一方面觉得把自己的经历和经验教训写出来告诉大家
,是一种责任;另外一方面,从我谋生的角度来说,写政治评论似乎也要比做其他
工作容易,因为我对这个方面的课题太熟悉了,我对共产党太了解了,感性上了解
,理性上也了解。从各个方面看,我写文章真是人尽其才。我的政治敏感性强,《
人民日报》出来一篇文章,别人看不出什么,我一看就觉得有问题,这是多少年的
积累所致。另外我写东西笔头很快,这也许是在“文革”中两派打内战,写批判文
章打笔仗的时候练出来的一种功底。
亚:您在香港的经历中有相当一段时间从事经济研究。我想请教的是,从现代经济
学的角度,您对中国大陆的经济改革和发展,包括对近几年所谓的经济“繁荣”有
什么特别的看法?
凌:我在经济问题上是“半途出家”,可以说还没有好好出家。我以前讨厌经济问
题,考大学时候考虑过文、史、哲,就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经济学,因为我觉得经济
学非常枯燥。只是在香港,因为生活所迫,朋友们带我去炒股票,我觉得蛮有味道
,也许资本主义的经济比较有味道吧,所以就有了兴趣。一九八六年开始,张五常
教授让我去做他的助理研究员,并不是请我去钻研经济问题,实际上是张五常教授
研究中国经济,而我对中国的情况又非常了解,是为他的研究提供咨询和意见。当
然在工作过程中我对中国经济也有所了解。我对中国经济的看法是不要太乐观,也
不要悲观。说不要乐观,是指现在流行的认为中国经济发展很好的意见,很多是从
生意眼光说的,一些外国公司包括美国一些大的证券公司,为了得到中国股票在国
际证券市场的上市权,就把中国经济说得好一些,甚至讲得天花乱坠,有自己利益
上的考虑。实际上中国潜在的经济问题不少。比如我就担心这次东南亚的金融风暴
会影响中国。中国的银行要是没有居民存款早就垮台了,好在中国老百姓大都没有
金融知识,不会计算,否则一旦大家提款,银行马上垮台。如果在西方,老百姓早
就把存款取出来了。(亚:除了金融知识,恐怕老百姓主要还是没有存款投资的选择
权利,也没有取款自由)。至於我说的不要悲观的意思是,“烂船还有三斤钉”,中
国地方那么大,具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中国人的忍耐力和承受能力都很大。有些人
说中国经济即将崩溃,形势严重,老百姓就会起来造反,我不相信。
积极介入,心系平民百姓
亚:粗读了您撰写的《八九民运扎记:血与泪》,正如张五常教授在书的序言中所
说,您对学运的发展跟得很紧,评论也有一种连贯性。在整个八九民运期间,您几
乎每天都有文章发表,更重要的是有一种深深的参与感,您是作为民主运动的一员
在写作的,您写了自己(还有女儿)参加的游行活动,还表示愿意以自己来作交换,
以换取王丹的安全。是什么原因促使您秉持这样一种积极介入的态度?
凌:共产党老是讲凝聚力,要使老百姓心向着它。人心实际上都是有凝聚力的,这
种凝聚力对我说来就是始终与中国的老百姓血肉相连。我一直觉得我到香港来是很
幸福的。我有权出来,而其他人出不来,还在那里受苦受难。假使我不离开大陆的
话,那么在八九民运中,我的女儿也肯定会出来参加运动的,虽然她不一定会像王
丹那样作学生领袖,但是也会遭受同样的酷刑和各种磨难。我与王丹的父母亲属同
一辈人,他们在北大,我在人大。他们的子女和我的子女差不多,“幼吾幼,以及
人之幼”。而且我还有一个想法是,我是从“反右”、“文革”过来的,我的这一
条命也可以说是拣来的,因为不少人的生命早就在各项政治运动中被送掉了。所以
说我是很幸运的,既然我已经走出来了,那么我想,如果我不出来,王丹的遭遇可
能就是我的子女的遭遇,所以用牺牲我的老命来帮助年轻人,我还是赚的。我愿意
用自己的一生来换取年轻人的生命。我这样写,确实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写关於
中国大陆政治的文章,要做到如同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客观,公正,是不可能的。因
为我有我的观点,有我的立场,这与一般香港人不一样。一般香港人写文章,观察
事物可以很冷静,保持距离感,站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来观察事物。我不可能这样
,我会把自己的感情写进去,有感觉、有愤怒。我写文章是直接介入的。
亚:八九年的时候您有没有想到会有六四屠杀这样一种结果?後来您在文章中还告诫
新闻从业人员要注意在发新闻的时候学会保护学生。
凌:我只想到会“秋後算帐”,当局把学生分散到各个学校之後,再把为首份子抓
起来,没有想到会杀人。这大约是根据以往中国政治运动的经验设想的。曹思源六
月三日被抓,我六月四日就写文章,因为这样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他被抓,对他的
处境会有好处。而六四之後当万润南、吾尔开希逃到香港时,我虽然全知道,但是
都没有写这方面的文章,没有以此来表示自己消息灵通。我要求记者写文章注意保
护学生,也是这个目的。可是有些人经过秘密通道出来,还要发表声明,我就很不
以为然,这样等於把中共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香港,对香港的营救活动造成很大压
力。
批毛评邓,揭示现代罪恶
亚:在您的《老革命遇到性问题》和《闲话毛伯伯》等书中,对一直伪装神圣的中
共领袖们腐朽真实面目的揭示可谓入木三分,其中许多文章写在李志绥的《毛泽东
的私人生活》一书出版之前,您写作这类课题的出发点是什么?“老革命遇到性问题
”是从文革中刘少奇所说的“老革命遇到新问题”的话借过来的吧,年轻人可能不
知道这个背景。
凌:一般年轻人不一定知道,但是经历过文革的人都懂。我为什么写这些,是因为
我被毛泽东欺骗过,以前我这样崇拜他,学了他那么多著作,现在知道上当受骗,
很愤怒,所以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笔把毛的虚伪面目揭穿。尽管文革之後把毛的一些
理论批来批去,但总是有人认为毛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敢於反对美帝、苏修,这一
点迷惑力很大,直到现在还有人认为是毛才使得中国强大的。对此我看不过去,就
唱反调,人们说毛泽东爱国,民族主义,实际上毛是个人英雄主义,不容许任何人
站在他头上,斯大林不可以,赫鲁晓夫也不可以,反对美国也是这样。在毛诞辰一
百周年的时侯,我自己出钱印刷出版《闲话毛伯伯》这本书。李志绥的那本书是他
根据亲身经历写的,而我的材料有的是传闻,有的是我根据一些材料推断猜测得来
的。比如张玉凤,我是根据一些材料和张自己的讲话,判断她与毛一定有不可告人
的东西,我称张是毛的“贴身秘书”,一语双关。当然,李志绥的书出来之後,我
的书就大大减值了。我主要是想揭示毛的品德很坏。
对於性的问题,我对弗洛伊德学说没有研究,只是看了一些他的著作。我觉得有
一些问题还是可以联系起来看的。为什么共产党人这样缺乏人性?当然可以说列宁主
义就是这样的,共产党的本质就是缺乏人性等等。但是我认为,这跟中国共产党人
在长期革命斗争中,在性问题上得不到平衡有关。他们的人性因此得到扭曲,就像
以往的太监一样,在被阉割之後,在政治斗争中就有许多奇怪的、毫无人性的东西
想出来。共产党也有一些怪东西,西方人不能理解:明明夫妻可以在一起的,偏偏
要将他们分开,而且分得越远越好,越革命。这就不正常。改革开放正当最起劲的
时候,又来搞什么“扫黄”,而且作为工作的重点。黄色的东西固然不好,但是在
社会中调节生态平衡上还是有积极作用的。而且什么叫“黄”?那些掌权的老头,要
什么黄都可以,就是不准百姓黄一点。就像当年老毛,自己腐朽得很,却一直在反
对老百姓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那些老头老得不能人道了,也不准年轻人人道
。这种报复心理,人性的扭曲,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研究课题。从一
九四九年共产党掌握政权以来,老革命的性问题就是这样搞乱了整个社会。(亚:可
以出一个论文题目:“中共领袖们的性生活状态如何影响党的重大决策和社会发展
”。)
亚:您的杂文和政论都比较短小精悍,可惜常常有些精彩的地方只是点到为止,未
及细论。比如您指出中共的领导层“大都是农民出身,有农民的弱点”;对“学生
与党内路线斗争”也只提了一下,是否可以再作一些论述,
凌:来到香港写文章挣稿费,基本上是现炒现卖。在香港这个地方,如果写理论文
章也很少有人看。实际上在中共党史方面,有许多重大问题值得研究。比如共产党
批判陈独秀在大革命中放弃领导权,主张先民主革命後社会主义革命,这种理论对
中共取得政权来说是错了,但是对中国社会发展和到达“共产主义”的理想境界来
说,应当说是对了,这个问题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如果当时国共不是分裂,
而是让蒋介石掌握政权,先搞资本主义确实比较好。中国的经济发展最好的年头也
是在抗战以前的三十年代。如果共产党不是这样搞革命,日本人也不一定会打进来
,经济发展也会更加好一些,虽然这只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後来的大跃进,饿死
几千万人的事情也许不会发生。共产党取代国民党是用农民代替资产阶级,邓小平
的那一套也还是农民的,不过是开放一些的农民的东西。至於学生与党内斗争的关
系,八九年学生失败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不愿意卷入党内斗争,将严家祺、戴晴这些
知识分子视为是体制内的。实际上任何运动要成功,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何况要治国,二十几岁的学生如何担当?
亚:您另一部著作《闲话邓伯伯》的风格不一样。当许多人还在颂扬邓小平所谓改
革之功德的时候,您对邓小平的另外一面就有一种比较深刻的认识。八九年民运前
您就提出了邓小平害怕民主的问题。从现在的眼光来看,您这方面观点有没有什么
改变?
凌:这本书比较严肃一点,政治上的东西多一些,这可能与邓小平本身在生活上比
较严肃有关系,不像毛生活乱七八糟,可以与他开开玩笑。我七六年出来之前在国
内就听说邓小平也是一个相当专制的人物,因为他在文革中受到冲击,所以我想他
可能会吸取教训,改变一些自己。比如周扬以前是“文艺沙皇',文革之後改变得非
常好。我对邓小平也抱有这样的希望,希望他带领中国消除文革的灾难。但是他很
快就使得我失望,第一是判决魏京生,第二是批判白桦的《苦恋》,清除精神污染
,後来又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最後打倒胡耀邦和赵紫阳,六四屠杀。邓死後,许
多人对他评价很高,我则不以为然。说起中国改革,没有邓小平也会有其他“小平
”出来。当时摆在中国面前的就是改革,没有改革就没有任何出路。不能把中国改
革的功劳完全归在邓小平身上。我记得一九六九年林彪在中共九大上有个政治报告
,後来没有采用他原先起草的,而是采用了张春桥起草的。毛否定了的林彪主持起
草的九大政治报告後来被批评为是“唯生产力论”。虽然这个报告我一直没有看到
过,不过从批判的内容来说,肯定也是要把工作的重心放到生产建设上面来。
亚:这个猜测有道理,联系到被公开的林彪集团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中的内容来
看,对毛泽东路线的批判以及试图改革的意味是相当清晰的。
凌:如果林彪没有被打倒的话,也许中国的改革开放就从他那里开始了。即使拿江
青来说,不要看她那么“左”,实际上是很右的。共产党的党内斗争是越“左”越
会取胜利,打倒对手之後,胜利之後再搞右。江青在上海呆过,与中共的土包子不
一样,上台後肯定搞资产阶级那一套,会远远超过邓小平的改革。邓小平经常扫黄
,江青也许就不会扫黄。
说赵论胡,开明者之局限
亚:一九八八年您曾经随同张五常教授和佛利德曼访问中国,会见了赵紫阳,在《
血与泪》中也有一篇文章表扬了“赵紫阳的骨气”,您是否可以谈谈对赵紫阳总的
评论。
凌:在中共高层人物中,赵紫阳在对待八九民运中表现出来的原则和骨气,我非常
赞赏。此前我就觉得赵紫阳有这样一个特点,很会吸收别人的观点。他在与张五常
、佛利德曼的谈话中说到的一些理论,我不认为是他自己亲自阅读得来的,而是从
别人那里吸收得来的,他的接受也不是照搬过来,而是联系经济改革有哪些问题,
提出应当怎么做。张五常後来出了一本书,叫《存亡之秋》,全文收入了这一次谈
话的纪要。当时没有录音,我作了记录,北京方面也有记录,合并起来整理出全文
,应当说是相当完备的。具体内容因为时间长记不清楚了,我印象最新的就是,赵
紫阳对中国的问题,对要做的事情非常清楚。对於人们提出的不同看法,他也会耐
心解释,说明目前的困难情况,哪些是现在不能作的,为什么不能做,以後会怎么
做。他对西方的东西也比较了解,与那些闭塞的领导人不同。一九九三年佛利德曼
和张五常也会见过江泽民,谈了话,在感觉上就没有与赵紫阳的谈话那么可以沟通
,内容也南辕北辙,一个在谈西方现代的经济理论,一个在大谈上海的“菜篮子工
程”,这样就缺乏共同语言。
亚:对近来海外一些知识分子呼吁赵紫阳“复出”的事情,您有什么看法?
凌:我也在观察之中。现在把注意力放在赵紫阳“复出”上面并不是很恰当。赵紫
阳现在已经七十八岁了,先不去说江泽民让不让赵再当总书记,就算当了,我们中
国再要一个七十八岁的老人来作总书记,是不是恰当?我们一向反对老人政治,赵紫
阳是否例外?如果赵紫阳不做总书记,作一个政协副主席之类的,又有什么意思?呼
吁赵紫阳复出,如果是一种政治斗争的手段,并非不可以,但是对於中国政治的实
际发展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有些人是一厢情愿。现在江泽民的聪明,或者说是江泽
民智囊的聪明在於他们接过了以往赵紫阳的一些口号,比如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和股
份制等等,这等於在告诉人们,没有赵紫阳,江泽民照样也可以做这些事情。这也
算是一种权谋。我觉得现在与其提赵紫阳复出,还不如直接提出政治体制改革的问
题,就是说,赵紫阳当时没有做的或者是想做而被邓小平卡住的东西,中共要做起
来,在这一方面要求江泽民有所行动,例如“权力制衡”,还有十三大提出过的“
对话方式”,六四之後被取消了,现在江泽民可以恢复对话,通过对话来达到共识
,解决矛盾,上面可以通过对话了解下面的要求,下面也可以从对话中了解上面的
苦衷。以此代替对异见分子的镇压。
亚:您的意思是说,赵紫阳复出与否意义不大。那么如果江泽民从六四屠杀的残酷
局面回到十三大路线的局面,是否也可以说是一种进步?
凌:回过头看六四,现在的局面是一种进步;看十三大,应该说现在是退步。江泽
民是新的领导核心,要拿出自己的东西,不应当停留在赵紫阳当年的水平上,应当
向前。中国人缺少一种向前的精神,往往是向後看。赵紫阳并不是最好的,有局限
性,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过去因为中共党内不明朗,高层人物都戴了假面具。而
赵紫阳面目清晰,所以人们记得他,怀念他。我建议中共领导人,要使得自己的面
孔明朗点,让老百姓看一看自己究竟怎么样。如果说在邓小平死之前有所顾忌而无
法使得自己面目清晰,那么现在就应该做到了。
亚:您对胡耀邦的看法呢?
凌:胡耀邦在人性上面似乎比赵紫阳还要胜过一些。他们共同的特点是肯学习。赵
紫阳是一个官僚,在土改时候比叶剑英要来得左,後来有改变。胡耀邦的出身更加
是共产党式的,可以到後来这种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但是在共产党中间时间那么长
,很有局限性,不过这种局限也很难分析,究竟是本人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还是已
经知道怎样做但是在当时的形势下事实上无法做得更好?比如说胡耀邦後来关於新闻
自由的那个讲话,说报刊是“党的喉舌”,在香港问题上他也有乱讲的,我不知道
是他真的这样认为,还是没有办法,只能这样说?无论如何,这就降低了我们对这些
开明领导人的爱戴。还有,无论是赵紫阳还是胡耀邦,都没有停止过抓人,压制持
不同政见者,这一点不要忘记。
海外华人,爱国爱乡兼备
亚:有人说您对共产党的批评过於尖锐,这种尖锐主要是在文字上还是理论上?您同
意这种批评吗?
凌:主要是指文字上吧。我也承认。也许因为对共产党的批评它经常理也不理,所
以我就想尖锐一些,刺激一些。不过我的批评还是实事求是的,哪个好一些哪个坏
一些,还是有比较的,这样那些更坏的人就会恨我。一九九一年华东水灾时候,我
在文章中赞扬过万里,批评了现政府,李鹏就会不高兴。我肯定了钱其琛的一些言
论,香港新华分社就不高兴。我的回乡证两次被收掉,与这个有关。以前我有时一
个月回去一次,看看实际情况,到饭店、工厂去转转。我看到的确实是“初级阶段
”,是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重要特征是港台资本家与中共官僚联合起来剥削、压
迫中国工人老百姓,其程度比西方大资本家的压榨还要厉害。
亚:您曾经是中国公民、印尼华侨、香港居民,我想听听您在“民族主义”问题上
的独到见解。
凌:记得在印尼读中学时候,我们都订立过“爱国公约”,比如国民党的反动报纸
不看,美国电影不看,因为看了美国电影就是让美国人赚钱,他们再来打我们的抗
美援朝的志愿军。现在才知道,我们那时侯的“进步学校”里面都有地下中共党的
组织。每年国庆节日,都搞“万人操”,排队在马路上浩浩荡荡开过去,向当地政
府示威。我们那时问心无愧,说是爱国。可是如果想想印尼人怎么看这些?中国人在
那里做得太过分了。每个周末,我们学校有的老师总是到领事馆去“看电影”,实
际上是去过党组织生活的,後来又与印尼共产党有来往。一九六五年“九·三十事
变”中印尼右派军人发动政变,一些华侨被杀。站在华侨的立场上来看问题,印尼
右派政府排华是不对的,但是冷静想一想,又感到华侨侨居在人家国家里面,为什
么要做一些对侨居地政府统治有害的活动呢?我们是否可以想象,一些外国人在北京
天安门广场游行示威,庆祝他们国家的国庆?我觉得一些加入了外国籍的中国人——
我们称为华裔美国人或者华裔英国人,既然已经效忠已经入籍的国家,所爱的国家
就应该是这个国家,而不应该是原来的中国。在对待这次香港回归上面,侨居海外
的一些华人民族主义情绪相当高涨,有些海外中文媒体报导相当一面倒。在美国的
华侨这样搞政治活动也会有不好的政治影响,当然美国是移民国家,美国人气量大
,但是现在的“政治献金案”已经在追究。在这里所谓爱中国的事情做得太多,会
有不好的结果。如果将来这些国家出现‘反华排华’的行为或者种族歧视情绪,那
个时候想再挽回恐怕就相当困难了。中国政府在海外制造有关中国的民族狂热的时
候,应该要很好考虑这一点,否则,将来倒霉的是侨居这一些国家的中国人。已经
加入美国籍的中国人,可以爱国与爱乡兼备,美国公民的爱国是爱美国,可以把中
国作为自己的家乡来爱。
三种权势:知识者痛苦所在
亚:香港回归之後的两个月中,似乎还没有发生过您所担忧的“秋後算帐”的情况
。有人说这是中共“虚伪性”的表现,您的看法怎样?
凌:中共已经安排了董建华和临时立法会统治香港,民主派被排除在建制之外,减
少了威胁,所以可以暂时不必自己动手。中共没有对一些批共报刊打压封杀,不一
定是虚伪,而是它在忍。忍的结果有两种,一种是忍不住了,再来打压;一种是继
续忍下去,在忍的中间,不断改革进步,後来也就真的不打压了。我希望是第二种
可能,这样对香港有好处,对中国大陆也有好处,既然可以在香港对民主势力不打
压,容许新闻自由,那么在大陆的其他地区也同样可以做到,这样中国的民主制度
就会更早实现。我希望这样。从目前来看,可能是忍了之後还要打一下。现在已经
有人在状告《前哨》杂志,至少是官方在纵容支持的。《文汇报》最近有一篇文章
大骂民主派人士陆恭惠,说他是彭定康的人。新华社有一个冷餐会招待香港各家传
媒,就是不请《苹果日报》这个“反动报纸”的头头,这与七月一日以前一样。我
看除非中共自己在观念上有变化,否则还是会打的,我们要设法逼中共“虚伪”下
去。
亚:在香港的三十年中,您是作为一个不依附於任何权贵和政治势力的知识分子发
表自己的政治评论的。在中国大陆现有的体制下,独立的知识分子难以存在,尤其
不可能公开表达不同政见,在这一方面,您以为未来的前景如何?
凌:我觉得知识分子还是很有希望在中国自由表达自己的意见的。所谓依附权势,
在中国主要是依附於官僚体系,而在香港,依附港英政府的并不多,主要是依附老
板,某一个报纸的老板给某人开一个专栏,某人就拍这个老板的马屁,否则老板不
喜欢就会取消这个专栏。民办报纸靠销路,就是市民喜欢看什么,老板就要给什么
,这种情况实际上也是一种权势。这样就有第三种权势:民众的权势。所以知识分
子面对的是官僚的、老板的和民众的三种权势。知识分子在道德观念和生存现实的
矛盾之中,这也是一个使他痛苦的地方。
亚:愿不愿意说一说您今後的写作计划?
凌:我会尽量保持对中国和香港问题的敏感触觉,这要拜现代资讯科技的昌明。但
由於情势的变化,我也将在坚持原则的情况下多一些灵活性,以保持自己的发表园
地,继续在香港、台湾、和美国的刊物上表达自己对世界大事的看法。此外,如果
条件允许,我也想作一些“基本建设”,对有意义的问题作进一步深入的研究,并
对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全面的回顾,这也算是中国近代史茫茫沧海中的一粟吧。
亚:我预祝您的创作计划得以实现,谢谢您所提供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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