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6月号-读书 余英时简介 余英时文章检索

 
<民族主义与中国前途>序.......余英时
 
 

《民族主义与中国前途》序

      去年(一九九六年)秋天,欧洲和美国的几个重要的民运组织共同发起了一
次《民族主义与中国前途国际学术讨论会》。实际负责筹画和组织的,则是王鹏令
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从王鹏令先生的“编者前言”中,我们知道这次会议是在一种
完全开放的气氛下进行的。会议尽到了“提供讲台”的功能,各种不同的观点因此
都表达得畅酣淋漓。这是十分可喜的现象,去年十月初会议期间,恰好我的工作很
忙,分身乏术,未能与会,感觉十分抱歉。现在承王鹏令先生的雅意,要我为这部
论文集写一篇短序,我不敢坚辞。但限於时间,我只写下几点简单感想。

      第一,讨论民族主义是最容易感情激动的,因为民族主义本身便是建立在民
族情感的基础之上的。但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尽量诉诸理性,有容忍的雅量。对
於不同的甚至针锋相对的论点,我们一定平心静气地体察对方立论的客观根据。过
去一百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为民族主义的问题也不知争论过多少次,我所看到的
是作者都能冷静地说理。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新的开端。我希望我们以後本此精神
继续深入地探讨有关民族主义的问题。

      第二,民族主义是近代到现代世界史上最重要的动力之一,但它的重要性在
西方主流思想界一直没有受到适如其分的重视。依照启蒙运动以来的观点,民族主
义只是“现代化”早期的一个阶段,等到“民族国家”形成以後,它便完成了它的
历史任务了。所以,无论是英、法、美的自由主义派或马克思主义派,都对民族主
义抱著负面的偏见。他们都幻想人类的普遍性价值——其实是以西方为中心所建立
的价值——可以在不久的时间内消解一切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马克思主义更
以“国际主义”为号召,提出“工人无祖国”的口号。其实这是因为马克思是犹太
人,早年一直想认同於日耳曼文化(特别是哲学),但始终不为日耳曼人所接受。
马克思主义者之中,犹太人占的比例非常高,这些都是想归化於其它西方民族而遭
到排斥的无国可依者。犹太人在以色列复国以前,确是经历了长期的“无祖国”的
悲惨境遇,有人曾问过托洛斯基:“你是犹太人呢?还是俄国人呢?”他答到:“
都不是,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这是马克思主义否定民族主义的价值的真正根源
之所在。马克思主义何曾代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犹太人把自己“无
祖国”的现实先验地投射到“工人阶级”的身上了。

      据我所知,西方的自由主义者也要迟至七十年代才重新认识到民族主义的巨
大力量。其中之一也是犹太人,即从俄国移民到英国的伯林(Isaiah  Be
rlin)。但在所谓冷战结束以後,民族主义的冲突在前苏联和东欧前共产国家
普遍爆发,则是人人看得见的。经过五十到七十多年的共产党极权控制和大规模“
洗脑”,原来已看不见的民族文化的差异竟在一夜之间全部复苏了。这一事实彻底
证明了西方学术界过去对民族主义的认识至少是不够全面的;他们所根据的主要前
提,今天看来,都有重新检讨的必要。例如民族主义是不是仅属於现代史上的现象
?是不是在工业化、现代化以後,普遍的价值便可以基本上取代各民族文化的特殊
价值?中国的民族主义是不是起於十九世纪中叶以後?以前中国史上所出现的强烈
的民族意识是不是只是“前近代”的东西?它和近代现代的民族主义究竟是什么样
的关系?我个人认为民族主义的研究必须重新展开;我们必须把最近几十年的世界
历史经验包括进去,建立新的研究典范。

      第三,中国人的民族主义激情今天似乎又被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无论在中
国大陆、香港、台湾、东南亚或西方的华人社区,都发展了这个倾向。这一次的民
族主义的动力究竟来自何处?以前中国民族主义的高涨都发生在国家民族的“存亡
危急”时期,如清末的“列强瓜分”,如日本的侵略。但今天中共控制下的中国大
陆至少在表面上是“国富兵强”的状态,苏联已经崩溃,美国的霸权也在退潮,欧
、美、亚洲各国都正争先恐後地讨好中共政权,希望在大陆的市场上分一杯羹;我
们完全看不见任何“帝国主义侵略”的事实。为什么民族主义偏偏在这个时候抬头
了呢?而且中国民族主义的主要倾向与所谓後冷战的世界现象恰恰相反;它要求更
大的统一与扩张。新疆和西藏地区诚然受到“後冷战”的世界潮流的波动,那里的
少数民族确在要求更高的自主和自治。但这些倾向正在受到中共的暴力压制。这样
看来,我们决不可把目前这股民族主义的浪潮看作“後冷战”世界动态的一个组成
部分部分。它是另有来源的。

      今天,一切证据都显示,大陆和海外中国人的民族主义激情是中共当局有计
划地挑拨起来的。在马列主义的意识形态破产以後,中共再一次企图利用民族主义
来挽救它的信仰危机。更重要的是:面对著海内外中国人对於民主和人权的要求,
中共希望假借民族主义来淹没它。中共导演的民族主义不迟不早地爆发在去年三月
台湾民主选举的时期,决不是偶然的。无论是大陆上的中国人还是海外华人,民族
尊严的意识都是根深蒂固的。这个意识很可能成为中国在世界文明史重写新页的创
造动力。但是如果受到有计划的拨弄和组织,这种意识一旦转化为仇外、排外的民
族狂热,像希特勒时代的日耳曼民族优越论或日本军国主义时代的“大和魂”,它
的毁灭力量也是难以估计的。我并不相信中国人真会走上这条险途,因为中国民族
的文化性格和日耳曼与日本都不相同。然而历史上是可以发生意外的,义和团便是
慈禧太後为了挽救她个人的统治危机而刻意挑动起来的。

      第四,由於今天东、西民族主义的倾向处处相反,我不免发生更深一层的感
想,即我们不能用任何单一的概念来解释整个世界的动态。我们常常听到“後现代
”、“後殖民”、“後工业”等等名词,好像全世界一切地区都已走上同一历史阶
段了。这是非常误人的思路。其实这些“後”所吸引,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这些
“後”理论代表了西方最新的激进思潮,而且其内容基本上是“反西方中心的论述
”依然是“西方中心的”。这里存在著一个有趣的“悖论”:“反西方中心的论述
”依然是“西方中心”的文化产品。其实这也不是新现象。十九世纪的马克思主义
便是源出西方而同时又反西方主流的思潮。现在我不打算涉及“後学”的问题。我
要检讨的是“後冷战”这个概念。自从苏联崩溃以後,西方学人马上便宣布:冷战
已终结了,世界已进入“後冷战”时期。於是他们纷纷起来著书立说,建立新的典
范(“Paradigm”)以解释今天的世界动向。福山的“历史的终结”和杭
廷顿的“文明的冲突”是其中最受注意的两个理论。这些新说都有一定的根据,并
不可一笔抹杀。但在我看来,这些新说又是西方中心论的论述。他们从“西方中心
”看问题,断定“冷战”在欧洲已经结束,这是不错的。那么亚洲如何呢?亚洲的
“冷战”也结束了吗?亚洲已没有“民主”与“极权”的对峙了吗?稍加反思,谁
都会得到恰恰相反的结论。最近美国副总统高尔在视察分隔南北韩的三八度线的时
候,曾在无意之间说过一句话:“冷战”在朝鲜半岛仍然存在。不过他判断北韩的
崩溃将指日可待而已。其实何止朝鲜半岛?亚洲的三个共产国家——中国大陆、越
南、北韩——至今未变。与五十年代相较,中共和越南只有更强大,而不是已衰弱
了。中国的民主发展仅仅在台湾一个地区有了显著的成就,而隔海的大陆则依然是
控制在一个横暴的极权体制之下。从亚洲人的观点看,我们有什么经验证据可以断
定“冷战”已结束了呢?诚然,中共的极权体制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市场经济的
出现是最重要的一环。但市场经济同样可以为极权体制服务,二战前的意大利和德
国便是显例。正是为了与市场经济配合,中共今天才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方式
,转换它的极权体制的精神基础,从斯大林的“社会主义”转向希特勒的“民族社
会主义”(National  Socialism)。从极左转向极右事实上只
用跨出极小的一步。今天罗马尼亚的当权者仍是过去共产党的老领导,但他们已和
二战前的极右派——“铁卫”(“Iron  Gruands”)合流了(见“U
mbcrto  Eco,“Murder  in  Chcago”,刊於《纽约书
评》,一九九六年四月十日,页四至七)。以前南斯拉夫的共产党人今天不也正在
进行著“民族大清冼”的勾当吗?对於目前中共所发动的民族主义狂热,我们正应
当从这个角度去注意,去分析。“冷战”在亚洲并未终结,极权主义在新的历史阶
段中开始从“极左”移向“极右”了。□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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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余英时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2月12日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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