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中国可以说不》的作者们
(法国)张伦
宋、张、乔诸位先生:几位先生的大作已耳闻,无奈万里之外,不能先睹为
快,甚为憾事,近得友人馈赠,才得以拜读,读罢,有些话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杂拉写下,以就教於诸位。
坦白讲,我是不太欣赏动不动便以一种阴谋论来看某种作品的出现的。也许
,我们在一种极不正常的情况下生活得太久了,对中国人生产出的某些作品,特别
是有关政治方面的,不仅中国人好以一种怀疑的心态来猜测作者的动机和背景,而
外国的观察家们也是如此,这有时对作者是极不公正的,而且也可能错误地解读信
息,作出误判。对你们的作品,我倒是不太相信那些国内外皆有的关於你们写作此
书的目的是“在赚钱”或“受人指使”“官方介入”等等的传闻。我当然希望我的
看法是正确的。作为年轻一代有道义责任感的中国知识份子,你们怎么可能拿这样
一个严肃的话题来赚钱呢!——在你们的书中,我还是看到了一种真诚,特别是在
宋、张两位先生的笔下,不仅有对美国人某些霸权行为的谴责,也有对我们同胞中
令人厌恶的丑行的真诚的鞭挞。我能感到内中你们的痛苦和愤懑,因为,这种种丑
行,也是让我,让无论在世界各地以“作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这是本人十多年前在
东北沈阳一次大学生演讲比赛上获奖的演讲题目)为自豪的人,甚至让那些真正热爱
中国人民、中国文化的外国友人感到痛苦和遗憾的。我当然更不赞成以一种大批判
的态度来对待你们的作品,且不管这种批评是否有道理。我们中国的知识份子能否
真正成熟起来,真正地挣脱过去几十年造成的恶劣文风,能否有一个理性的平和的
讨论批评的态度将成为一个重要标志。那种以为真理在手,他人只不过是供自己批
判的靶子的做法和心态,我个人是极其反感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以善意、平
等和真诚探讨的态度来进行讨论的本身,对中国文化就富於建设性,对丰富、澄清
要讨论的问题来讲更是如此。同样,我对你们书中处处表现的那种已把握了事物真
相的自信也不敢苟同,也心存疑虑。对这个纷繁的世界,对极其复杂的国际关系,
你们究竟下了多少功夫进行研究和了解,其实,为了你们希望也是我希望的那个富
强文明的中国的出现,我们要学习和了解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要知道,我们被过
去的时代封闭得太久了。在了解这个世界所需的知识方面和养成一个平和全面地对
待世界的态度上,这两者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都应有勇气坦承还多有欠缺
,靠“据说”(如页219)和“大约”(如页210)等立论来谈论历史,谈论一个民族和
现实的国际问题是十分成问题的。就以你们请来为你们的书作後记的哪位喻先生的
高论来讲吧,除了让人想起改革开放前几十年间我们日日信以为真那句伟大的预言
“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以外,其对美国的了解真的是不敢
恭维。美国和西方其他国家是面临许多危机和问题,但喻先生在此方面的知识水准
和分析能力似乎离对问题的真正理解和把握都还差太远。退一步讲,即使美国和西
方危机四伏“朝不保夕,气息奄奄”,这种只看他人所短,不习他人所长,沾沾自
喜,自我夸大到有些自恋的态度,是我们中国人应有的态度吗?最近二十多年中国
的进步是靠着学习这些国家得来的多呢?还是靠批评这些国家来得多呢?我想你们
会有一个答案的。
直率地说,我对你们在书中所表现的某些不礼貌,对你们选择这样一种煽情
的表述方式感到极大的遗憾,因为你们完全可以以一种说理的方式讨论的方式更有
效地来表达你们的情感和思想,我相信那样的效果会更好,对读者好,对你们自己
好。一个坚强有力的人是用不着用叫喊来表现自己的强健有力的。我甚至感到有些
羞愧。为你们这样做这样写,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感到羞愧。以你们那篇“访卡夫
卡”之作来说,是否有对人侮辱之嫌呢?如果一位美国公民也写上这么一篇致中国
的领导人,你们是否会感到气愤难平呢?卡夫卡是不写流气和轻蔑的文字的,再以
张先生对待那位日本女留学生的态度和方式来讲,这哪里是中国人、中国文化应有
的待人之道,为什么不能在另一种场合,以一种平等的而不是挑衅的态度认真地同
对方探讨呢?要知道来中国留学的许多外国学生,包括日本的学生是对中国文化、
中国人抱着景仰和热爱而来到中国的,许多日本留学生是了解过去日本人在中国犯
下的罪行的,他们也是想为弥补这过去的伤痕而来到中国,你难道愿意以这种方式
来伤害他们对中国人民和中国犯下的罪行的,他们也是想为弥补这过去的伤痕而来
到中国,你难道愿意以这种方式来伤害他们对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化的感情,最後以
一种被践踏的心灵离开中国,成为将来对中国厌恶者中的一个,像你们厌恶美国人
的骄狂伤害到了你们的内心一样而厌恶中国人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那些可
恶的军国主义者们是压根没有兴趣来中国好好留学,了解一下中国人民的感情的,
对他们的谴责和压制,不仅要由我们中国人来做,也要由那些了解情况,了解中国
人民感情也对中国人民这种正常的情感抱有认同的日本人来做。你这样做的结果是
什么呢,是为了在反华的队伍中多加一人,为对中国人的反感提供证明吗?而对那
些对中国怀有敌意的骄狂的军国主义者、西方的某些政客,喊两声口号又有何益呢
?我想,你们对中国的近现代史有所了解,从中你们也都应该知道,任何时候那种
虚妄和骄傲狂都没有给中国带来她需要的尊严和进步,其结果常常是相反,一个多
世纪的痛苦和代价沉重的经历,恰恰告诉我们,误国害国的往往是那种自我膨胀的
盲目的爱国情绪。以义和团为例,今天,除了对我们先辈捍卫自己家园的勇气还应
抱有的一份敬意外,我们从义和团的故事中更多感到的难道不是遗憾、羞辱和教训
吗?从我们久远的祖先那里继承的智慧和从百多年的历史中,我们不应该学到一些
我们更沉稳、坚定、富於智慧、开放、宏大精深的东西吗?不应对这个世界有一个
更合理、公允、明晰的认识吗?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是否愧对了祖先,愧对了这百
年的牺牲流血?我们是要做一个真诚的爱国者,但应该是一个成熟冷静理智开放的
爱国者。
其实,对美国人在以往特别是在後冷战时代的一些狂妄霸权式的做法,不仅
中国人反感,世界上许多国家的人们也都反感,包括西方的一些旧日的盟国的政治
家和知识份子应该保有清醒的认识,这对整个世界好,也对美国自身好。而对我们
来说,对那些损害我们民族利益的东西,不管是对他人毫无道理的强权逻辑还是中
国人所做的出卖祖国的肮脏交易,都要坚决地加以反对。这是每一个真正热爱自己
祖国的中国人都应有的责任。但是,在坚决地捍卫自己的利益的同时,在这国家民
族利益之上,是否还有一个标准,人的标准,这是我们不能回避的问题。我们能不
能因某种批评出自他人或他国之口便因此否认其中的合理性?以人权问题来说,不
管美国人对中国人权状况的批评是出於怎样的考虑,我们有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国家
的人权状况实在是有可检讨批评之处,而不管这批评来自自己的敌人或是朋友?我
们的古训难道不是“闻过则喜”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学得这样小气、偏狭
、过度敏感呢?是否是我们民族丧失了自己自信的一种征候或正说明我们还没有从
近代悲剧性的历史在我们民族心理上留下的阴影中脱离出来?我们为什么不能痛痛
快快地承认自己的不是,见贤思齐,兴革除弊,让一个自由民主,法治清明,和平
富裕的中国出现在世界上,让国人安居乐业,让世人折服赞叹,让强霸之国不敢小
觑,贫弱之国得到助扶呢?为什么我们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中国的人权状况成为
世人的一个模范,也有足够的权利对他人包括美国人的人权状况进行批评呢?也许
你们认为此乃迂腐之论,不现实,但即使是在最现实的国家利益层面,也仍存在一
个关键的常常是十分困难的问题:什么才最符合国家利益?谁才是真正的爱国者?
比如,希特勒的作为符合德国人民或者说德意志民族的利益吗?我想问的是,一个
政府不尊重它自己定下的法律,随随便便可以将一个人毫无道理地判刑,将中国人
中提出些不同意见的人当作筹码同他人讨价还价,你们不觉得这是一件令中国人耻
辱的事吗?不是一件损害中国人利益的事吗?难道不是那些贪官污吏正在像蛀虫一
样毁坏着中国的前途吗?在你们的书中只有对政府在对外事务上的颂扬,但你们是
否知道,北京政府这次在保钓问题上的态度是着实伤了不少海内外中国人的心的,
另外像那些什么将成吨的垃圾运进中国,大批的钱财存在海外的事,恐怕是你我这
样的读书人没能力办到的吧。木必自朽而後虫生,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在许多情
况下,损害中国人形象和利益的难道不正是中国人自己吗?如果我们自己做得好、
行得正,他人的几句批评又何妨大局,其结果不常常是自显批评者的无聊和偏狭吗
?许多不符事实,强加之辞不也将如日出雪化,消失於无形了吗?
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你们批评的东西正是你们在你们的作品中常常不经意
或有意要流露出的东西。比如,你们的作品充满了对美国人那种自大的反感,但你
们的笔下所表现的自大何尝不是到了让人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难道戴高乐是因为
在西方国家中第一个承认中国而成为历史伟人的吗?(页67)你们想过法国人是会怎
样反应?你们指责西方人对中国状况不了解,对西藏不了解,但你们怎么就确定地
知道“达赖在西藏时接收的贡品有许多就是人皮和人骨做的”呢?而当你们信心满
满地宣称中国要走向“至大至美”的二十一世纪,“中国思想,中国的经营能力的
当量将深刻影响世界,并将成为领导未来人类的唯一动力”(页51)时,我真觉得是
你们批评的那种在美国人中确实存在的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在说话,如此写,如
此思想,你们又有何权利批评美国人的狂妄?又将人类其他的文化放到什么地方去
了?是否一位阿拉伯人或印度人也要因此写一部“对中国说不”的书了?还姑且不
论那些欧洲人或是非洲人。你们讨厌美国人的自恋,但愿中国人不要落到被人批评
为自恋的地步。可当我读到“世界上的一切解放运动,无一不沐浴着中国思想的阳
光,世界上的一切和平进步,无一不得惠於中国的功德。唯有人民中国的外交,是
大国当中绝无仅有的具有崇高道德风范和正义精神的外交。(见49页)时,我确有这
样的担心了。
另外,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像“沙龙怪潭”(页47)等词语的出处,这究竟是
什么意思,老实说,我还是十分热爱我们祖先创造下的优美和典雅的语言的,我们
的先人能争得人家的尊重,是同中华文化雍容大度包括其语言的典雅优美精练分不
开的。我们这一代对自己祖先的文化的了解已是先天不足,在这点上已是愧对祖先
,至少本人是宁愿多花上几小时读点“古文观止”也不愿花时间去看两百多部美国
的好莱坞片子的。我们连我们的语言都不去精心加以爱护,我们有什么理由去奢谈
保护我们民族的文化?你们担心中国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人家文化的奴隶,成为对
他人言语和价值的“追星族”(书中用语,19页),但老实讲,你们书名本身就太不
中国,太“崇洋媚外”,太“追星”了,为什么用这么个外国题目。就是因为也有
那么几个外国名人用类似的题目写了几本畅销书吗?什么叫“中国可以说不”,这
是外文,不是中国话,中国人这样讲话吗?如果你们认真地重读一下你们的著作,
你们也许会发现它的粗糙,不仅在内容上,也在文字上,你们是否做到了像你们赞
扬的法国人那样为保护祖国的语言而尽心尽力了?或许我这样讲有些苛刻,但你们
多是大学教师、记者、诗人,属文化人之列,作为中国人,一个读者,我想我还是
有权利可以用一个稍严肃一点的标准来希求你们的。特别是因为这是你们书中讨论
的一个重要内容。
这里,我倒是想向你们提一个久久以来困扰我的问题:我们究竟要一个什么
样的中国?要怎样继承中国的文化?要向我们的後代传递怎样的文明精神?——经
过百年兴衰,多少蹉跎,站在世纪之交,作为文化人,我们是不能不认真地再一番
思考这些问题的。我不想在这里强加给任何人我自己尚不成熟的答案,我只想说的
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们是有对这世界上不公正的现象进行批评的义务和责任
的。这种批评不仅应向外,更应向内。既要对世界上的霸权行为进行批评,更要对
自己国家内部的压迫、腐败和不公正的现象进行批评。同时,也要对自己因种种原
因形成的各种偏见和误解进行不断的自我批评。这种牵涉到对自己和对自己的国家
、族群进行的批评则比对别人和他国的批评更困难。这既是中国士大夫的一个传统
,也是一个现代知识份子的应有的态度。中国人以“仁”为本,以“恕道”行之,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然能否做到“己所不欲”,除了要有明确的主体意识外
,还要有实力,空喊无济於事;至於要做到“勿施於人”则更属不易,这需要一种
广大博爱的襟怀,一种衿悯,一种坚强的道德自律意识和一种对自我更深层的自我
认识,己弱时自强不息,不屈於凌辱;己强时仍能自律,自戒,且能主张正义,平
等待人,扶弱济贫,进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是“己不欲”所无
法相比的境界。两千四百多年前,中国人的伟大导师孔子便已这样教导我们;我们
该怎样传递其薪火呢?
你们看,与其说我在这里批评你们,倒不如说是在同你们商量探讨,甚至许
多句子都是问句,其中的一些问题,也是我自己多年在思考的。我担心你们作品对
我们民族的负面影响,但我不想对你们横加指责。我不同意你们的许多观点。但正
像我反对官方为你们的作品明锣开道一样,我也反对官方将其查禁。我遗憾的是在
我的祖国可有你们这样的作品出版,却不能有批评反对你们这样作品的作品出版。
公道自在人心,道理愈辨愈明。为什么要不断地因政治的需要允许或禁止一本有关
公众事务、国家前途的书的出版发行呢?这种做法只能阻碍我们民族的政治、社会
、文化的顺利发展,败坏人们的精神、理性和情感的健全发展的能力,助长一种无
知、浅薄、愚昧、卑下与狂妄并存的精神状态,也易於造成本文开始时提到的那种
猜疑的心理。至少在这一点上,相信我们会有一共同的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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