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後现代主义和当代西藏问题
(德国)张骏逸 沈卫荣
【编者按】本文作者为海峡两岸的藏学专业人士。张骏逸先生曾经一度在台湾出任
政府蒙藏委员会主任,与藏人多有正式接触和交往。沈卫荣先生是在波恩大学藏学
专业攻读博士学位的中国大陆留学生,曾经访问过西藏。此文原载於《留德学人报
》一九九六年八月号,原文较长,发表时已略有删节。
近年来第十四世达赖喇嘛丹增嘉措在西方受欢迎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西方人自己
的宗教领袖——教皇约翰保罗二世。达赖喇嘛马不停蹄地在西方世界游说布道,所
到之处无不万人空巷。虽然他每次演说的内容大同小异,可每每座无虚席,盛况空
前。他宣扬的佛法,不过是一些最基本的启蒙知识,却都被笔录成书,一版再版,
充斥西方的书市。他不应是一位俗世的政治家,却对尘间浊世关怀备至,也享有许
多职业政治家可望而不可及的政治威望。若把时光退回几十年,我们却会看到一幅
完全不同的画面。达赖喇嘛假扮下等士兵仓皇出逃,备尝颠沛流离之苦。反共、反
社会主义甚嚣尘上的西方世界借此掀起过一股反共热潮。可热潮过後,谁也没有对
孤立无援的达赖喇嘛真正伸出过援手。直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不仅被印
度政府剥夺了公开从事政治活动的权利,而且受到了国际社会的冷遇。他在前後受
到的迥然不同的待遇绝不只是他本人素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更重要的原
因恐怕来自西方社会本身。也不只是政治的缘故,而且具有深刻的文化和社会背景
。
随着国际共产主义阵营的解体和冷战的基本结束,东西方的意识形态之争逐渐
淡化。反之,来自民间的对东方文化所表现出来的热情越来越高。这股思潮肇始於
在七十年代风靡西方的所谓新时代New Age 运动。最先是那些逐渐对西方社会的发
展方向和西方传统逻辑的、一元化的科学思维方式产生了疑惑。西方自然科学家们
将他们的视线投向了东方,试图从多元的、模糊的东方式的思维方式中找到科学研
究的新出路。经他们鼓吹,运动迅速在西方各国流行开来。他们宣称现代已经结束
,後现代已经开始。他们激烈地对工业社会进行清算,对现代化所带来的对自然的
破坏表示不满和抗议。他们推崇绿色和平,生态平衡,希望人类能够返朴归真,重
建自然原初本有的和谐秩序。对东方神秘主义推崇备至,渴求获得神秘的智慧。东
方哲学、东方宗教,一时都成了时髦货色。汉人的易经,道德经和藏人的所谓“死
书”,即中阴度亡经,成了西方人了解东方的经典著作。他们重视对人体的神秘理
解,并亲身作秘术修行。强调实现外在宏观世界的统一和内在自我世界的和谐。出
於对高度物质文明社会中个人生活意义的迷惑和物质享受的厌倦,他们崇尚老庄的
清净无为和藏人的超凡出世。将他们作为自己所追求的生活态度。在这股思潮下,
西藏文化作为独特的、神秘的宗教文化日益受到西方世界的青睐,西藏和西藏文化
在很多方面恰好满足了新时代人所追求的理想,魅力无穷。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关於
西藏宗教、历史、艺术史诗和民俗的著作在西方问世,越来越多的西方人亲自体验
到了西藏自然和文化的丰采。在他们的宣传鼓吹之下,西藏和她的文化在西方人心
中高度地神圣化、理想化了,与他们以前对待西藏文化的态度相比显示出一种明显
的偏激和非理性。例如,西藏的活佛转世制度在早先西方旅行家和学者的笔下,不
是被描写为愚弄百姓的纯粹骗术,就是被说成是一种狡猾的政治手段。而在许多西
藏高级活佛一再呼吁要将活佛转世制度搬进博物馆,甚至达赖喇嘛本人也不止一次
地声称他将不再转生人间的今天,西方人士却反而十分起劲地渲染它的神秘性,不
容有人对他的真实性有丝毫的怀疑。今天达赖喇嘛作为西藏文化的代表和象征,实
际上成了西方人寻求实现自我认同的工具。因此到处受到欢迎。当年他曾多次放出
风声,有意访美,一直得不到美国政府批准。直到一九七九年,在一些宗教团体和
学校努力下,总算获得了旅游签证。仅仅十年时间,达赖喇嘛以他具有的人神双重
身份,慈祥仁和的大德风范和智慧含蓄、诙谐风趣的谈吐,征服了渴望出现一个统
一、协同的新时代的西方民众。八十年代末,达赖喇嘛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成了国
际舆论最引人注目的明星之一。
有人认为,达赖喇嘛获奖得益於中国六四民运被镇压。当然不无道理,但也不
尽然。达赖的成功有其更深刻的国际大背景。八十年代随着伊斯兰世界对西方基督
教世界的反抗愈演愈烈和东亚地区经济的腾飞,欧洲中心论或者西方工业国家对世
界的统治地位被动摇,为了适应这种新的国际形势,尽可能地避免不同宗教或文化
之间发生激烈的冲突,西方的文化界和宗教界人士不遗余力地倡导以跨文化和跨宗
教的对话来解决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之间的冲突。增进相互的理解,保护世界和平
,达赖喇嘛作为一个世界佛教的领袖人物,自然成为西方基督教世界可以找到的、
最理想的对话对象。他一贯坚持的非暴力主张,使他成为甘地的後继者,而得到世
界爱好和平人民的爱戴。他对其他宗教、文化和民族所持的宽容、妥协的态度,与
一些其他宗教领袖对待异端所持的保守、不合作,乃至敌对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
比,赢得了广泛的好感。他对在全世界范围内反对核扩散,防止人口爆炸和保护环
境等运动的积极投入,以及为达到这些目的而作的不懈努力,得到了世界人民的敬
重。冷战结束前後,东西方寻求对话和合作的新形式给他创造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和
舞台,让他充分地施展一个宗教领袖的魅力,树立起一个为谋求世界和平和众生福
祉而不辞劳苦,不计个人得失的新时代菩萨形象。
与达赖喇嘛成为一名国际人物的同时,西藏问题也日益国际化。尽管中国政府
一再强调西藏问题是中国的内政,迄今为止也没有一个国家公开承认西藏是一个独
立与中国之外的主权国家,但无庸置疑,西藏问题已经成为最受国际舆论关注、最
容易令西方市民社会动感情的敏感问题之一。当年英、俄帝国主义角逐西藏,处心
积虑要将西藏从中国分裂出去,其所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将西藏问题国际化。可是并
未完全成功。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当年英、俄帝国主义者的谋划多是政治家的
政治、军事和外交运作,他们甚至可以用他们强大的军事力量和巧妙的政治和外交
手段迫使当时内外交困的中国政府就范,却并没有得到西方广大民众热烈的相应和
支持。今天的情况刚好相反。西方各国政府碍於与中国政府间的种种利害关系,对
西藏问题采取性当谨慎和保守的态度。只是把它与人权问题连在一起作为与中国政
府讨价还价的一个筹码。从根本上说,他们都承认西藏问题属於中国内政这一事实
。
西方民众却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他们认定西藏从来就是一个具有独立语言
,独立宗教文化传统、独立的地理范围的独立民族国家。中国侵略、兼并了西藏,
并在西藏实行了残酷的殖民统治。他们完全听不进中国方面对西藏历史现状所作的
任何解释,甚至对他们自己的一些研究西藏问题的专家所作的相对客观和真实的报
导也一概不予理睬,乃至过激地把他们视为被中国政府收买的走狗。就民族压迫和
损害人权的严重度而言,在世界上有许多地方较之西藏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土耳
其对库尔德人的摧残和发生在前南斯拉夫地区的战争等等,西方媒体每天都会播放
世界各地传来的许多血淋淋的报导,可人们好象很容易在不知不觉间对之习以为常
,不再动容。只有西藏问题是个例外。何以一向以理性著称的西方人对西藏情有独
钟,竟然到了如此执着的程度?如前所述,西方工业国已进入所谓後现代社会。人
们在经历了长期的技术发展、经济繁荣和富裕生活之後,也发现了高度现代化带来
的许多难以补救的社会弊端。例如,弱小民族消亡,传统文化遗产的失落,自然环
境的破坏,核扩散引起对前途的焦虑等。人们自然地产生了对失落的过去的留恋。
西方人在自己的国家和地区重视绿色和平的同时,也把注意力投向了发展中国家,
善意地希望发展中国家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而号称世界第三极的西藏不仅地理位
置独特,封闭,尚未受到现代化冲击,而且这里生活着相对与世隔绝、智慧却又十
分知足自得的西藏民族,他们还有自己古老独特又神秘莫测的宗教传统。这一切正
好符合西方人对一个理想的、失落了的过去的构想。於是西藏在他们心目中变成了
世界上最後的一块净土。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不幸的是西藏今天偏偏在共产主义中
国的统治之下,据说汉人正在剥夺藏人传承自己民族文化的权利,正在以移民的手
段最终消灭这个民族。正在这块净土上进行可以导致全人类走向毁灭的核试验。这
怎能不让热爱自然、热爱和平的後现代西方人格外痛心疾首,动起真感情来呢?这
就是为什么在西藏问题上,西方民众采取与政府完全不同、十分过激的态度的一个
根本原因。也是西藏问题最终成为国际问题的根本原因。
在这种新的历史条件下,西藏问题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若把它当作内政来
处理,则无异於自欺欺人。它也不是一个单纯的民族独立、民族自决问题,或者一
个简单的人权问题。可以说,今天的西藏问题集中体现了当今世界上所有的矛盾和
冲突,其中有东方与西方,民族与民族,不同文化传统,不同宗教,前、後现代社
会,现代化和保持传统,发展经济和自然保护等一系列对立关系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表面看来,症结仍是统独问题。中国政府一再重申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再三强
调历史上西藏对中国的隶属关系。并将首先承认这一事实作为於达赖喇嘛流亡政府
谈判的先决条件。事实上,不仅西方各国政府早已承认了这一事实,而且就是达赖
喇嘛本人也并没有否认这一事实。九三年九月与德国明镜周刊记者的对谈中,他甚
至向全世界宣称,他从来也没有要求过西藏的完全独立。正如Erhard Haubold写道
,他(达赖喇嘛)很清楚,眼下谈西藏的独立,不管是在亚洲,还是在西方都不可
能赢得许多好感。所以这位精神领袖当满足於西藏的自治和对西藏语言、文化和信
仰的保护。(法兰克福汇报95.3.10) 深谙西方人文气象的达赖喇嘛常常避开独立
这一话题,甚至公开声明不要求完全的独立。声称他最关心的是西藏文明的延续。
为此他提出了一系列解决西藏问题的建议和措施。其中最核心的内容就是将西藏建
成一个没有外来统治,没有军队,没有环境污染的自然文化保护区。一个受国际社
会监督的和平区。可想而知,他的这些建议在西方赢得了广泛的支持。因为他为西
藏的将来所描绘的这幅蓝图与西方人理想中的净土完全吻合。
与他在西方社会左右逢源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中国政府在西藏问题上王牌出尽
,动辄得咎。出於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他们常常采用的,也是唯一的可施之计便
是向急於打开中国市场的西方各国政府施加压力,限制达赖喇嘛过多在国际社会抛
头露面。虽然这种强权手段每每奏效,但除了使中国人的形象一再受损以外,却丝
毫无助於问题的解决。平心而论,中国政府为解决西藏问题费尽了心思,更为西藏
的建设投入了相当巨大的人力和物力。这甚至已经引起了国内其他少数民族的不满
。但西藏问题不但没有解决,甚至也看不出有多少缓和的迹象。何以会出现这样吃
力不讨好的现象呢?因为中国政府无视西藏问题已经国际化的现实,坚持把它当作
内政来处理,而在今天的西藏问题上中国政府面临着比简单的统一和分裂复杂得多
的另一项挑战。即如何在帮助西藏进行现代化建设的过程中,让光辉灿烂的西藏传
统文化继续延续下去。现代化与传统文化的保护这一对矛盾也许是本世纪在全世界
范围内表现得最为突出、最激烈的一对矛盾。至今早已完成了现代化过程的西方工
业国家开始反省过去所犯过的错误,并希望把经验传授给发展中国家。而那些发展
中国家则要么急於求成,难免不重蹈覆辙,要么以极端的手段来对抗现代化,如阿
拉伯世界的原教旨主义。在一个单一民族国家内,在和平的环境下,要妥善处理好
现代化与文化传统保护这一对矛盾尚且不易,迄今也无绝对成功的经验可供借鉴,
更不用说象在西藏这样除此之外,还有民族、宗教、东西方矛盾冲突交织在一起的
地方了。达赖喇嘛把这只难传的球踢给了中国政府。西方以批判的眼光注视着西藏
发生的一切。作为内政,中国政府正好把所有问题都包揽到了自己的头上。中国越
积极地在西藏搞建设,则招来越多的指责。更何况一个没有民主传统的官僚政府是
决不可能妥善地处理好现代化与西藏文化传统之保护这一矛盾和有它引导出的一系
列其他问题。如经济建设与汉族人口增多,城市规划与旧文化遗址的保护,发展工
业,特别是交通能源等基础设施与环境保护,发展现代教育与保护西藏自己的语言
、文化和宗教,以及汉藏之间的文化冲突等等。
中国政府要在西藏问题上摆脱这种被动、尴尬局面,能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将
西藏社会向国际社会开放。欢迎西方,包括达赖喇嘛及其流亡政府一起来讨论西藏
问题。积极的开放只会导致西藏问题的缓和。广泛的开放也能够让广大的西方民众
看到西藏的真实面目,使他们不再偏听偏信,知道西藏不是他们理想中的净土,西
藏有许多迫切的问题需要解决。西藏的旧文化传统也不是尽善尽美的。西藏人民也
并非只想躺在旧传统上自在、逍遥,他们也有走向现代化的要求。只有如此,才有
可能冷却西方社会对西藏问题的过激情绪。才有可能停止毫无实际意义的相互攻讦
。在东西方之间就西藏问题作理智、建设性的对话。
另外西藏问题能否得到缓和,乃至最後解决,还取决於另一个举足轻重的因素
。即在建设西藏的过程中是否能够在汉藏两族人民之间建立一种文化和情感上的亲
和关系。一个多民族的国家的统一不能只依靠政治和经济的手段来维持,而更需要
文化上的和谐和感情上的融洽。设想几十年以後,或许政治民主了,经济发展了,
一种单一的、强有力的意识形态统治消亡了。到那时候,在西藏最突出、最棘手的
问题将是汉藏两族文化间的矛盾和冲突,虽然在汉藏文化之间千余年来的接触和交
流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可以互相理解和沟通的良好基础,但它们毕竟是两种完全不同
类型的文化。两族人民具有不同的宗教信仰,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和价值标准。在
接触过程中必定会出现矛盾冲突。特别是当藏族人民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在与人口
比例上占绝对优势的汉族人民广泛接触的过程中完全失去本民族的文化认同、或被
汉族同化时,或者是当具有强烈的民族文化优越感的汉族人民对藏族文化表现出不
理解,不尊重等文化沙文主义倾向时,这种文化的对立和冲突将导引出不可设想的
政治後果。因此在西藏发展经济的同时一定要注意两族文化间的理解和沟通工作,
摈弃汉族对异族文化的传统偏见,反对搞民族同化,锐意建立一个和谐、灿烂的多
元文化社会,只有这样,西藏问题才不至於随着西藏的日益现代化而变得越来越尖
锐和复杂,事倍而功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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