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生狱中书信集》前言


刘青


      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我民主墙时期的朋友魏京生在监狱里写的信。
      中国监狱，是铁幕後的铁幕，极难有信息流泄出来。象这本书这样，记录了
魏京生一九七九年到一九九三年的狱中情况，是前所未有的。在魏京生又一次遭到
十四年重刑迫害，他的任何信息均被封闭在层层高墙电网後面，他第一次关押时所
写的信件，就越发珍贵和重要了。所以我虽然无法征求魏京生本人意见，仍然与巴
博萧强等朋友商量并通过种种努力，使这些信集结成书得以面世。这些写给亲属、
司法部门、邓小平等掌权者的信，展示了魏京生的感情、性格、品质和精神境界，
除人们较为了解的他的政治勇气和智慧外，还有他生活中另外的一面。这批感人至
深的信件，为魏京生敢争敢怒忧国忧民的民主英雄形象注入了活力，透过这些信件
，可以进而看到一个富有个性的活生生的魏京生。
      魏京生是民主墙的重要代表。民主墙是共产党夺取政权後，中国首次出现的
公开的有组织有纲领的民主运动，高潮时全国有数百个民刊和民众组织，仅北京就
有三十几个，而且在邓小平不断迫害镇压下，依然挺立於社会一年之久。民主墙对
中国有重要意义，它就象屹立於中国政治领域的一道界墙。被界墙隔断的以往，是
中国人民的疑惧、沉默和驯顺，是文化大革命、大跃进等绵延不绝的灾难，在阴暗
的天空，漂浮着几千万具冤魂的尸体。界墙的这一边，异声突起，抗争不绝，虽有
高压甚至屠杀，但社会觉醒了的人权民主意识，并不气馁，屡败屡战，展示了勃勃
的生机和富有希望的未来。魏京生就是这一划时代的事件中，涌现出的一批代表中
的杰出人物。魏京生在民主墙前第一个指出，中国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必须进行第
五个现代化即民主化；而依靠人民的支持刚刚上台的邓小平，要搞的仍是独裁。
      老羞成怒的邓小平以魏京生为始，对民主墙痛下杀手，似乎根本不记得民主
墙对他的帮助。一九七八年底，邓小平与当时党的主席华国锋的权力之争进入了高
潮，是民主墙跳上了相持不下的政治天平，才使权力顺利地向邓小平倾斜。但是他
却把一批又一批民主墙人士投入监狱，这位总设计师象在清除他设计的道路上的破
砖烂瓦。他没有想到随手丢弃的东西会象炸弹一样在世界上轰响，成为挥之不去的
恶梦，魏京生就是他不胜其烦而又不得不常常面对的梦境。事实上，要忘也难，导
致北京大屠杀的八九年的民主运动，就是由方励之给邓小平写公开信，要求释放魏
京生，进而在国内外掀起了众多知识分子签署的要求释放政治犯的大规模呼吁活动
为基础，又经历胡耀帮的死而转化发动起来的。
      在十四年多的漫漫刑期中，魏京生始终不惧不颓、无怨无悔。疾病、单人囚
禁、警犯配合默契的折磨等等，不论监狱是挥舞残酷卑劣的改造大棒，还是摇晃减
刑改善看管条件的胡罗卜，这些曾有效的改造过皇帝和战犯的手段对魏京生没有作
用。但他尤为令人赞叹和敬佩之处，是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遏止不住而流露出来
的社会的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魏京生写给中共领袖和高官包括下令判他刑的邓小
平的信中，处处闪现着这样的精神和追求，这是他牢狱岁月的主要精神活动和生活
内容。
      不过魏京生所写的这类信，并非中国传统的愚忠死谏，而是创造了融入自己
思想和性格的独特形式。对掌控着他生杀予夺大权的高官，他在言辞中不乏诙谐调
侃、喜笑怒骂，乃至慷慨激昂的批评指责。从这些信中可以感受到，他不仅在精神
上有一种高傲超然的人格感，而且被打入囚笼的现实状况，也未能消磨他的公民权
利意识，一如既往批评政府并要求守法改错。这种精神境界和性格特征，正是我所
了解的魏京生，监狱於他只是四堵高墙，他在无休无止的迫害和生死面前依然故我
。
      中国监狱以改造自许，为了将犯人的精神打碎再按需要重新塑造，总是从肉
体的痛苦折磨下手，并且不乏将肉体也打碎了的事例。在专事改造的监狱坚持自我
，除大智大勇外，还必须是至诚的理想主义者，有着某种视理念为生命而对现实中
的利诱和危困淡然处之的品性。魏京生正是这样至死不渝的理想主义者。在监狱围
堵压制他的思想，甚至禁止他在信中议论政治时，他就将精力和时间投入科学构想
和发明设计，或是培养种兔开发草原畜牧业。不论是关注社会评议政治，还是思索
科学和发明，或为广袤的土地寻找前途，都是魏京生自小确立的理念--於社会於人
民建树功绩。
      这话听起来有点象共产党的说教，似乎含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自我牺牲
”等等，其实魏京生是站在完全不同的另一境界。他在信中劝弟弟妹妹们切不可听
从报纸的宣传为“非我”牺牲，而要为自己的“利益、意志、愿望”牺牲。所谓“
非我”，就是“服从党的需要和利益”，这个中国人大多闹不清楚却要为之牺牲一
切的共产党的道德观念。摔掉“党的需要和利益”这个强加给中国人的行为前提，
遵循自己的理想和价值的行为原则，魏京生正是由於拥有强烈的“我”的意识，才
能击败监狱以党和人民的名义施加的改造。
      性格乐观、热爱生活和拥有广泛的兴趣，魏京生的这些天性，与监狱的险恶
环境形成强烈对照。有不少信，魏京生头一句话就是向弟弟妹妹们要唱片磁带。他
在军警长途押送下还兴趣盎然的欣赏火车上播放的音乐。许多给亲属的长信中，他
海阔天空的大谈美术文学。在年复一年单人囚禁的枯寂中，在种种肉体精神的折磨
虐待中，在随时可能因恶意而死亡的阴影下，魏京生身上洋溢的充沛活力，不仅令
人深受感动，也使人可以悟出他战胜死亡和精神崩溃的道理。      
      关在监狱里的人，唯恐妻子或女友离散，很少有人不陷入其中备受煎困。魏
京生入狱不久却要求弟弟妹妹们转告西藏姑娘平妮：“叫她就不必再来了”，祝愿
平妮有新的生活和幸福愉快，并要平妮帮她爸爸做些对西藏以及中国和世界人民有
益的好事。其实，魏京生被捕之前已经准备与平妮结婚。他出狱後见到从德国赶回
来的妹妹魏姗姗，路上就开始询问早已远嫁德国的平妮的情况。对平妮的爱也引导
魏京生关心和同情西藏，狱中即写过批评邓小平西藏政策的信，这信最後成了中国
政府再次迫害他的借口。魏京生不幸的爱情故事，却让我们了解了他如何看待异性
和其他民族，他的精神境界及对人权民主的理解。
      不论是批评政府讲述见识，还是与亲属笔谈寄语女友、或者书示邓小平等高
官及下层狱警，魏京生均直言不讳刚正不阿，率性和真诚处处闪现。也许，对於一
个圆熟的政治家来讲，这种态度和做法偏於刚硬，但是对於一个冲在极权社会前端
的伟大异议人士，这却是必有的性格和品质。非此，不足以在沉寂的中国振聋发聩
，非此，不足以冲击噤若寒蝉的社会。
      我和魏京生是因民主墙而结缘的朋友，但我们也常为联席会议的工作争论。
联席会议是领导协调民主墙组织间合作及相互关系的机构，成员是一批活跃而坚定
的民刊和民众组织。我是联席会议的负责人，魏京生是《探索》的代表，我俩在争
取人权民主的态度和方法上多有不同，因此常有争论。最重要的一次，是邓小平提
出四个坚持後，魏京生提议联席会议全体对邓小平开战，谴责邓小平要镇压民主墙
走专制独裁之路，我反对魏京生的提议，并使大多数代表赞同了我，但未能说服魏
京生放弃这件事情。魏京生离开监狱我们第一次通电话，就笑谈到当年的这些争论
，似乎已成了过去。其实没有多久，我们又进行了争论，是通过电话和信件进行的
。在关於救援的态度、义务和责任等方面，我们依然看法不同。而且他有时还象从
前那样急於作出判断，如国内一些朋友未听他的劝告做了过激的事情，有时推说是
我的主意或建议，他就对我说“你老兄就不要站在外面对国内瞎指挥了”。
      我并不认为魏京生的看法和判断全客观正确，包括七九年的不同看法和做法
，有一些我们也还各自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们争论的有益和可喜之处，是我们为
明辩理念和对错而争，不是为了各自的面子或权威。在这一点上魏京生对信念和真
理的真诚，是令人感动的。魏京生家庭出身是北京高级干部，他本人还参加过文化
大革命中最早的红卫兵组织。民主墙时期，魏京生不多言笑，但喜辩论。在生活琐
事和细枝末节上，他有时露出不屑一顾或懒於应对的神情，从中可以看出他过去的
经历。但遇到重视的话题，他则是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绞尽脑汁要辩出是非对错
。魏京生当然喜欢赢，但也能面对输。例如我领导否决了他向邓小平开战的建议，
并要求他将批评谴责邓小平的文章先给我一份，以便我写不同观点的文章，与他的
文章同时在民主墙发表，他也坦然接受了。从这点来说，魏京生走出了高干子弟和
老红卫兵的氛围，也走出了中国文化、政治中十分糟糕的习气，体现了民主政治所
应有的素质：合作、宽容和认输精神。所以我们虽然辩论不断，但从不心存介蒂，
不影响我们的合作与相互帮助支持。
      七九年审判魏京生时，只有中国政府挑选的人才可以到法庭旁听。但是我和
民主墙的一些伙伴，搞到了审判实况录音，并全文抄写予以公开，让人们见识了魏
京生的所谓罪行，不过是批评了邓小平，及告诉了记者攻打越南的军官姓名。公开
审判录音导致了我被捕，与发表文章领导游行等活动构成了我漫漫十年监狱岁月的
所谓罪行。九五年魏京生再次被审判，中国政府吸取教训，法庭前数百米已不许外
人走近，似乎决心不让“公审”再次泄密。但是我和伙伴们依然获得了审判的全部
文件，国际社会惊愕地看到，魏京生所进行的慈善、文化和经济活动，甚至与我的
通信，在中国政府那里全成了颠覆国家的罪行。面对如此审判，中国民众和国际社
会不知该说什么，有人不由得说“这真是疯了”。其实，中南海的统治者头脑清楚
目标明确。打魏京生，不单是迫害和仇恨他一人，要对付和镇慑的主要是中国的民
主运动。因为魏京生是民主运动坚毅勇敢的旗帜和象征，是中国最杰出的一个民主
英雄。
      魏京生是那种天生的英雄，血液中流动着建立功业的需求和冲动。他曾经对
我说，比他认识深刻会写文章的人并非没有，但那些人总在寻找和等待时机，却不
寻找等待自己的勇气，而历史是由勇者推动着创造的。一九七九年早春，邓小平要
动手扼杀民主墙，内部消息说“探索”首当其冲。魏京生却十分冷静并敢於负责，
他对“探索”的其他成员说，“探索”的事由他承担，一旦被抓就将事情全推到他
的身上。後来杨光在法庭上将责任推给他时，他一如承诺担起了全部责任和十五年
刑期。在被捕前的危急时刻，他天天找我商谈联席会议如何履行义务组织救援，通
知我《探索》的候补代表是谁等等，为被捕後的工作预做安排。魏京生被捕前的一
周，他的处境很象猎手合围中的困兽，向四周任何一边看，全有危险的影子在逼近
。但他很镇静，脸上有相信未来的笑容。被捕前的深夜里我送他走时，我们被两辆
缓缓开动的小汽车夹在中间。魏京生还能笑，他说，“你看，不是我疑神疑鬼吧？
”他上了公共汽车，驶进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中。
      当然魏京生因时因事也有过各种思想。七九年他面临被捕危险时，也曾商量
躲到深山里，但出於社会责任心和勇敢，他却选择了等待警察抓捕。在监狱和疾病
的双重折磨下，他也希望以妥协换来改善甚至释放，为此不仅给许多高官写信，也
给迫害他有直接关系的邓小平写了信。他甚至在信中愿意承诺以後不再涉足政治。
但是他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一个不可超越的底线，这就是不可违背人的意识和尊严
。要他将黑说成白，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他至死不干，他说“再也不动拿原则作交
易的念头”。这才是真正的英雄。那些永远无私无畏、无比坚定、义无反顾的英雄
，其实只是抽象的概念。我从监狱漫长的岁月中知道，监狱中的真正英雄，是那些
能够战胜自己的人，战胜自己的退缩、动摇、畏惧，没有用自己做人的意识和尊严
，去交换可怜的改善和提前释放。魏京生的坚毅勇敢，无疑是建立在强烈的做人的
意识和尊严的基础之上。
      富有慈悲和同情心，这是魏京生追求正义和刚毅勇敢的又一个源泉。在七九
年民主墙时期，他让到北京告状而流落街头的人住到自己家里，还给予食物和其他
帮助。九三年魏京生获得假释後，积极通过各种渠道，在中国和国际上筹集捐款，
以帮助孤苦无助的“六四”难属和遭受迫害十分困难的异议人士。他在越洋电话中
对我说，他那里收集了一批精巧的手工艺品，是八九民运的良心犯在看守所和监狱
里制作的，问我可以不可以在国际上举办艺术展卖掉，因为“出狱的和还在狱中的
都艰难，有些人甚至没钱治病吃饭”。他在德国的妹妹魏姗姗也收到过同样内容的
信。魏京生忙碌这类事情时，自己还没有从警察手中要到户口和身份证。      
      魏京生离开监狱的半年时间里，我们虽然经常电话联系，但非常遗憾未能见
上一面。从七九年至今，我所看到的魏京生，只有中国政府录制的电视中的几个镜
头。那是中国政府专为国际社会摄制的录像，尽管其中满是宣传和刻意安排，但拍
摄的倒是魏京生本人。与民主墙时相比，魏京生相貌大变。当年魏京生年近而立，
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诚可谓英俊青年。事实上，“探索”的三名编辑全都一表人
才，杨光清秀聪睿，路林浓眉大眼雄壮强健，魏京生则刚毅英俊，韬略在胸，在阳
刚和书儒气质上还胜过前两位。但是，电视里的魏京生，我却寻觅不到往昔的音容
笑貌，再看也只是似曾相识的中年人。我知道监狱的十四年半何等艰辛漫长，心中
不免涌起“廉颇老矣”的悲怆。
      走路轻快敏捷，举手抬足带有受过训练的军人的正规，是魏京生留给我的又
一印象。许多人看过魏京生七九年秋季被审判的录像，走在法警前面的魏京生的姿
态，如果步子略小一点稍慢一点，身体没有那么强硬，神情中的严肃和沉重少一些
、轻松一些，便是当年民主墙前来来去去的魏京生。可是，电视里的魏京生，不论
是到唐山参观，还是获假释时的情况，走路已经随随便便，几乎看不到当年军人的
气质。
      魏京生政治态度上的变化尤为明显。七九年时民主墙有激烈派、温和派、保
守派，魏京生是激烈派的代表，而且是扛着大旗走在前面的旗手。魏京生当年的激
烈，第一是不在意後果，第二是不在意整体队伍的跟进，第三是不在意政治力量的
对比。出狱时的魏京生似乎含蓄内在温和稳健了。如魏京生从前对监狱对警察十分
鄙视和深恶痛绝，电视中他却能够面露笑容与警察随便闲谈。再如他支持中国举办
2000年的奥运会，给予中国最惠国待遇时既要保持人权压力又应考虑中国的经济等
等。最突出的是，在电话中我们谈论人权民主时，他不赞同一些异议人士的做法，
原因则是过於激烈。回想民主墙时期的魏京生，已然判若两人。      
      与这些变化相比，魏京生最大的不变是他的勇气骨气，和执著的追求人权民
主。魏京生虽被宣布释放，实际仍受众多军警的看关时，就对获准探视他的亲属说
，今後仍将继续从事政治，推动中国的人权民主事业。在他离开监狱的那段时间里
，中国克服了“六四”屠杀後的恐怖，社会争取人权民主的愿望和力量又慢慢聚集
形成，并再次有了一定的形式和影响。应该说魏京生出狱伊始便开始人权民主的追
求活动，这种藐视十四年半的铁窗风寒的道德力量和勇气，对热潮的出现有着鼓舞
作用。魏京生历经劫难勇气骨气不减的精神，正是我们这个骨质不够强硬的民族最
需要最宝贵的。
      我以为魏京生的这些变与不变，是一个热血的民运斗士发展为成熟的持不同
政见人士的可喜标志，是中国这样复杂的专制极权向民主人权变化中最需要的。第
一，中国建立民主人权的社会快不了，因为中国有数千年专制历史，中国政府并运
用残酷的阶级专制理论统治，而社会的人权民主意识和习惯十分贫乏。第二，中国
的人权民主不能靠等待，没有一个专制政府会主动给社会人权民主，所以社会必须
主动争取，迫使政府变化改善，同时形成社会的人权民主意识和习惯。这两点决定
中国需要大批成熟的持不同政见人士，中国的民主人权事业才会有希望。成熟的持
不同政见人士在平时不畏惧政府的迫害和高压，敢於向政府抗争以捍卫做人的权利
和尊严，以自己的身体力行，逼迫政府遵守它自己的法和尊重人权，同时鼓舞起社
会抗争的勇气和唤醒内心深处的权利和尊严意识。在人权民主运动出现高潮的时候
，不过分激烈，只求这一事业脚步坚稳的前进，避免已经多次出现的大起大落的恶
性循环。这种政治上的不屈不挠、不温不躁的作风，我相信经过中共监狱年复一年
改造仍不改初衷的人中，已经产生了一大批，而魏京生看来仍是其中的杰出一员。

      魏京生信中所写情况，有些是监狱特有的，没有监狱经验的人较难理解。我
与魏京生虽然关的不是同一个监狱，但中国监狱许多情况类似，可以做些说明或解
释。
      魏京生信中多次提到正在长期绝食，不过从信中看不到监狱对他绝食怎样回
应。在中国监狱里绝食，不是一件轻松事情，我有亲身经历。我在渭南监狱绝食的
第六天傍晚，警察指挥着十几个犯人，用手铐和麻绳将我捆绑在特制的铁椅子上。
有些犯人抬起我的双腿并揉搓挤压我的肚子，说是防止我运用气功抗拒灌食。一个
叫王兔娃的犯人用手卡紧我的喉咙和捏住我的鼻子，我只有将嘴大张开喘气。一个
姓袁的犯医将金属支撑塞入我嘴中，拧动螺栓将我的嘴直撑到嘴角撕裂。随後他用
一把铁钳子夹住我的舌头，并把舌头从嘴中长长的扯出来。铁钳子上裹了胶布，可
以避免每扯一次都将舌头上的皮肉撕烂。姓袁的犯医再把一根皮管子顺喉咙塞入我
的食道，把加了盐的面汤灌进我的肠胃。强制进食後，地上是一滩滩混合着血液的
面汤，我嘴中是一堆麻木肿胀的烂肉。警察赵勇泛着笑容说：你不吃我们可以伺候
，但不保证舒服，革命的人道主义嘛。
      魏京生写给监狱当局或司法机构的信中，经常抱怨杂务对他的骚扰、限制和
迫害。从信中内容看，他所谓的杂务，是监狱当局挑选的监视看管他的犯人。渭南
二监不叫杂务而叫监护人员。被严管的犯人，才派有专门犯人看管。魏京生信中也
提到了对他的严管，可见杂务就是这类性质的犯人。中国政府在劳改法规中规定，
对於拒绝认罪不接受改造的犯人，关押在严管队实行强化改造。这意味着被关在监
狱内严密封闭的小环境中，由人品恶劣的刑事犯充当警察的帮手直接管理，规则远
比对一般犯人的严厉苛刻。虽然国际人权条约规定政治犯必须与刑事犯分开关押，
但中国监狱却将刑事犯看管政治犯视为有效改造手段。我自八五年底到八九年底，
在渭南二监的严管队关押整四年。最多的时候，看管我的犯人有三十多人，分成三
班倒二十四小时值班，又分成内外两类相互监视，防止与我说话或有同情表示。看
管犯人王建忠因为与我说话，就遭到狱警王树奇警棍毒打。我除了睡觉吃饭上厕所
，以及每隔几个小时允许站立几分钟，其他时间必须腰背挺直的坐在马扎上。马扎
是由几条细绳子编制的很勒屁股的凳子。在四年的严管惩罚中，不许我说话不许我
动，更不要提看书看报等精神内容了。监护犯人甚至站在我身边控制我的呼吸，为
的是防止我在静坐中练气功，逼迫我分分秒秒思考和体验的都是饥饿。
      魏京生的信，除了写给科学家的一封，其他对象有三类人，即弟弟妹妹、执
法司法部门、中国党政的决策层官员。在九十多封信数十万字中，写信对象反复总
是这些人，可能令人疑惑不解。父亲、女友、志同道合的朋友，魏京生为什么没有
给他们写信？魏京生的父亲是中共高级官员，魏京生可能不希望给父亲招惹麻烦而
没有直接写信；而且在监狱里，与一个坚信社会主义的父亲谈什么，怕也很困难。
没有给其他人写信，无疑是因为监狱的规定。监狱规定犯人只能写信给直系亲属，
信的内容也只允许写改造成绩和决心、以及身体状况和要钱物等。监狱里遭受的迫
害，如肉刑体罚等，绝对不允许写在信里。所以魏京生的信中不会有这样的内容。
但无疑魏京生遭受过体罚刑求，他在电话中告诉我，看怎样理解体罚刑求，有意的
造成肉体痛苦叫体罚刑求的话，对他有不少的体罚刑求记录，但他不好在电话中告
诉我，当然在狱中时更不可能写於信中。而且信每月也只准写一封，字数三页以下
甚至规定不得超过五百字。过去的同案犯以及与案情有关联的人，是绝对不允许通
信的，甚至不允许在信中提及。对於我们这类良心犯，不仅在内容上控制更严，而
且审查也是特殊的方式。比如我的信，就是监狱审查後，交给渭南地区公安处审查
，然後再交到陕西省公安厅，是否还要再往上交，监狱官员没有告诉我。我估计魏
京生也是这样的情况。所以他无法给女友写，因为女友不是亲属。同理也不可以给
要好的朋友写。
      魏京生所以给邓小平等中央官员写了许多信，大概有各种原因和苦衷。魏京
生和我这样的民主墙良心犯，是中共高层定的罪，要想刑期和狱中条件变化改善，
只有写信给高层。而且监狱当局有个阶段也提议给高层写信，多次对我说“你可以
给中央领导写信”。不过我只给邓小平胡耀邦等人写过一次信，近两万字，是八六
年我自杀没有成功後写的。我猜测信很难到邓小平等人手中，其实只是有关方面掌
握我们思想的手段，以便决定如何对付我们。我所以不多写信，因为写实话无益甚
至有害，写谎话则是我不愿意付出的代价。然而魏京生为什么要写呢，我推测有错
综复杂的思想和感情。期望自己的见解和对时弊的痛陈，可以对社会和历史起点作
用，这显然是魏京生的第一考虑。不过他也知道这一期望何其渺茫，所以信中常流
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悲凉和愤懑。此外，在年复一年的封闭环境中，会有许
多格外珍惜的思想闪现，魏京生大约也在利用写信，将自己的思想整理并记录下来
。同时魏京生也以此打发孤独寂寞的狱中岁月，他给弟弟妹妹们的信中就说“我也
可解解闷”。魏京生写给这些中共掌权者的信，言辞尖刻、冷嘲热讽、激愤不平之
情溢於言表，对他遭受迫害和诬陷的感情，无疑会有平衡和调节作用，这或许是他
不断写这类信的潜意识需要。
      魏京生从前是否喜爱兔子，我不了解，但他在监狱里对兔子的喜爱关切，超
乎寻常。魏京生在狱中有一次意外的照相机会，便有好几张是抱着兔子照的。他对
我说青海劳改农场是他狱中最好的时光，因为“允许热饭吃，还让养兔子了。”虽
然他养兔子有培育优良品种的愿望，但我相信这里还有些其他东西。我在监狱里也
有过养兔子的机运，那是长期严管无效後对我改用的怀柔政策。虽然仍然关押在严
管队，仍然在监护犯人的看管下，但毕竟可以活动不饿肚子了，还可以躲进屎尿气
味浓烈的兔棚里，看无须防范的兔子追逐跳蹦。那也是我在监狱中的“美好时光”
，身心得到喘息对很快又开始的强制改造极为重要。我与魏京生至今都不吃兔子肉
。
      最後要加以说明的一点，是魏京生在一封给弟弟妹妹的信中说，他过了一个
不错的生日，买了一只老母鸡炖汤吃长寿面。这容易让人以为，只要有钱，监狱里
可以随意买东西做来吃。就我所知，八十年代的监狱是不行的。那时监狱规定，每
月犯人购买一次百货，主要是烟及牙膏洗衣粉等生活必需品。过春节元旦等重要节
日，才限量限品种的允许买些食品。高级的烟和食品，不仅不许买，家属探视也不
许送。不过中国是人治的国家，监狱规定怎样执行，全凭管理警官的心意。遇到警
官比较温善，对某个犯人同情有好感，要利用犯人家庭和社会关系，以及诱哄某些
犯人转变改造态度，充当警官的帮手等等，都会允许犯人超规定买食品，警官还会
私下帮犯人买了捎带进来，其他的看管规定也会改变放宽。如果情况相反，不但规
定的可以取消，将犯人逼得求生无路求死不能，也是经常的事情。我推测魏京生这
次老母鸡炖长寿面，就是上述那些情况中的特例，所以他才喜不自胜写在了信里。

      魏京生现在关在河北省南堡监狱，就是他被假释前的那一所监狱，而且关在
过去的同一间囚室里。除了管理他的警察，又派了五名刑事犯监视并与他同住。如
果他的刑期不能变化，他两次入狱加秘密关押的时间，将他三十岁到六十岁的生命
和自由剥夺殆尽。这不仅是魏京生一生中的最宝贵时光，也是中国的人权民主事业
最需要他这样英雄的时代。然而，令人失望而又沉重的是，中国社会也包括国际社
会，对魏京生再次遭受迫害反应冷漠，甚至不如他第一次遭受迫害时愤慨和关注。
我希望这只是由於中国政府的封锁，人们没有所够的信息作出判断，而不是因为赚
钱放弃了人类的价值和良心。魏京生这本狱中书信集，有足够多的信息说明中国政
府迫害的是何等样的人，从而也证明了这是一个如何扼杀压制人们信念和价值的政
府。如果这本书的出版，能够激发起人们对魏京生的关注和救援，而不是听凭中国
政府慢慢地杀害魏京生，那正是我们努力促成这本书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