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翔诗文集首发式上的致词
一九九八年八月十四日於纽约
朋友们、同行们:
今天,由我来主持诗人黄翔先生在其长达四十年创作生涯中的第一部著作的
首发仪式。
首先,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一下书和人。这部诗文巨著叫《黄翔 狂饮不醉
的兽形》,看来,黄翔只承认自己是“兽形”,也就是说,仅仅是具有某种兽的形
态。黄翔还想在酒神和日神之间走钢丝,找平衡,而我认为他的问题很严重,什么
“不醉的兽形”,何不说得彻底一点:黄翔整个是一头野兽——诗兽。黄翔请站起
来,让大家看看像不像一头野兽。
黄翔自己也承认自己是野兽——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我是一只刚捕获的
野兽,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看看,有诗为证,不是
我瞎说吧,整个是野兽!
在浩瀚无边的中国诗歌史上,我们已经拥有了“诗仙”——李白,“诗圣”
——杜甫,“诗鬼”——李贺,当然还有成千上万的“诗人”;算起来,人、鬼、
神三界都占满了,剩下的,好像只有“诗兽”了。不管你认不认,你只好是一头“
诗兽”了。否则,为何浪迹天涯,惶惶如丧家之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竟无你立锥之地?否则,为何一次又一次地被人家用捕兽夹逮住,关进铁的兽笼?
否则,为何只能在废弃的教堂阁楼上吟哦你的诗歌?否则,为何只能在人迹罕至的
荒原上铺开你新婚的睡床?否则,为何胆敢闯进京城,在车水马龙的闹市和庄严的
高等学府仰天咆哮?否则,为何被戴上铁制的钳嘴,而同行们也大多私心窃喜?否
则,为何被逐出祖国,继续飘泊,继续衣食无着?所以,我只能称你为兽,一头咆
哮着诗歌的兽。在大洋彼岸那个国度,生为一头带着“原罪”的兽已是天大的不幸
,更何况这兽还要咆哮,而且咆哮出来的竟是诗!於是,“诗兽”便要承受比“诗
人”多出三倍的苦难。当我称黄翔为“诗兽”时,眼前奔跑着一个形象:那是一头
类似於狼的兽,一头疯狂了的兽,带着挣断的半截铁链,上天入地,在天地人鬼神
之间疯跑狂蹿,它不倦地向整个宇宙追问着美的秘密,寂静的天宇中,到处流散着
它愤怒而优雅的诗句。它徒劳地搅动着那个固若金汤的宇宙,每每遍体伤痕。每一
次失败之後,它总是回到一位少女身旁,蜷缩在她的膝下。在温存的抚摸下,它会
流出眼泪,每一滴,都化作美得令人心疼的爱情的诗行。然後,它再次腾跃而起,
流蹿於天地之间,寻找那关於诗的永恒的秘密,同时耸起鬣毛,露出利齿,向企图
围捕它的人群喷洒出气焰嚣张的咆哮……
在整个中国诗歌历史上,这是一头珍奇的“诗兽”。它直接继承着屈原上下
求索的宇宙精神和殉诗蹈水的伟大人格,但它无君无臣无父无子,它是一个裸体的
自由的灵魂;它继承了李白狂放飘逸的风格,却从无入仕之奢望,还多了几分来自
生命本体的野性;它继承了杜甫悲天悯人的情怀,但它不必折射同情,它自己就是
苦难的化身,它只须直接冲着太阳嚎叫;它也继承了青年郭沫若汪洋恣肆的气魄,
但从未在权势面前去乞讨桂冠诗人的荣誉……我没有弄清这种隔代遗传的机制,我
猜想这也许是一个格外强大的诗魂与格外强大的暴力猛烈冲撞并毫不妥协的结果。
在世界的诗歌史上,我找不到这样的先例。在同样以迫害作家诗人而闻名於世的苏
联,曾产生了一些自由写作并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足迹的诗人。有文学史家说,
如果将本世纪全世界最杰出的诗人定为十位,他们将占半数或半数以上。这里面有
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的安·阿赫玛托娃,有被誉为“自古希腊萨孚之後世
界女性诗歌中高耸云天的青峰”的玛·茨维塔耶娃,有以《日瓦戈医生》征服西方
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鲍·帕斯捷尔纳克,有死不还乡最近去世於美国的诺
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约·布罗茨基,再加上虽然不是诗人但被誉为“本世纪世
界文学中最出色的宏伟史诗”《古拉格群岛》的作者、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亚·索
尔仁尼琴。——这一批被苦难所孕育的享有世界性声誉的艺术巨匠,都没有遭遇过
黄翔所饱受的那种铁桶般的封锁。唯有布罗茨基,这位比黄翔年长一岁的同代者,
也是作品从始至终禁止出版,而只能以“地下文学”秘密流传。然而,就是布罗茨
基,他所遭受的迫害和进行的反抗,仍然不能与黄翔相比。——无论从荷马以来的
世界史中,还是从列宁以来的极权史中,都没有记载过这样一个囚禁诗歌的故事:
六进牢笼,在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岁月里禁止发表诗歌,最後流放出国,飘泊异乡。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对於我们中国人,苦难已经成了生活的常态——最有意义的
是,这位诗人并非庸常之辈,在“红太阳”毒焰万丈的最恐怖的岁月,他便以出众
的才华与超人的胆气,义无反顾地举起自由的旗子,并从此不曾卷起。而常人所不
能忍受的漫长的寂寞,却最终化作了这部辉煌的巨著。他没有被苦难所压倒,他压
倒了苦难!
如果说,对於诗人,这仍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说,诗人毕竟不能简单地等
同於反叛的普罗米修斯,诗的历史总要评说他对於诗的独特的贡献;那么,这部巨
著可以为他作证,在座的同代者也可以为他作证。他存亡继绝,从中国新诗的废墟
上崛起,跨越了中国当代新诗的全部历史,并才华横溢地贡献出新的诗歌美学。
在当代诗人中,他出道最早——
一九六二年,席卷中国的大饥馑刚刚过去,他写作了《独唱》与《长城》,
自称为一个“飘泊的”“孤魂”,“捶着”“万里长城”为民族“嚎哭”;三年之
後,那位後来终於被文学史接受了的天才的诗人食指(郭路生)才开始写作。
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六八年,文革初期,他写作了《预言》、《野兽》、《白
骨》,为“历史的浩叹”、为“因抗争而铮铮崩响过的白骨”放声哭泣;同期,食
指开始放声歌唱,写下了广为传抄的《海洋三部曲》、《鱼儿三部曲》和《相信未
来》,歌唱着“金光灿烂”的“毛主席像章”和红卫兵“洗白的军装”。
文革获得“伟大胜利”的一九六九年,食指写下了《等待重逢》,还在/(
言)歌构成“优美田园诗”的“雪白的棉花”和“火红的高梁”;同期,黄翔写作
了《火炬之歌》、《我看见一场战争》,已经向“帝王的帝王”,向“刺刀和士兵
”在“诗行里巡逻”的“罪恶的战争”提出了绝对招致杀头之罪的挑战,并从此而
不可收拾,进入了创作的黄金时代!
——我并不想贬低食指,相反,我认为他是我们这被欺骗的一代的歌王,他
的诗歌和命运,都是那个虚妄的理想之火从万丈光焰没落到暗淡余烬的写照。但时
间是可怕的,比较也是可怕的,不过三十多年过去,喧嚣与浮华便已落定;这时,
黄翔,这位出道最早而又活埋最深的诗兽,终於显露出他超越性的睿智与才华!就
作家诗人这个行当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仅仅是一头咆哮的野兽,在他疯狂
的咆哮声中,我们听到的是深遂的智慧、优美的音节、流动的意像,我们触摸到的
是禅宗式的无言的“象形”。人格、阅历、勇气、才华、产量——我们也许在某一
方面与黄翔可有一比,但各方面都这样处於上上之境的,却非黄翔莫属了。黄翔在
请我为他主持这个仪式时曾语带悲怆地说,他已年近六十,这才出第一本书……但
我说他比我们活得更有人样,也比我们更富有。诗人曾在自己的房门上大书了“停
尸房”三字。在血管里奔涌着强大原欲的诗人怎么会死呢?如果门这边不是停尸房
,那么,门那边便是停尸房,奄奄一息的中国正停放在那里等死。(我宁愿把这理
解为会使那些自诩为“先锋派”的艺术“二道贩子”汗颜的真正的行动艺术。)海
会枯石会烂,岁月无情,权力会死,虚假的歌唱会死,粗陋的抗议会死,而真正的
诗是不会死的,真正的诗人也是不死的。当荒诞的历史终结之後,汗牛充栋的中国
当代诗歌,又有多少会传诸後代呢?
诗的历史是公平的,上帝是公平的。
请允许我向各位介绍黄翔风雨同舟的夫人——秋潇雨兰。她本身就是一首优
美绝伦的诗。没有这位杰出的女性,就没有今天的黄翔。有的朋友听到过黄翔的咆
哮,但可能还没有听到过黄翔在雨兰身畔的低吟浅唱。那是些多么美丽温婉的情诗
啊!没有雨兰,没有雨兰爱的开发,黄翔只是一头残疾的“诗兽”而已。作为读者
,我要感谢雨兰。
作为主持者,我要感谢各位来宾,感谢各位来为一位被活埋的诗人主持公道
,感谢各位来为这个文学史上的奇迹作证。
作为文学同行,我要感谢黄翔夫妇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能主持黄翔第一本书
的首次发表仪式,这是我的荣幸。虽然我不能代表整个中国文学,但我相信我可以
代表所有自由写作并襟怀坦荡的同行,对黄翔为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所作出的杰出
贡献,表示迟到的敬意。
我的话说得很满,也许会有人不以为然。但我仍然相信,在读过了这部城砖
一样的书之後,会对我的话加以追认。
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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