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陈世争
《牡丹亭》是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作品,完成於1598年,迄今整整四百年。
该剧以“春梦”、“鬼梦”、“人梦”为线索,写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故事,其
对人性探索之深刻、艺术想象之丰富、文辞诗句之优美,使它成为最著名的中国传
统戏剧经典之一。
美国纽约林肯文化中心与上海昆剧院去年签约,聘请中国旅美艺术家陈世争
导演《牡丹亭》的当代版本。此为自该剧本完成以来,首次以全本55折的本来面目
登上舞台,全剧的演出长达22小时,将连续三天。今年七月,应作为一九九八年林
肯中心艺术节的首场节目,在纽约一揭幕,而後,赴法国、澳大利亚、香港等地巡
回演出。
但今年六月,当全剧在上海完成彩排後,上海市文化局突然以该演出“玷污
”传统经典作品之名,禁止该剧出国。接着,以上海市“解放”、“文汇”、“新
民晚报”等,对其展开“文革”式的批判。在林肯中心与上海、北京有关方面极力
斡旋无效後,该剧已失去今年在纽约上演的机会。
陈世争,出国前为湖南花鼓戏演员。一九八七年赴美後,从事当代音乐与戏
剧演出艺术的探索。除任《牡丹亭》导演外,还曾导演大都会歌剧院等许多美国著
名剧团,并任教纽约大学。
杨:你是否对“牡丹亭事件”感到意外?
陈:也意外也不意外,意外在出国多年已不习惯这种事;不意外在这事发生在中
国,理所当然。
杨:在今日中国的“经济开放”和这种“毛式”政治闹剧之间,存在一种自相矛
盾吗?
陈:片面的“经济开放”加全面的政治专制,其实只是一个逻辑:压抑独立思考
;为了一个目的:巩固现政权。从中国官方来说,它们完全相辅相成。一点儿不自
相矛盾。对我的“文革式”的批判就是证明,虽然“文革”已过去三十三年。
杨:禁演《牡丹亭》,理由是你的作品“玷污”了中国传统经典作品。作为导演
,你的艺术意图是什么?
陈:在舞台上,展现我个人理解和认识的全本“牡丹亭”。具体而言,中国的戏
剧舞台上,无论剧目或表演,“传统的”曾长期等於“官方的”。固定僵死的“传
统”,只是官方意识形态的另一个版本。而我想重新发现一种“民间的”活力:打
破戏剧与生活、舞台与观众、创作与现实、文本与日常口语等等的界限,观众甚至
能直接看到演员化装、乐队伴奏……整部二十几小时的演出,犹如一幅“清明上河
图”长卷,在戏之内又在戏之外,那是一部在场每个人的作品。
杨:我想,汤显祖会欣赏你的想法。
陈:《牡丹亭》自剧本写成迄今四百年,从未被全本演出过。汤显祖被称为最伟
大的古典剧作家之一、中国的莎士比亚,但他这部最著名的作品,却从问世之日就
遭逢被删改、被禁止的命运。这不是一部所谓“爱情戏”,他写的是人性的压抑和
追求————一种醒者的孤独,这当然不合传统御用文人的口味。因此,原本五十
五出的戏,先被删成四十八出,後来被删成三十六出、二十四出,直到现在的四、
五出,而且都是改写的!我是第一个导演,想把汤显祖的本来面目公之於众。
杨:看来汤显祖四百年的孤独还没结束。
陈:这已远远不止他的孤独了。我就是今天的汤显祖。我们的命运几乎完全一样
。
杨:你怎么看待你自己被以“传统”的名义所否定?
陈:没有个人独特性的投入就没有传统。真正的艺术创作是唯一活的传统。汤显
祖的写作和我的导演意图,正是在个性表达上殊途同归,也因此遭遇了同样的厄运
。上海文化局在指责我时说:“你不能代表中国文化!”但谁想“代表”中国文化
?我只代表我自已的文化。他们真想说的是:“只是我们有权代表中国文化”——
我们能“决定”中国文化!他们要的《牡丹亭》,是花花绿绿的出口版古董,是伪
繁荣的装饰、“开放”的门面,是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还是毛泽东的那句话:
“文艺为政治服务”——“传统”也是!
杨:还是权力价值决定一切?
陈:一个濒临灭绝的古老剧种重获青春、大批生活艰难的演员获得收入、国际间
的艺术交流和法律合同等等,都抵不上一个“权”字。只要掌权者感到威胁,就统
统弃之不顾。
杨:中共上层对此的看法是什么?
陈:上海文化局长受到表扬:他警惕性高,及时制止了在国际上的“恶劣影响”
。
杨:所以,什么是禁演《牡丹亭》事件的真正的问题?
陈:个人对权力的挑战;然後,一个专制权力加固定的文化观,镇压独立思考加
开放的文化观。
杨:谁是受害者?
陈:真正的受害者是中国文化本身——毁坏文化的再生能力。“文革”的愚昧,
“天安门屠杀”的残酷,正以扼杀独立思考和自由表达为前提;而禁演《牡丹亭》
,说明这个政权仍未吸取教训。它仍在砍伐个人创造性——任何文化的生长之根。
杨:怎么改变这种汤显祖的命运?
陈:不改变整个政治结构,文化的处境也变不了。很可惜,汤显祖还在等。
采访者:杨炼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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