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号-特稿 茉莉简介 茉莉文章检索

 
西藏流亡社区访问记(上).........茉莉
 
 

                             我的达兰萨拉之行

                   ——印北西藏流亡社区访问散记(上)

      夜行巴士穿过莽莽苍苍的印度北部平原,在凌晨时进入空气清新、树木扶疏
的丘陵地带。才小睡了一会,醒来时骤然发现,巴士已经悬挂在陡峭的盘山公路上

      达兰萨拉用它最明艳的阳光款待我这个来自北欧冰雪之国的中国客人。下了
长途车,我痴痴地沐浴在阳光里,仰望着这个依山建筑、风光迤逦的小镇。
      在银光闪闪的多拉达山峰下,山脚的小街飘溢着鲜活的市声,穿民族服装的
印度人和西藏人忙着招呼他们的买卖。山坡上,散布着一处又一处流亡藏人的村落
和流亡政府的各个机构,而山顶,则是金色的寺院和西藏人的怙主——达赖喇嘛的
住所。
      当年从雪域高原逃亡而来的年轻的达赖喇嘛也曾和我今天一样为达兰萨拉而
惊喜,在他的自传《流亡中的自在》中,他以优美的孩子般欢喜率真的笔调描绘他
初抵达兰萨拉的情景:
      “……下了火车的那段路程我至今还历历在目。车行大约一小时,我看见远
方积满皑皑白雪的高峰,就在我们的正前方。路上经过印度最美的乡野——葱绿的
田野中点缀着树木,遍地围满色彩缤份的野花。三小时後我们抵达达兰萨拉市中心
,我下了轿车,改搭吉普车,我的住所就在数里外的麦克雷德甘吉村。
      “一路山径陡峭,行来惊险重重,令我忆起拉萨近郊某些地方。有时从山路
下望,只见深达数千尺的峭壁。麦克雷德甘吉村的村民在距离我的新家一哩处,搭
建了一座全新的竹子牌楼,横楣上以金漆大书“欢迎”字样。……
      “……。次日清晨,我醒来就听见这一带特产的一种鸟儿的鸣声,叫声像是
“卡拉啾,卡拉啾”。我向窗外逡巡,却看不到他们的影踪,只见一片宏伟壮丽的
山峦。………”
      虽然和青山“相看两不厌”,虽然有鸟声和鲜花相伴,流亡三十九年那么多
黑暗寂寞的长夜,是否也有揪心的痛苦和清泪,就象笔者经常品尝的一样?天性乐
观和遵循佛教忍受苦难教义的达赖喇嘛没有说。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三十多年来,这个小镇因为有了他而闻名於世。戴着
诺贝尔桂冠的他如今也垂垂老矣,但一个民族仍然在集体流亡。
      我来这里是为了这个小镇上的藏人,也为了他。这条路不算太难走,来此一
游的世界各国友人热热闹闹络绎不绝,但我们中国汉人的脚迹却曾经有过几十年的
空白。

  一,我们青藏草原上的花哟……

      因为和达兰萨拉一见钟情,我在到达那里的前几天,尽兴地享受亚洲山区的
融融春色,以慰我旅欧几年的乡愁。因此问我流亡的藏族朋友,你们从寒冷严酷的
高原环境来到这
样美丽的地方,是否有点乐不思蜀?
      我的藏族朋友回答说,这里是很美,但是这里的花怎么都开在树上,不像我
们青海家乡,那里的春花哟都开在草间,穿着藏袍睡下去,鲜花把靴子都染红了。

      乡愁是会感染的。看到朋友说得那么深情,那样惆怅,我不由得也对染红靴
子的鲜花草原神往起来。後来一个作过喇嘛的年轻藏人送给我他家乡的亲人寄来的
一张照片:那是一片盛开各色花朵的草原,一个戴头饰的面貌纯朴的藏族妇女和她
的孩子在花原上嬉戏。这个藏人的哥哥因为他的逃亡而入狱,我没敢问这照片上是
不是他的嫂子和侄儿,只默默珍藏起这张美得叫人不忍释手的照片。
      有很多时间,我在达兰萨拉山间绿树葱茏的小路上悠闲地倘佯,在藏人家抱
孩子讨论各民族不同的育婴传统,和镇上的印度小贩为买莎丽头巾讨价还价,大大
品尝了一番有湖南风味的印度辣椒,惊奇地发现藏人从我们汉人那里学去了许多烹
调方法,并和藏族朋友一起收看西藏电视台播送过来的节目,津津有味地谈论西藏
版本的《西游记》中,藏人喜爱的“猴子”怎样陪着“唐僧喇嘛”去取印度佛教的
经。我的藏族朋友因此笑话我:“你一点儿也不像个职业妇女。”
      我本来就不是专业记者,来这里之前又和我的接待者说好,不对我尚不完全
了解的西藏问题发表意见,这样我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欧洲来的难民,我的流亡和藏
人的流亡是由於同一个专制政权的缘故。“流亡”是我们共同的名字,我只想亲身
体验一下他们做印度难民日常生活中的甜酸苦辣,因为这才是一个流亡民族的脉搏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不是采访和被采访的关系。
      从外表上看,这里的人过着温馨宁静的日子,他们清贫,但是他们总是在居
住的地方悬挂起五彩的经幡,信佛教使他们豁达不怨命运,他们心中有佛祖。但如
果有人想用诗化
浪漫的笔调描绘他们异乡的生活,那就大错特错了。
      流亡是一种伤,一种割裂心房的伤口。
      许多流亡藏人合家辛勤工作多年,攒下钱却不建房子,依然住在冬冷夏热的
破旧铁皮屋里,供着达赖喇嘛像和雪山狮子旗。一年又一年,他们和达赖喇嘛总是
怀着一个愿望:攒下钱回去建设西藏。人在印北,他们的思念和企盼却无时不在高
原。
      有一次在藏人住所门前逗孩子玩,突然看到一个藏族汉子将别人的孩子高高
举过头顶,大叫:“嘿!看你能不能到拉萨!”原来“到拉萨”是青海藏人的口头
禅,如果说哪一个小孩“能够到拉萨”,那就意味着这个孩子将有大福气。拉萨是
多少代藏人心中的圣城神地,许多藏人为了到拉萨,几步一磕头,有的要辛苦跋涉
两三年才能到达。
      今天的流亡异国多年的藏人仍然保持家乡的传统口头禅,这不禁使我这个局
外人感伤:他们知不知道他们梦中的神地早已建满现代化建筑,空气污染,不信神
的人们说的是汉语,飘扬的不再是雪山狮子旗而是五星红旗?
      实际上这些他们知道得比我更清楚。远离了故土,在陌生的他乡,流亡藏人
更清晰地看到了他们的母土发生的悲剧。但不管现实的拉萨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他们仍然要在异乡的漂泊困境中守住他们唯一的向往——到神地拉萨去。
      是他们的梦支撑他们不倒下。

  二,我们决不抛弃自己的同胞

      在达兰萨拉藏族朋友家吃饭,发现朋友家时常有客人在借宿。这些客人大都
是家乡来客,辗转辛苦来听达赖喇嘛讲经的僧尼和普通藏人。他们往往刚到达兰萨
拉就花光了积蓄很久的盘缠,需要别人提供吃住,并需要给他们凑足回家的路费。

      我的朋友是西藏流亡政府的官员,用每月微薄的工资抚养妻儿,本来就经常
有发愁的时候。笔者作为持家的主妇,饶有兴趣了解印度的物价和西藏流亡政府官
员家庭收支情况,因此惊讶地发现:几乎没有一个官员说他们的工资足够维持基本
生活,大多数人需要依靠亲友的资助才能应付家计,没有外援的家庭必须把一个小
钱扳成两半花才能对付。
      流亡政府官员的经济收入在西藏流亡社区属於偏低阶层。一些从欧美留学回
来的藏族官员笑着说:这里的一个月工资不如在美国打两天餐馆工。不仅政府官员
如此清寒,就是其他民间社团组织如青年会、妇女会,其工作人员也基本上是半义
务性的服务。他们都是在为理想而工作。
      然而我的藏族朋友家的大门却是打开的。那年朋友的父亲从西藏跑出来看儿
子,回去对他妹妹伤心地说:“你哥哥在那里(指达兰萨拉)只比叫花子好一点。
”可是这个拮据的家却为那些从西藏跑来的贫穷藏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提供免
费食宿,他贤慧的妻子在为一大群客人做饭时,脸上带着最温柔的笑容。
      看到朋友夫妻为凑足乡亲回西藏的路费大伤脑筋,我不禁问:“你们怎么能
承担这么重的不属於你们的义务?”
      朋友说:“当年犹太人有一句名言:世界抛弃了我们,我们不能抛弃自己的
同胞。我们西藏人也决不抛弃自己的同胞。”
      就是这样一个民族,他们信仰使他们连一只小虫也不忍心踩死,使他们对植
物也付出爱心,他们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的同胞露宿挨饿?所以,无论逃出来达赖喇
嘛和留在北京的班禅喇嘛都异口同声地强调:在旧西藏历史上从未有过饿死人的事
情,只有中共来了才有大批藏人饿死。这不是因为旧西藏更富裕,而是因为那时的
统治阶级有慈悲为怀、救助施舍穷人的传统。
      对於任何一个处於困境的同胞,这个高原民族的人都会请他跨进家门,有福
同享,有难同当,有一碗饭大家分着吃。即使是对於外族人,他们也乐於伸出援手
。多次在藏区旅行的汉族作家王力雄就在他的书里谈到:“对於任何落难之人,西
藏人都极为救助,我亦受过他们的恩惠。”
      这就令我们明白了,为什么海外每次针对中共的游行示威,流亡各国的藏人
都是全家停下工作一起出动——他们不忍忘记国内受迫害的同胞。
      听说新西兰有个小岛上仅有一家旅居已久的藏人,可他们在中共代表团访问
新西兰期间,也合家打着抗议标语去“欢迎”。後来流亡政府官员看了报道,才知
道那个小岛上居
然还有一户子民。

  三,我不敢去第二次的地方

      虽然经常在达兰萨拉自由地到处游逛,但有一个地方是我去过一次不敢再去
第二次的。
      那是达兰萨拉的新难民接待中心。据说达赖喇嘛用他诺贝尔和平奖的一部分
奖金资助这个部门,以使刚刚翻越雪山逃亡过来人生地不熟、食宿无着的藏人有一
个暂且憩息的地方。
      接待站的工作人员翻开簿子,平静地向我介绍说:从今年一月到三月初,从
西藏跑来的藏人是745个,其中百分之六十是来上学的青少年,百分之三十是僧尼,
其他是来看望孩子和来朝圣的。此外有五个孩子在翻越雪山时冻死了,有七、八个
要作截肢手术。
      我的眼泪唰地流下来,用纸巾捂住脸不客气地质问:“为什么流亡政府不想
办法告诉自己的人民,让那么小的孩子翻越雪山是危险的?”
      他们向我解释说,西藏流亡政府经年不断地通过“美国之音”、“西藏之声
”的电台向人民呼吁不要过来,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有雪雹,但是电台被中共干扰,
很多藏人收不到。即使大家都知道危险,他们也要把孩子送过来读书,因为在西藏
有些农区牧区,学校发不出工资,老师都跑掉了。有的地方还有学上,但孩子也不
能学习自己民族的语言和宗教,所以家长不得不把孩子送过来。
      由於路途上好走的地方被中国军队把守住了,他们只好走偏僻险峻无人烟的
山路,如果碰上暴风雪一个也逃不出来,有的人死了也没人知道。去年外国人在雪
山上拍照,就拍到许多冻死的无名藏人尸首。
      在接待站的大通铺上,有两个三、五岁的孩子,脸上带着两坨高原红依偎在
妈妈身边。我亲了亲他们的小脸颊——幸运地逃过劫难的孩子。
      後来我参观了西藏儿童村,那是一九六零年达赖喇嘛的母亲刚逃亡到印度的
两周後,就为解决许多失去父母的孤儿的抚养问题开始筹建的。我在小学校的教室
里和听课的孩子们合影,给那些从西藏内地来的藏族妇女和她们的孩子拍母子照—
—她们忍受不住骨肉分离的痛苦,一年一度偷偷辗转他国,跑到达兰萨拉来探望在
此就学的孩子。
      儿童村是达兰萨拉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实行的是类似共产主义的供给制,穷
人的孩子不须付任何费用,接受的是最完整的教育棗既是适应世界的又是民族的。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不管流亡政府怎样拮据,流亡的成人怎样清苦,他们无论如
何也要给他们的孩子一个幸福的童年。所以西藏的藏人不论贫富都不顾一切地把孩
子送过来就学,然後自己含着眼泪有偷偷地回去。
      我在接待者随便采访了几个藏人,他们谈到西藏农牧区现在一年不如一年,
中共强迫他们交纳重税和各种摊派,生计愈加艰难,谈到中共强迫僧尼他们说达赖
喇嘛的坏话,西藏已经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让他们修行,谈到与他们同行的和尚被
尼泊尔警察抓住打断了腿……。
      我本来说好下次再去新难民接待站做一次采访,但却再也不曾踏进那个大门
。人类的本性是逃避令自己痛苦的东西,我的心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刚强。听说
一些外国人到接待站看了看那几十人共睡的大通铺,看了看经历挨冻受饿的旅程、
新逃亡出来憔悴的患病的或伤残的藏人,他们往往签上一张支票(这往往使新难民
接待站的食堂有难得的开荤的机会)就默默地离开。
      而我只有眼泪和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汉人的内疚。唯一能做的,是要求大赦
国际组织派人去做一次专门的调查。

  四,宗教对於藏人

      “我们藏人天生头顶上就有三样东西棗佛法、佛祖和喇嘛,这是与生俱来的
本能的东西。所以虽然我们受到的完全是汉化教育,我们仍然要千方百计来这里听
达赖喇嘛讲经。”
      说这些话的是几个以外出休假做借口从北京偷偷跑来的藏族姑娘,她们说的
是比我这个汉人还标准的普通话,穿着改良了的精致美丽的藏裙,谈吐文雅而且相
当有水平,显然
是受过高等教育并且在很不错的单位里工作。
      这段时间正是春季大法会,达赖喇嘛天天在大经堂讲经,来自全世界的佛教
徒和听众坐满了经堂外的大坪,有许多人只好坐到屋顶上去。这几位姑娘心里很难
过,因为达赖喇嘛用藏文讲经,有时讲得深奥一点,她们就听不懂。我却担心她们
回去会有麻烦,说:“这里到处都是中共间谍,你们又长得这样漂亮,肯定被他们
注意了,回北京怎么办?”
      “如果被发现了,我们只好诚实地告诉他们说:我们已经做了这辈子最想做
的事!”      只有有信仰的人才这样平静地面对一切将临的厄运。为了听达赖喇
嘛的一次讲经,多少内地藏人倾家荡产做盘缠,多少藏人在边境被捕入狱,还有多
少人在途中死於非命。但是没有人埋怨过。
      哲学家说:“不是哲学选择现实,而是现实选择哲学。”不少学者认为,藏
民族选择佛教作为信仰,有她深沉的历史、自然原因。全民信教与高原恶劣、粗犷
的自然条件有关。因此,从七世纪以来经历过复杂曲折的斗争,藏民族在精神上归
依佛教。一些汉族学者如写《天葬——西藏的命运》一书的王力雄先生,他们甚至
很直接地把西藏人的宗教意识归论於他们对严酷寂寞的大自然的恐惧,这个论断未
免太简单了。
      限於篇幅,笔者不想在这里太多地探讨藏人笃信佛教的原因。佛教产生於气
候并不严酷的印度,如今又在环境并不寂寞的欧美大受欢迎,今天真正的藏传佛教
已经在生活现代化了的世界各国传播,这就说明了除了“环境决定宗教”的因素之
外,还有不可低估的藏民族对和平、慈悲心灵的向往,正是这种东西令人折服。
      在佛教尚未传入西藏之前,藏族传统的伦理观中早就有利他、忍耐、仁慈、
知足、行善等道德信条,以及“本无空”的哲学思想。古代藏人之所以投向佛教,
是因为佛教令他们感到似曾相识,而且能帮他们找到人生的价值和真谛、生命的归
宿和出路。
      宗教对於藏人,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信仰,而且是人生哲学和生活方式,藏人
开朗达观,是由於宗教教义使他们免於对生老病死一切灾难的恐惧,这是一种足以
对抗刀剑和枪炮的精神体系。
      在达兰萨拉的阳光下我总是惊讶:怎么满街都是穿着大红袈裟的快乐的和尚
?流亡而来再穷再苦的人的人也不见愁眉苦脸的神情?也许这是因为在人生苦海中
他们无须多虑,至高无上的佛早已给他们决定了一切,他们服从“无常”,相信“
四大皆空”。
      佛教早已成为藏人心理上的一种集体潜意识,不管一个藏人是否在现实中信
教,在心灵深处,他不可避免地遗传了他所属的民族的宗教心理。
      我在达兰萨拉听到不少这方面的有趣的故事。
      中共经常以软硬兼施的各种手段收买和威逼一些藏人,让他们到达兰萨拉做
间谍。这些藏族间谍在刺探情报中一旦被发现,只要有怀疑他的同胞把达赖喇嘛的
经书放在他头顶上,他就会感到头顶灵光一闪,不自觉地就跪在地上了,并马上自
动地讲出实话。这是他们藏人集体遗传的宗教良知和达赖喇嘛的感召力。
      又如台湾“中华民国政府”的蒙藏委员会,听说这个在藏人中名声不好的机
构也曾在海外收买流亡藏人,。他们不敢到达兰萨拉来,就在印度南方的一个藏人
居民点花了几十
万美金,买通了一些喇嘛和藏人作为点缀“中华民国政府”的花瓶。後来这个居民
点的一些藏人起来反对,他们宣布他们仍然要忠於达赖喇嘛,结果发生了内讧。一
个主张投靠台湾的喇嘛被打死了,有四、五家藏人拿着台湾的钱逃回西藏,被中共
待为座上宾。然而被中共优待的藏人在西藏自己的家乡很难呆下去,他们写信给留
在印度亲友说:“千万不要回来啊,这里的人比外面的更坏(指西藏内部的藏人更
忠於达赖喇嘛,更不能容忍他们的背叛)。”
      而这个居民点的一些曾经被台湾收买、後来反戈一击了的藏人集体来到达兰
萨拉,朝拜达赖喇嘛,开始流亡政府不给他们安排会见的机会,他们就坐在达赖喇
嘛门前哭啊、哭啊,哭了好几天。达赖喇嘛知道了,说当然应该见他们。於是他们
用藏人最高的礼节——铺着红地毯把达赖喇嘛接到他们那里去弘法。现在这个居民
点成了支持流亡政府最坚决的一个点。

  五,现世与来世

      不了解藏传佛教,就不能说了解西藏和藏人。因此,我在去印度访问西藏流
亡社区之前临时抱佛脚,恶补性地读了几本介绍藏传佛教的书。结果令人丧气,密
宗教义没能读进去,反而对自己的智力产生了怀疑。深邃精巧的佛教哲学,其抽象
复杂的思辨,是我这个不信神的汉族俗人所能领会的么?
      几乎渗透每一个藏人的精神世界的西藏佛教,被认为是东方文明的一个重要
组成部分。它对世界的慷慨奉献是:告诉人们如何在心灵深处寻求解决问题的答案

      我不断探讨我们汉人的心灵与藏人的心灵之区别。我认为一个根本的区别是
:我们汉人重视现世,从生到死,在人生这班被认为没有回程的巴士上,我们相互
争斗为抢一个好的座位,因为位置象征现世的利益与享受。至於下了车再往哪里去
,我们俗世的汉人是不管的。
      而信佛的藏人呢,他们更多的是追求来世,怀着大慈大悲的信念,他们追求
一个来世幸福的幻想。
      当执着於现世红尘的汉人看不破、走不出时,一些经过高深的禅修的藏人却
能透彻生死,来去自如。听说文革期间一个老喇嘛被红卫兵迫害,被捕後他一路唱
歌,唱到红卫兵营地时突然停止,安然圆寂。他已超越了短暂人生造成的贪念与执
著。
      一个将要离开达兰萨拉去美国的藏族青年和我有过一番诚挚的长谈。他羡慕
海外华人在世界上的成功:拥有财富和科技发明的荣誉,他梦想自己能到美国去打
下天下,以拯救他苦难的民族。他问我:为什么海外藏人不如海外华人成功?
      我说,无论从移民的人数上还是从移民的历史上看,藏人和汉人是不成比例
的,况且我们汉人的文化使我们善於在现世中争夺名利,那是你们相信来世的藏人
斗不过的。如果你要去美国赚下财富来拯救西藏,那是你的选择,而我,作为一个
看破物质主义的人,却会有点遗憾。因为如果每个在西藏内地的藏人都变成沉溺於
俗世的中国人,每个流亡的西藏人都为了适应世界而改变自己的心灵,成为仅有藏
人面孔的美国人、德国人、印度人,那么西藏奉献给人类的:靠获得佛性来医治人
类的精神创伤,这种最珍贵的东西将不复存在。
      那位年轻的藏族朋友终於穿上他家乡的藏袍,遥向正在经堂弘法的达赖喇嘛
默祷告别,洒下一腔热泪,怀着当年中国汉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愿望离开了
达兰萨拉。
      不止一次地听说有的藏人宣称他们不再信什么佛,他们也将不再考虑来世的
问题,这个世界现在是赚钱最重要,我在飞机上遇见的一个藏族小伙子就不断地跟
我说怎么“make
money”。看起来,这个从“十万雪山,十万江河”的高原上走下来的民族,其心灵
就要和世界接轨。然而不然,这个特异民族的民族集体心理沉淀会在关键时刻发生
作用。
      曾经有个具有反叛精神的藏人大肆发表蔑视来世、不循教规的言论,他身体
力行,不择手段地赚钱来娶上漂亮媳妇、买上豪华房子。後来他生病了,即将去世
时,他对他的那些在寺庙里守着青灯黄卷苦苦修行的朋友,悔恨地说:“你们是对
的,我拥有这么多的东西,但这些都帮不了我。”
      到头来他还是一个畏惧来世的藏人。
      还听说一些为长期为中共效劳的藏人,在其晚年也开始向自己的民族和宗教
回归。如任中共政协副主席的阿沛·阿旺晋美原来一直被认为是扮演了不光彩的“
藏奸”角色,现在他有时也豁出来为历史做一些真实的见证,使得达兰萨拉的藏人
开始原谅他的过去。
      热地是现在仍然在嚣张地反对达赖喇嘛的西藏自治区党委副书记,他的名字
在藏语中与“羊粪蛋”谐音,因此憎厌他的藏人都在背後故意把他叫做“羊粪蛋”
。据说有一次热地醉酒後大哭大叫:“我不是羊粪蛋,我是藏人!”

  六,“三·一十”自由斗争纪念日

      为了这个日子,我翻阅了所能找到的各种历史资料,想探寻在三十九年前的
这个日子里,西藏的拉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件?
      这个事件,中共称之为“一场酝酿已久的叛乱”,而流亡藏人则称之为“抗
暴”、“起义”。称谓不同尤小可,最有趣的是,连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双
方都在讲述自己的版本。两个版本的差异之大,把我的头都弄炸了。
      我决定快刀斩乱麻,简单地将这段历史概括为:
      1950年秋天,藏军主力在藏东昌都被中国解放军消灭。1951年5月,西藏谈判
代表在逼迫下和中共签定了十七条协议。尔後几年,起於中共控制的藏区的藏人反
抗活动迅速扩展      在极其复杂背景下,一九五九年三月十日,由“邀请达赖喇
嘛看文艺演出”为导火线,拉萨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骚乱。
      恐慌的藏人重重包围了达赖喇嘛的夏宫罗布林卡,因为有传言说中国人计划
绑架达赖喇嘛,并已准备飞机要把达赖喇嘛劫往北京。在藏东地区曾有四名高级喇
嘛在看文艺演出时被解放军关起来,所以藏人认为达赖喇嘛的生命也面临危险,他
们阻止达赖喇嘛去中共军区,并在激愤中喊出了“废除十七条”和“把汉人赶出西
藏”的口号。
      决裂似乎是必然的,只是什么时候引发导火线而已。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七日
下午四点,中共军队向罗布林卡打响第一炮,当晚十点,达赖喇嘛和随从逃出拉萨
,从此一去三十
九年。
      第二年——一九六零年三月十日,达赖喇嘛在印度第一次发表“西藏人民抗
暴纪念声明”,他强调西藏人民要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西藏的处境。他说:
      “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定居下来延续我们的传统文化。”他说出对未来的信念
:“以真理、正义和勇气为武器,我们西藏人终将战胜,西藏将重获自由。”
      以後这就成了传统。年年春天,流亡藏人在达兰萨拉和世界其他地方举行游
行示威,纪念令他们背井离乡的“西藏人民起义日”。
      我就在三十九年後的这一天,穿上朋友太太赠送我的藏服彩条裙,配上“贵
宾”的牌子,携上我的全副家当棗照相机、摄影机、录音机和笔记本,来到山顶纪
念大会会场。在一大群肤色各异的外国贵宾中间,我只看见自己是唯一的中国人。

      达兰萨拉仍然是那么慷慨地把它春天的阳光献给藏人的这个难忘的日子。在
山顶经堂的大坪里,穿着各色藏服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井然有序地进入会场。
会场前排是穿着绿色藏式背心的少年乐队,後面是穿白色校服的学生队伍,外围才
是普通藏人,穿大红袈裟的喇嘛都排排坐在经堂屋檐下,找不到位置的藏人坐满了
经堂周围的房子的屋顶,印度警察穿着白色制服维持次序。
      金碧辉煌的寺院经堂和灿烂的阳光、青翠的山峦争相辉映,雪山狮子旗和苍
绿的松柏树一齐高耸。人们渐渐静下来,翘首期待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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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茉莉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2月13日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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