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号-专题 熊焱简介 熊焱文章检索

 
北大岁月......................熊焱
 
 

                        ——纪念北大校庆一百周年


      十年前的五月四日,北大校庆九十周年,我在电教楼作了一个大约二十分钟
的演讲,那一次是北大未来学社举办的演讲比赛。几天後我演讲的照片贴在北大三
角地墙上,题为“慷慨激昂”。十年後,也可谓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
和月”了;往事依稀,变化万千,但对母校北大的情怀却象怀念初恋的岁月一样:
愈久愈纯。

      我进北京大学与其他青年才俊象于大海、封从德、柴玲、王丹、杨涛、常劲
、沈彤等略有区别;他们天赋高、聪明,在全国高考中一举就中,十七、八岁就进
了全国青年学子神往的北大。我是在湖南师大读完四年大学後於一九八六年九月走
进北京大学的,这着实花了我一番功夫。

      八二年我在湖南省的文科高考预考中为全县第一名,那时就等着进北大了,
可是真正的高考中因数学马虎一题拉下十几分,就只好带着少年的豪气和鲁莽和很
大的不甘心走进省城长沙——当然也是一块令人神往之地。我进的虽然是政治系,
但第一年却大读文学的课程(十三年後,当我流亡来到美国有机会自己选择从大学
一年级从头念起时,我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英美文学专业),当时把一本普希金的
诗选背得十之八九,在一次全校诗歌朗诵中,我的湘乡话把普希金的“离别”读得
津津有味:“刚是黎明,现在又到了黄昏;/我们刚刚相聚,却又要分别了;/…
…我的爱人,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大学二年级,我写信给中学的老师,说我
爱好文学,希望能得到指点。老师回信说:文学固然很好,不过你既是政治系的学
生,现在又通过了新宪法(八二年),何不专攻法律呢?我们国家的法制建设刚刚
起步。老师还说我小有辩才,末了还特别提到:别忘了你的北大梦罗!

      我听从了老师的话,选择西方法哲学作为研究生专业,并当然选择了北大。
北大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学,在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中是庄严而又神秘的。我写信给
当时北大法律系的张宏生教授,介绍自己的情况,说有意报考做他的研究生。不到
两周,令我喜出望外,张老师回信,说他很高兴并热情鼓励,同时开列了西方法哲
学专业应考的课程。毫无疑问,这样的来信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值得再一次提起
,张老师不仅後来是我的指导教师,对他人讲我是他的好学生,一九八九年六月十
四日,我被中共通缉,当他从电视上得知我被捕的消息後,不到半小时因脑血栓而
逝世。直到出狱以後才知道)。由於师大不开法哲学课,且缺乏教材,我订阅当时
最有名的四五种法学杂志,刻苦攻读,并把目标简化为:第一,非得考上不可;第
二,一定能够考上。三易寒暑,八六年四月我接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终於进了令人心醉神往的北京大学。三年的研究生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
我人生的轨迹。这三年,一年一度的学运值得一提。八六年底碰上全国大学潮。十
二月底,北京下着大雪,那天晚上,北大学生自动集合在校园游行,然後出西门向
南门走,要去天安门广场。游行队伍高喊“民主万岁”、“自由万岁”的口号,标
语和旗帜拱着鹅毛大雪。这不是一幅很熟悉的图画吗?以前从教科书图片上看到的
“五四”运动,“一·二九”运动,不就在眼前再现吗?原来北大的精神和传统这
么具体,令人兴奋与激动,不加思索,我与一位湖南老乡从四十六楼宿舍翻墙而过
加入了游行的队伍。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学运,是一名极普通的参加者。

      八八年五月的学运因柴庆丰被杀而引起。我在三角地跳出来演讲,那是一种
未经排演过的即席讲演,也许我的湖南口音和略显唐突的话,引起全场观众大笑,
并留下几句“学运名言”。

      “同学们,政府是狡猾的!”

      ……

      “现在的所谓机构改革,就是上去一批饿鬼下来一批饱鬼。”这句话出现在
後来的中国青年报上,变成:“有的学生竟说:‘改革是一批魔鬼上台,一批魔鬼
下台’”。北大党的组织并没有盯着我这些让人大笑的话,也没有过多追究我参加
“行动委员会”的事,因为我的“湖南人小字报”惊动了北大党委和北京市委,甚
至公安部门。
      “现时的中国是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尽管它披上改革的外衣,罩上经济发
展的面纱,其实,肌体已经腐烂,脊梁上已经压垮,只剩下一些白白的肥蛆在吮吸
人民的血。同胞们……。”
      ——湖南人
      当局被这几句话所恼怒,他们断定这一定是“国民党”特务所为。稍加追查
,竟发现是北大法律系熊焱写的,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已经三年。我被他们札札实实
地审查了十个月,直到八九年三月终因我未与境外敌对势力有任何联系,张宏生教
授等力保,以及当时北大相对宽松的环境而保留学籍,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十
个月难熬的日子里,我只能作好西北放马的准备。不过北大当真是北大,就在我受
审查的时候,有人却请我去做了《北大学生报》的编辑。他们说,这个小字报语言
上很有特色。

      一个半月後,胡耀邦去世,北大从八五年一年一度的学运发展到高峰。有人
找到我说:“熊焱,这次你和别人不同(指我已有严重警告的处分),你观察观察
就行,不可再出头露面。”我应允。在三角地和天安门广场转了三天。四月十九日
晚校方的高音喇叭终於把我激怒。“一小撮人,有组织,有计划,企图……”这不
和去年一样的话吗?而实际的情况是“一大撮人,无组织,无计划,希望……”不
对嘛,不行!忘记了许过的诺言,跳上去又在三角地演讲了。

      “同学们,我是有前科的人(全场大笑),去年我说‘政府是狡猾的’(大
笑),说得不好,政府是聪明的。”(笑)北大同学没有忘记这几句“学运语录”
。当晚很快就进入了状况,与封从德、丁小平、王丹、杨涛等九位同学成立了全国
第一个自治会——北大筹委会。在此後的五十多天里,曾先後当选为北大筹委会主
席,入对话团,绝食团,参与工自联,在大会堂与李鹏等见面,去首钢演说,目睹
六四大屠杀,救护伤员,直到後来被通缉,关进秦城监狱。五十多天时间,并入太
多太沉的生活内容,一方面迅速地获得许多人生的历练和经验,但如果处理不好也
极容易种下迷失人生方向的种子。

      北大的精神和传统一部分外化为这些波澜壮阔的画面,这三年的学运也的确
锻炼人。我五月十八日在人民大会堂对李鹏等人说的一番话,赢得当时各层人士的
好评。

      “自四月中旬以来,以学生为主体各界人士广泛参加的运动是一场伟大的爱
国民主运动。不管政府方面及有关方面是否承认,历史会承认的。但是,为什么全
国人民包括青年学生要求政府及有关方面承认呢?他们是想看看这个政府究竟是不
是人民自己的政府。其实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亲爱的李鹏总理,我们对你有
意见不是对你个人有什么意见;对你有意见,因为你是总理。”

      事後一位法律系的八三级女生(曾是我带队实习的学生)笑着说:“熊老师
,在‘斗争中成长’嘛”。

      从秦城监狱出来後,得知已被北大开除,但我的心从未离开北大,我的家也
安顿在北大。

      虽然一年一度的北大学运改变着我生命的轨迹,但是读书、思考问题毕竟是
北大岁月最主要的内容。我始终还是一个爱好读书的学生,能感受北大精神与传统
的深层内容。

      第一年的学运只有一天,第二年只有一星期,第三年长一点也只有五十六天
。除去这些,三年的北大研究生生活是如饥似渴地贪婪阅读。北大最吸引人的除了
全国最大的名气、最光荣的传统,相当好的校园环境和最多的藏书,也包括北大是
由一批最有朝气的年青人构成,虽然不是说她囊括了全国所有的有朝气的青年,也
不是说别校就硬要逊色,毕竟他们来自全国,通过严格的高考择优录取。在这一群
人中,不读书、懒惰,不聪明不上进,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生活在北大就是生活
在一种不断上进之中,虽然是一种竞争,却也是一种比赛。所以称北大是一大熔炉
,因多种因素而铸成一种“北大精神”。

      在这个大熔炉里,北大精神还有更深一层的内涵,她孕含得更深更远,更广
更久;“资产阶级自由化言论”,三角地的大小字报,集会演说是她部分外化。那
么她究竟在哪里呢。

      北大以人文精神见长於其他院校,自然青年学子仰慕那些学问渊博、精通中
西的一代大师,象朱光潜,宗白华,季羡林教授等,其中朱光潜老先生值得特别一
提。

      北大未名湖,环境幽雅,春暖花开之日,秋高气爽之时皆是散步休闲的好地
方;冬天有冬景,暑天亦可消夏。一位老教授下午四点钟绕湖仗策,那是一位学者
,一位哲人,也是一位长者,一位导师,使人想起哥尼斯堡的康德,平易中透出威
严;饱经风霜,喜爱青年。那是八七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在未名湖遇上这位老先
生。我以学生身份敬礼,并问老先生,您是朱光潜教授吗?老教授相当和霭,没有
大名人的架子。

      “听口音,小伙子,你是湖南人罗。”

      我连忙回答是,湖南双峰人(原湘乡),与曾文正公同乡,在长沙念大学。


      老先生一面散步一面说:“长沙岳麓山脚下有一座岳麓书院,上有朱熹写的
大字,‘唯楚有材,於斯为甚’”。

      我说是的,我们经常去玩。

      “熟悉衡州王夫之吗?他是继朱熹以後的近代大思想家。”

      我说王夫之的思想我知之不多,只是在大学的中国哲学史课堂上学过。不过
王夫之与我家的一位祖辈象贤公是姻亲,他们同榜中举,後又结为儿女亲家,王夫
之外孙是我父以上六世高祖。

      老先生看了我一眼,继续说:“王夫之还是一位诗人,他写过一百三十多首
咏梅花诗,你知道吗?”

      我只好汗颜,说不知道。

      老教授一边说,然後在第一体育馆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来。“青年充满希望,
很有一番作为,不象我们老人;但青年有很多困难要克服,要多了解历史,最重要
的是要立大志,并有强毅的意志力,在人生中能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朱光潜老教授的话,不是应酬和说教,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位学贯中西的宗
师在和笔者谈话的五十五年前,曾以《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一书,深得当时青年的
喜爱。

      蒋委员长时代出的书到毛主席时代当然成了绝版,但细心的读者拨开历史的
封尘就能发现价值连城的珍宝。一九三二年开明书店出版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第一篇是“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给现代中国青年”:

      “我在大学里教书,前後恰已十年,年年看见大批的学生进来,大批的学生
出去。这大批学生中平庸的固居多数,英俊有为者亦复不少。我们辛辛苦苦地把一
批又一批的学生训练出来,到毕业之後,他们变成什么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呢
?……社会所属望最殷的青年们,这事实和问题值得郑重考虑的!时光向前疾驶,
毫不留情去等待人,一转眼青年便变成了中年老年,一不留意便陷到许多中年人和
老年人的厄运。这厄运是一部悲惨的三部曲。第一部是悬一个很高的理想,要改造
社会,第二部是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意志与社会恶势力相持不下,第三部是理
想消灭,意志向事实投降,没有改革社会,反被社会腐化。给它们一个简题这是‘
追求’,‘/徨’和‘堕落’。

      青年们,这是一条死路。……如果你们没有彻底的觉悟,不拿出强毅的意志
力,不下坚苦卓绝的工夫,不作脚踏实地的准备,你们是不成问题地仍走上这条路
。数十年之後,你们的生命和理想都毁灭了,社会腐败依然如故,又换了一批象你
们一样的青年来,仍是改革了社会。朋友们,我是过来人,这条路的可怕我并没有
夸张,那是绝对不能再走的啊!”

      这是何等语重心长、振聋发聩的话!

      在第三篇“朝抵抗力最大的方向走”,朱光潜教授写道:“我们要测量有多
少人性,最好的标准就是他对於抵抗力所拿出的抵抗力,换句话说,就是他对於环
境困难所表现的意志力。……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
泛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於今我们的时代是‘天
将降大任於斯人’的时代了,孟子所说的种种折磨,我们正亲身领受。我希望每个
中国人,尤其是青年们,要明白我们的责任,本着大无畏的精神,不顾一切困难,
向前迈进。”

      “本着大无畏的精神,不顾一切困难,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向前迈进!”这
就是北大的精神。这些话写在五十多年前的一本小册子里藏在图书馆的深处,谁能
说它与北大三角地的演讲集会游行大小字报没有天然的内在联系呢?北大的精神盈
贯於北大学子心智情感,前辈伟人的教诲沐润深长。所以无论到哪里,我都不会忘
记自己是北大的一员。

      囚禁在秦城监狱里,无论是生病的日子或读书极累的时刻,我总是极自然地
想起北大,想起未名湖迷人的黄昏,以及与老教授的相遇。在狱中饥渴的想象中,
我还替未名湖做过一首诗。

      波光点点亭为门,/小巧精致似玉盆。

      一任装扮素最俏,/幽冷清丽必销魂。

      笑语相迎学子来,/七月送君还添痕。

      喜听书生指点声,/不记清朝又黄昏。

      後来出狱了。後来又流亡到了美国,且已有六年整了。这期间世界和我个人
都发生极大的变化,但北大的岁月,北大的精神依然统领着影响着我的精神生活。
随着人生的成长,认识事物的能力增强,虽也三十多岁,仍悬有一个很高理想,且
也时刻警醒记住朱光潜老教授谆戒的青年们要“拿出强毅的意志力”,“下坚苦卓
绝的功夫”,“作脚踏实地的准备”,“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避免那样不该
走的人生追求、“/徨”和“堕落”的老路。三年前,我从军中退役,在我刻意选
择从大学一年级从头念起时(象十三年以前跨进大学门槛一样),我特意找来朱光
潜老教授的那篇文章——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读了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将来哪一天才能回到北大,但我时刻在思念他。

      当然我也知道自从中共窃取政权以後,北大遭到无数次专制的辱凌,故园零
落,杂草丛生,也时露败相败笔,中共极力扼杀北大精神与传统,近来还有消息:
北大媚上要授江泽民荣誉法学博士学位。所以那些深得北大厚爱的游子,也应该回
去贡献北大,建设北大,宏扬北大的精神和传统,造就更多的具有批判能力人文知
识分子。也许我心中会有一个更大的北大梦。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九日

  夜1:25

  於北卡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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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熊焱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2月12日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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