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二生肖当中，虎无疑是人们最敬重或最敬畏的动物。然而，在一九九八
年的虎年到来之际，人类没有多少好消息可以向虎报告。世界各地的虎除了灭种的
以外，其余的都面临绝种，或没有摆脱绝种的危险。中国人一度熟悉的东北虎，在
各种虎中个头最大，现在在中国东北的野生环境中恐怕也已经不复存在。个头小一
些的野生华南虎还剩下多少只现在还不好说，但用“屈指可数”来形容，大概不会
太错。

      然而，在这高技术成为人们崇拜的新对象的时代，虎可以说仍是“余威犹存
”。要找证明实在是太容易了。一方面是“吓唬人”的“唬”字仍然是以虎为主，
而且在可见的将来不会改变。从另一方面说，在一九九七年，虎年还没到，在中国
各地乃至世界各地，不知道有多少华人预告给未出生的孩子取名“虎子”或“虎妞
”。希望自己的孩子有虎气，大概不是为了吓唬人，而是为了吓唬鬼。

      在生活条件艰难、医疗条件不发达的年代，为了避免小孩子（尤其是小男孩
）夭折或被鬼夺走，中国人想出了很多招数。其中有两招特别值得注意，一招是刚
才说的吓唬，一招是糊弄。比如说，给孩子取名“狗剩”，意思是向索命鬼发出通
知：“这孩子连吃屎的狗都不屑呼，您就别在他身上费神了。”为甚么“狗剩”之
类的名字现在已不大有人用，而“虎子”这样的名字仍然风光？这个问题探讨起来
可以很复杂，应当留下来另外作长篇大论。

      这篇小文只能泛泛谈论一些轻松的趣闻。其中一个关於虎的趣闻也是发生在
一九九七年。话说东亚及东南亚的新兴工业化国家在西方报纸上常被称做“小虎”
。多年来，这些国家发展经济的路子与西方标准经济学教科书中讲述的路子颇为不
同，似乎对西方学者一些既定的经济学概念构成了挑战。一九九七年，这些国家爆
发金融危机，经济形势急转直下，使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忙不迭地组织上千亿美元的
紧急贷款实施救援。许多西方报纸於是便用“虎爪被剪”（ｃｌａｗｓ  ｃｌｉｐ
ｐｅｄ）来形容这些亚洲国家的经济困境。

      “虎爪被剪”这一比喻说法的大致意思是说包括日本在内的东亚以及东南亚
国家实行的那种以政府官员主导、政府与大公司密切合作的经济发展路子是一条歪
路，虽在一段时间里能制造甚至维持经济高速的“奇迹”，但这种发展路子掩盖了
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如官商结合导致贪污舞弊、以政府产业发展政策而不是以市场
机制来引导资本分配，导致资本利用效率低下、政府提倡的高储蓄、高出口政策阻
碍国内市场发育等等，这些问题最後一并发作，使这些国家的“奇迹”在一夜之间
破碎，显示出其脆弱如泡沫的实质。如此说来，用“虎爪被剪”来形容目前东亚以
及东南亚国家的经济状况，可以说是一个很严厉的判断。

      理解这一判断到底有多严厉，就不得不需要补充一点关於虎的基本知识。虎
属於猫科动物。猫科动物的爪平时缩在肉垫里，需要时可以伸出，是性命交关的武
器（但也有一个例外，如非洲猎豹ＣＨＥＥＴＡＨ就不能伸出爪来）。看过虎吃肉
的人相信都有一个普遍的感觉，这就是虎牙切肉差不多跟木刀割肉一样费劲。好在
猎捕较大的草食动物时，虎有利爪可用。也就是说，虎先伸出前爪来把猎物钩住、
扑倒，然後撕咬猎物的後背或咬住猎物的咽喉，使猎物窒息而死。在这一过程中，
利爪的作用必不可少。没有利爪，猎物很容易逃脱，而一旦逃脱，缺乏奔跑後劲的
虎就很难追上。因此可见，虎若剪除了虎爪，就会成为重残废，差不多就等於要了
它的命。

      目前处於经济困境的亚洲国家，是否像“虎爪被剪”那样，已经进入经济残
废的阶段，这还有待於进一步的观察。
      

      虎是形体最大的猫科动物，野生的虎只在亚洲有发现。据认为，虎起源於欧
亚大陆的北部，後来逐步南迁，分布於亚洲大部分地区，形成八个亚种，即里海虎
、西伯利亚虎（东北虎）、中国虎（华南虎）、印度支那虎、爪哇虎、苏门答腊虎
、巴厘虎和印度虎。据美国出版的一本百科全书介绍，巴厘虎和里海虎已经绝迹，
爪哇虎据报道自一九七六年以来就没有人再看见过，估计也已经绝迹，其他五个亚
种也处於濒危状态，只是印度虎在八十年代境况有所好转，总头数增加到大约四千
四百头。

      虎陷入濒危境地的主要原因，是人类侵占了虎赖以为生的栖居地。虎在中国
陷入绝境，还有一种特别的原因，这就是中国人对虎的迷信。假如仅仅是“云从龙
风从虎”之类形而上的迷信，倒也没有甚么大害处。不幸得很，中国人偏偏又相信
虎有很多形而下的用处。具体地说，中国人有些似是而非的传统医学观念或作法（
如，泻白痢服黑炭，头发白补黑芝麻之类），把虎害得不轻。在这里应当补充说明
的是，这类似是而非的东西，即法国结构人类学学者列维·斯特劳斯所谓的“野蛮
人的思维”，乃是世界各地文化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并非中国文化所独有。

      接下来再说使虎陷入绝境的迷信。由於虎是身强力壮的猛兽，於是人们便想
当然地相信，虎肉、虎血、虎生殖器（所谓的“虎鞭”）、内脏具有不同寻常的药
用价值，人吃了也会身强力壮。其实这些迷信比拉白痢服黑炭更缺乏科学依据。黑
炭虽不能治疗白痢，但至少可以部分减轻泻白痢的症状，因为炭可以吸收水分。用
虎内脏组织制成的中药药用价值则可疑得多，因为传统中药没有科学的对照试验（
ＣＯＮＴＲＯＬ  ＥＸＰＥＲＩＭＣＮＴ），在大部分药的药效都值得怀疑。

      虎现在已属於濒危动物，不好宰杀一只老虎做药效对照试验。这里不妨做一
个思想或逻辑试验，来说明以虎的器官组织为原料制成的药药效可疑。且说自有文
字记载的历史开始以来，虎在中国就是珍稀动物了。物以稀为贵，凡是贵重的东西
，必然有人千方百计地搜购。另外，以虎器官组织为原料制成的药被认为可以治疗
很多病症，而且是有病医病、无病强身，因而需求量大，售价高。物以稀为贵跟高
价格互为因果、交互作用，必然导致想打虎的人越来越多，打虎的器械越发达，可
打的虎越来越少，虎价越来越高。於是乎暴利利诱之下，必有人以假充真。

      比如，用来祛风止痛的常见中药“虎骨酒”，大概除了皇宫里有几瓶真货，
市场上卖的十之八九肯定都是以狗骨或甚么骨代替虎骨的假药，反正造假也容易方
便得很。然而，假货充斥市场，并不妨碍人追求真货，追猎真老虎。顺便说一句，
所谓的“虎骨酒”是浸过虎骨的酒。且不说很少有人亲眼看到骨浸酒的过程，就算
看到了，也没有多少人能确认那所谓的虎骨是真虎骨，因为没有多少人见过真虎骨
，而基因鉴别属於高新技术，是虎濒临灭绝之後才出现的。

      奇妙的是，很少听说假“虎骨酒”这样的假药给服用者带来甚么害处。至少
，民间百分之八九十服过“虎骨酒”的人没出来说“虎骨酒”没用。既然虎骨跟狗
骨或甚么子虚乌有骨的作用差不多，人们察觉不出甚么区别来，那么，“虎骨酒”
的药效就很成问题，恐怕顶多只是有些安慰剂效应（ＰＬＡＣＥＢＯ  ＥＦＦＥＣ
Ｔ）罢了。在国际（环境保护主义）和国内（老虎即将绝种）的压力下，中国著名
的中药厂商“同仁堂”前些年发表声明，说是已经用各种代用品代替虎器官组织来
制造各种“虎”药，而药效基本保持不变，这就从另一方面说明了虎器官组织作药
有奇效的说法不可信。但到了中国人开始承认或认识到这一点时，中国的虎已经快
灭绝了。


      上文提到“云从龙风从虎”之类的迷信，如今已经没有人相信了。人们现在
已经知道，龙是虚构的动物，有关虚构动物的描写自然也是虚构。虎虽然不是虚构
动物，但要说虎的运动能造成大范围气流扰动从而形成一股大风，这显然不能找到
气象科学方面的证据。然而，这并不妨碍人们相信“武松打虎”，尽管《水浒传》
里“武松打虎”的段落特别提到了令人起疑的在风：

      武松…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哨棒，一只手把胸膛袒开，踉踉跄跄
，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
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後扑地一声，跳出一只吊睛
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啊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

      《水浒传》“武松打虎”的段落写得生动紧凑，汤水不漏。但从今天的科学
观点来看却很有漏洞，而且漏洞不仅限熟於那阵可疑的大风。首先，《水浒传》说
武松先是想用哨棒打那只吃人的大虎，但没打着，於是徒手揪住大虎的头皮，然後
拳打脚踢，把那老虎活活打死。这里的问题是，虎身体力量最强的部位就是颈部和
前肢。武松在老虎最能发挥力量的地方下手，那只老虎居然让武松得手而且挣脱不
了，这就令人起疑。

      武松虽是山东大汉，但论体重恐怕不会超过三百斤（《水浒传》没说武松特
别肥胖，他也不能肥胖，否则就不大可能是身手轻捷的武打好手），而老虎的体重
可达五百斤以上。就算武松打的那只大老虎不是特别大，也就是三四百斤，但让一
个不超过三百斤的人按住一只三四百斤的大虎，也太让人不敢相信，因为这不符合
基本的物理学规律，除非那老虎垂垂老矣，或疾病缠身，身上没了力气。查看有关
虎的现代科学文献，果然说是吃人的虎往往是病虎或垂垂老矣的老虎，一般的虎都
是尽量避人。

      要是说，武松打死的是一只老掉牙的老虎或病虎，这难免使武松的光辉形象
大受损害。但科学的道理往往很杀风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至於有人再进一
步考证推理，说武松是山东阳谷人，那地方有吹牛的习俗，在五十年代末的“大跃
进”时期，阳谷曾传出一棵芹菜一百斤的假新闻，武松打虎的故事大约也是同类型
的大话假话，这就不是科学所能解决的问题了。很可惜的是，一百斤一棵的超级芹
菜标本以及武松打死的那只老虎的虎皮，大约都没在阳谷保留下来，现在连进行科
学查证都无从着手了。

      不过，人间万事是复杂的，不能仅仅拘泥於科学的解释。况且，科学是一种
工具，可以用来查证假话，也可以用来吹牛撒谎拍马逢迎。比如，也是在五十年代
末的“大跃进”时期，中国有位著名科学家名叫钱学森，就提出迎合当局需要的科
学论证，证明粮食亩产万斤并非吹牛而是完全可能。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科学家的
社会、政治功能多么重要，科学家的社会责任感、政治责任感多么重要。这是因为
科学是要人来掌握运用的，在一个坏的制度中，科学可以用来杀人，而且杀伤力很
大。

      钱学森的这种科学加上“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统称“科学社会主义”）
，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使中国至少三千万人死於非命，因为亩产万斤的粮食只
是停留在这位大科学家的论文纸上和中共官方的报纸上，老百姓不能取来家煮饭吃
。後来，中共当局扭扭捏捏地承认当时犯了“冒进”的错误，却不见这位中共御用
科学家也出来认错，向饿死的冤魂道歉。这或许是他在思想和行动上一直跟中共中
央保持一致，当年一同“冒进”，後来一同扭捏，不能另外自行其事表示道歉，以
免损害中共的伟大、光荣、正确的形象。或许，“粮食亩产万斤”仍是他坚定的科
学信念。

      说到信念，“武松打虎”当然也可以说是人们的一种信念。多少年来，中国
民众对“武松打虎”的故事津津乐道，无疑反映了民众的英雄崇拜心理，以及这崇
拜中所包含的期望——民间会出现英雄战胜力量强大的恶。粗略地考查一下中国的
语言，确实可以看到虎常常代表恶。


      虎一度在中国大部分地区徜徉，是中国古人乃至现代人敬拜、畏惧的对象。
因此，在中国语言文化中，虎的地位很是突出。中文里有很多跟虎有关的词语：生
气虎虎、虎背熊腰、虎头蛇尾、暴虎凭河、狐假虎威、与虎谋皮、骑虎难下、为虎
传翼、为虎作伥。这些随便列举的成语典故显示，虎的意思可以好，可以不好不坏
，也可以是代表恶。

      假如虎代表恶，那么，要是说有甚么比虎还恶，那就是恶到了无以复加的极
点。这种天外有天式的修辞方法，孔夫子在大约两千五百年前就已经巧妙地用过，
以至於“苛政猛於虎”的成语典故至今仍然常用。在这个虎年到来之际，不妨再温
习一下“苛政猛於虎”的典故：

      《礼记·檀弓下》载：孔子过泰山，见一妇人在坟前悲哭，使子路问之，妇
人曰，公公、丈夫和儿子先後为虎所害，孔子问为何不离此，妇人答：无苛政。孔
子对门人曰：“小子识之，苛政猛於虎也。”（《辞海》《苛政猛於虎》条，上海
辞书出版社１９８９）

      孔子看来到底是生得太早，见识也少。他老人家不知道这妇人先前不堪忍受
的苛政，其实还应该算是一种“仁政”。那猛於虎的坏政府无论如何毕竟还是让她
一家人撒脚逃难了，也就是说，没有剥夺她一家人用脚投票的权利。试看先进的二
十世纪，有多少政府不准许人民用脚投票。谁若忍受不了撒脚逃跑，便是犯了罪，
甚至是死罪。而这些国家往往是标榜实行民为本的“人民民主专政”或“无产阶级
专政”。为什么？这些事情，想来又是孔子所不懂的了。在孔子的故乡，中国当局
更是在二十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发布文告，禁止人民外出谋生或逃难。有中国官方
新华社电讯为证：

      新华社北京（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六日电，国务院办公厅今天发出的关於切
实做好春运後期组织民工有序流动工作的通告指出，各地区、各有关部门要把组织
民工有序流动工作作为当前一项重要工作进一步抓好，采取切实措施，动员人力物
力，加强疏导工作，确保正常的交通秩序和社会稳定。

      …通知提出五点要求：

      一、各主要民工输出地区要切实加强对民工外流的控制，重点抓好防止灾民
外流和劝阻农民盲目外出的工作。春节一个月内，一律停止向新民工发放外出人员
就业登记卡。……
      为了“正常的交通秩序和社会稳定”，便不准人民外出谋生或逃难。如此不
管人民死活的政府实在是苛得可以。要是有人问孔子，“夫子，那允许人民逃难的
政府，您老人家就把它说成是猛於虎的苛政了。这些不许人民逃难的政府，您说说
看，又该是猛於甚么呢？”
      孔子听到这里，大概是该张口结舌、纳纳不能言了。

      顺便再说一句，孔夫子生得太早，还不会用“言语道断”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