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号-杂感 苏炜简介 苏炜文章检索

 
民主 面对X代..................苏炜
 
 

                             ——新春杂想

“不合时宜”然也,“四面楚歌”却未必
      
  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於我是这样引发的:一个我从小看着她长大、并一直
对我尊重有加的亲戚孩子(就简称她小D吧),最近从中国大陆到美国来留学。见
面不久就要跟我这位“叔叔”辩论“民主”问题,向我真诚而激烈地重复着海外耳
熟能详的那些“理论”:人权就是生存权。中国人的吃饭问题比人权、民主重要得
多。西方民主与中国文化的价值是相冲突的。中国人口多、文盲多,根本不适合提
倡民主。我们不知道“六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在乎“六四”的真相究竟
是怎么回事。反正魏京生、王丹应该被抓、被判刑,因为他们是破坏国家稳定的罪
犯。哪一个国家的政府不是奉行“稳定压倒一切”的政策的?释放魏京生,是因为
美国想借人权问题打压中国。江泽民访美所代表的当然就是中国,共产党现在代表
的也是中国,在美国抗议江泽民访美,就是反中国,就是汉奸。“六四”不可能平
反——至少十年内不可能平反。你们所主张的自由、民主、人权,只是在作西方“
遏制中国”的马前卒、应声虫,在中国社会根本没有市场,谁也不会再把你们当一
回事儿。你们想在中国要搞民主,根本没有希望…….。
  “叔叔”毕竟还是一位经历过些场面并且略具涵养的人。这场辩论倒不至於闹
个不欢而散。甚至她用锐亮的高音调说到“汉奸”等等刺激字眼的时侯,我还轻轻
笑了起来。末了我只是告诉她:你刚到美国,先不忙下结论,多读读、多看看再说
。但是结束谈话以後,她的“纯真坚定”的面容却久久烙在眼前,灸得我心中隐隐
作疼。跟耶鲁一位友人谈及此事,他惊诧异常:你怎么这么迟钝?你们这些“自由
派”、“民主派”早就“不合时宜”并且“四面楚歌”了,你难道一点“自知之明
”都没有?你别以为你的那位亲戚孩子在美国呆几年,就会自然而然改变看法__
你没看见现在电脑网络上那些最激烈的“亲共”、“反民主”的言论,都来自那些
“资深”留美学生吗?这几年在国内引领“反美”、“反西方”的“说不”风潮的
,不恰恰正是几位有头有脸的“留美学人”吗?这位友人还提起:一位近年“转型
”成功(从准“异议知识分子”变为北京官场红人)、因为在国内屡屡发表“反美
”“反帝”高言而声名大噪的留美“某教授”,一点也不在乎他在美国的专业同行
对他的侧目以视。他说:我知道我在海外会挨骂。可是我听到的国内支持声音更多
,越年青的人越支持我的看法。我代表的是今天中国年青一代的民意多数。云云,
等等。
  我倒不至於“愚钝”至此。“不合时宜”然也,“四面楚歌”却未必。应该说
,从八九年春天踏上反叛不归路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作好了即便可能免於牢狱、也
需要面对长程寂寞的思想准备。近些年来,一方面是“海外民运”的自乱阵脚,人
气声望越走越低;一方面是中国大陆市场经济的一片荣景,知识界“淡化政治”、
“淡出现实”的声浪越来越高;身边的熟友、老友也一个个相继“弃甲而去”,掉
转头来说各种风凉话的更是大有人在。说“荷戟独彷徨”有点太酸,但民主作为一
条寂寞长程,被放逐与甘於自我放逐的异议者所需要面对的零余感、孤独感以至无
力感,自己则不但是感同身受,而且也是时有切肤之痛的。我对“小D”的平静,
是因为我并不缺乏基本的自信。虽然不必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之类的豪言,
但执着於人权、自由、民主、法治普适性的基本信念,守持自己的知识良知与独立
批判立场的自主能力,却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这并不等於说,我们可以对身边遭际发生的一切变化、喧攘的一切声音
,“略而不论”——这些年来,更确切地说,自九十年代市场化、商品化大潮高涨
与“文化热”、“政治参与热”急骤退潮以来,自北京申办奥运落败所引发的中国
大陆重新勃兴的民族主义风潮以来,对“後极权”、“後八九”、“後邓与邓後”
之世态舆情的急剧变化,我们__这个“我们”可以包括海内外自由派的中国知识
分子,多多少少是采取驼鸟式的“略而不论”的态度的。

面对——“失语”、“失忆”与“失传”   

  此刻提笔“论”之,却仍旧有一线掩抑不住的悲哀:信息资讯的封锁隔膜,实
在是专制政治的杀手锏。其中的舆论一律、新闻管制更是锋险的刀刃,阉割、扭曲
了不止两、三代人的心智灵魂。记得八十年代初到美国留学,每一次和来自台湾的

室友发生“两岸问题”的争论,或是在学校修读中国研究课程展开的讨论,总是听
到这样的讥讽:无论抗战、韩战、内战、大跃进、文革等等,除了《人民日报》和
官定教科书上的说词,你还知道说一些别的什么话吗?一下子就能把我问住。在当
时的知识阅历里,除此以外,我们确实无话可说。没有想到,整整十五年过去,同
样话题、场景,又出现在我和小D的那次不动声色的辩论上——我听她说完,慢吞
吞问道:你说的话我很熟悉,大多都是我们“江总书记”刚刚说过的。除了这些,
你可以说说你自己的看法吗?她反驳我:除了这些看法,其它看法都是西方人、美
国人为了打压中国制造出来的!我说:有没有可能存在“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
西风压倒东风”之外的、自己独立思考出来的想法和说法呢?…….
  和小D的争论之所以让“叔叔”再也坐不住,是因为直面了一个人们无以回避
的尴尬事实:社会上广泛的“政治失语症”的流行,源自於“历史失忆症”的深久
锢疾。由於资讯的封锁与政治钳制,所有历史的真实和现实的真实,都被片片断断
地删改了、切割了、扭曲了,人们赖以独立思考的真实土壤被抽离,历史赖以传承
的信息媒介也便变得支离破碎。虽然“八亿人只用一个脑袋思考”(李一哲语)的
时代早已结束了,但十二亿人只能用一张嘴说话,却仍然是中国大陆老百姓无以挣
脱也无以睽避的现实。因此,民主,无论作为一种社会运动、政治文化或是生活方
式,近几十年代,在中国大陆都是缺乏历史的累积性和承继性的。每一代人都要“
重头再来”(崔健歌词),都要“启蒙”、“重写”(学术流行语)一遍。
  六十年代初,中国大陆学术界曾经发生过一场文化传统是否可以“抽象继承”
的争论,即:是否可能超越传统的“阶级内容”和“历史局限”而使几千年历史的
中国文化传统可以在共产革命之後的中国得到香火传承。这是在当时环境下,中国
读书人对革命专政下已经发生的历史断裂、“道义失传”发出的警世忧虑和委婉抗
争。共产党人中的清醒分子如邓拓等,在当时则直言要用棒打“历史健忘症”。其
结局,自然是受到“革命当局”一阵劈头盖脸的文字围剿以及随後文革的“火烧”
、“埋葬”与“自绝於人民”。__以粉饰过的现实强化遗忘、摧毁记忆,从来是
专制者维持官方意识形态合法性的不二法门。历史的传统与道义因之泯灭了,维系
失语、失忆的“革命法宝”却变成了一种新的“传统”__此即“学雷锋”、“主
旋律”、“三个一工程”等等之所谓也。生活在这样一种从“失忆”、“失语”到
“道义失传”始终绵延不绝的现实之中,我们能怪今天X世代的小D们,不知道、
也崐不在乎那个曾经那样震憾世界的“六四”,连人权、民主的ABC都没弄懂,
就跟着官方调门鹦鹉学舌么?回想“六四”当年,天安门广场的学生领袖以及绝食
群体们,不是同样不知道魏京生是谁、“民主墙”何物,更不可能知道李一哲、遇
罗克等等为何方神圣么?同样道理,其实,今天的魏京生、王丹、刘晓波们已经关
进大牢第二回了,北京王府井、上海外滩照样卡拉OK、莺歌燕舞,各种“学术沙
龙”、的“侃大山”依旧热火朝天,谁又为此想“知道”一些什么,“在乎”一些
什么了?
  忽然想到当日,魏京生关了整整十年,整个大陆知识界似乎为着刻意配合“邓
改革”,对魏京生案从旁观、沉默到漠视、冷视甚至侧目以视的全过程(直至到八
九春天的“六四”血案前夕,才因历史因缘的偶合与集体性的羞愧所激发,作为群
体发出了微弱的抗争)。知识界的冷漠,其实最有效地实现了官方对为“魏京生”
消音的意图,也加快缩短了这种从“历史失忆”到“社会失语”再到“道义失传”
的循环周期。今天,身在海外自由环境,笔者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想过,如
果此刻身在中国大陆,自己也一定会是这个冷漠群体中的一员__不作“红朝”的
帮凶便实属不易,帮闲的角色恐怕在劫难逃。我一定也会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也莫非“黄土”。刺秦的荆轲几人能当?拎着的头颅几人
肯掷?趋利避害是人性的选择而非政治的抉择。要求大家都成为拍案而起、临危不
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士斗士猛士烈士,合情么?合理么?可能么
?必要么?一个需要英雄、烈士的时代甚至是“英雄”、“烈士”辈出的时代,究
竟是中国的大幸呢还是中国的不幸?…….
  ——身在中国现实之中,此乃读书人无奈无助却也有理有据的一番“由衷之言
”也!笔者时时为此黯然怵然:“失语”-“失忆”-“失传”的周期性循环,果
真是中国人无以摆脱的“民主宿命”么?

面对——“民意真实”背後的诸种“恐惧”
    
  细细追究,专制政治的钳制,以及对於政治钳制的恐惧,当然是其中很根本的
原因。在中国的政治生态环境之中,恐惧,是一种形而上的终极性笼罩,一种类似
阳光空气一样无所不在、也“不可或缺”的时空存在。所以西方政治学中便有一个
“专制统治即是恐惧统治”的经典性命题。笔者在此想特别指出的是:“恐惧”是
可以拆解的。首先需要拆解的,是支撑在诸种“恐惧”背後的,那几层意义繁复却
常常容易被人们“略而不论”的“民意真实”。
  第一层“民意真实”已经被史家论者一再指出过:由国家机器全力营造出来的
“波澜壮阔”的“民意基础”,是在专制政治中相当常见的一种社会奇观。从文革
中动辄百万人、数百万人的“打倒刘、邓、陶”、“批林批孔”、“反美反修”大
集会、大游行;多少年来各种崇毛、崇邓、维护“江核心”的“红海洋”、“致敬
电”、“表忠会”等等;一直到北韩父传子嗣而泪眼盈国的“慈父领袖”、“主体
领袖”,海湾战争中伊拉克的“圣战之海”__“全民抗敌”与“全民皆兵”等等
——在这里,“民意”即是“朕意”、“党意”,也即是统治者的“国家意志”本
身。在“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固有格局之下,“党国”之间,“国
家”、“民族”与“人民”之间,所有利益与权利的关系早淹压成为一片,其间是
没有任何真实的人民自由选择的意愿可言的。民意欠却了随意性,便只剩下了定型
化、定量化的刻意性,成为一种可以由为政者之手任意捏塑的东西。这种虚假的“
民意基础”,於是既成为政治钳制的结果,更成为这种钳制合理化的“原因”。如
此“鸡生蛋、蛋生鸡”式的因果相淆,正是今天北京为政者不着痕迹却刻意经营的
着力点所在,也正是今天“转型成功”的“某教授”们或是如小D一样的“X世代
”们,相当自信地认为“代表基本民意”的全部心理支撑点所在。常常听到一种批
评说:中国大陆的民主运动缺乏“草根性”,魏京生得不到广泛的民意支持。在资
讯封闭管制的大环境下,无论魏京生王丹或是民主自由人权,“缺乏民意支持”,
似乎共同成为朝野双方都可以拿得出台的拒斥理由。俗话说:“苍蝇不盯无缝的蛋
”。这种如假包换的“民意”,於是成为专制政治这只“大苍蝇”盯在中国这个“
大蛋”之上,能够历经文革、六四与苏东崩溃而紧咬不放并且“长盛不衰”的那道
功能巨伟的“缝”——“民意”之“缝”。
  但是,一个“虚假的民意”论断,并不能将我们的思考轻轻打发过去。今天,
无论是将“稳定压倒一切”作为“民意”的外壳也好,“富民强国”或“民族主义
”作为“民意”外壳也好,在理念的层面你可以指出它的虚假成分,但在现实的层
面,它却是有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铁板钉钉”的真实性的——这,就是今天海内
外众多“自由派”知识分子们往往容易对此“略而不论”,因而常常被世人批评为
“脱离中国国情”的症结之所在。

今日中国之“国情”——所谓“民意主流”,是什么?

  大体言来,反映反映中国大陆“民意主流”的,有这么几种声音:
  “苏联、东欧式的社会大崩溃把中国人吓怕了,现在最怕乱的其实不仅是北京
当局,更是好不容易从多年的穷困中喘过一口气来的老百姓,以及总算稍稍可以关
起门来作一点学问、少过问一点政治的知识分子。”此之谓“安定论”也。
  “现在确实是中国社会进入近百年难得一见的繁荣时期,政治不算修明但经济
却堪称昌盛,过小康日子已经不是老邓‘翻两番’的理想,而是一个逐渐落实下来
的现实。你要记住中国人是一个被‘中庸之道’、‘知足常乐’与‘及时行乐’熏
陶了几千年的民族,这种时侯,你很难再想真正让他们改变一点什么。”此之谓“
小康心态论”也。
  “苏联垮台了,中国变成了唯一可以和可以和美国抗衡的超级强国。所以美国
就要和西方联手,围堵、遏制中国的发展,北京争办2000年奥运失败已经充分
显露西方的这一阴谋。面对这样的‘世纪大阴谋’,中国人别无选择,只能跟政府
站在一起,为实现强国梦,坚决与西方抗衡到底。”——此之谓“民族大义”论也

  “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有不同的时代话题。在今天,八十年代式的忧患意识、
社会参与意识、文化批判意识,西方思潮热等等,都统统过时了。九十年代流行的
後现代、後殖民等等‘後学’的要旨,就是要解构、颠覆一切中心话题。民主、自
由、人权作为西方价值的中心,也就成为‘西方文化霸权’的变奏声部,当然应在
解构之列。”——此乃近期在知识界“後主”们中风行一时、而与官方意识形态有
合谋合流之嫌的“民主自由即西方文化霸权”论也。

拆解几个不同层次的“恐惧”

  以上略略举出的诸“论”,过滤下来,其实基本上是由两种不同的“恐惧症”
构成的:“动乱恐惧症”与“列强恐惧症”。无论是怕变怕乱、祈求小康的自足,
或是强国为上、恐惧西方的遏制围堵,我们并不难从近百年来列强环峙、内乱不已
、血火交集的中国历史中找到它们的渊源出处。这一“渊源出处”及其在现实中所
投射的巨大阴影,其真实性是无庸置疑的。非常微妙的是,笼罩并掌控在这样两种
真实的社会民众心理恐惧之上的,是执政党另一种更为真实逼人,时有燃眉之急的
恐惧——即:经历过文革、六四、苏东崩垮之後的“亡党亡国”的恐惧,其中包括
政权合法性的恐惧,以及“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恐惧。自八九年以来,北京为政
当局做得最漂亮、最成功的一件事情,就是将上述维护“官人”们私己利益的“权
力恐惧”即“江山恐惧”,巧妙地转换、嫁接、化入到关系“草民”(普通民众)
整体利益的“权利恐惧”也即“饭碗恐惧”之中去,从而有效地营造出另一种“深
具崐民意基础”的“大恐惧”__“自由即混乱”、“民主即动乱”、“是西方价
值造成了苏联、东欧今日的乱局”,“在中国鼓吹自由民主即是中了西方搞垮中国
、重蹈苏联、东欧复辙的阴谋”……,等等等等。其中,又以成功地将苏、东共产
阵营崩溃的当下政治危机,转换成“红旗一倒国家解体、暴民遍野、人头落地”之
类的广泛的社会心理危机,最见“我党”以恐惧愚民的功力。这些不同层面的“恐
惧”混为一体,又全都罩上了“民族大义”的光欢,於是,朝野之间虚实莫辨的诸
种恐惧构成了一个边际模糊的“大民意”,一下子全然服膺於专制政治得以行时的
那个“大恐惧”__从前以“真理”、今日以“民意”建构其合法性的“恐惧统治
”。於是,执政党在六四血案後失掉的正当性、合法性找回来了,颤巍巍的“邓大
人”和笑眯眯的“江核心”重新控制了八九後严重失序的中国大局,使一度岌岌可
危的政权实现了政经、舆情的“软着陆”。

面对——不同的利益交集与转换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三个层次的恐惧——社会民众心理的“权利恐惧”即“饭
碗恐惧”,执政领导层的“权力恐惧”即“江山恐惧”,还有巧妙混同交织而笼罩
其上、遍被国中的专制政治的“恐惧统治”,之所以可以在“後邓”与“邓後”的
中国实现有效的“合流”,成为整个“後邓-邓後”时代的危机支撑点,其实,与
另一种更重要的“合流”__社会各种阶层群体不同利益的交集与转换,是密切相
关的。
  至此,我们可以进一步逼近那个“X世代”话题的“关键字”——关於“利益
”了。
  人是利益的动物。以人性而论,如果把出於高尚动机的奉献与牺牲称为“善”
,而把谋求、维护私己的利益与欲望视为“恶”,现代民主政治及其经济制度——
资本主义及其市场经济,正是建基於对人性“恶”的承认——对个体利益、权利的
基本需求的承认之上的。这本来是民主的ABC,却又每每是受“大公无私”的共
产革命理论熏陶了几十年的我辈“民主派人士”所容易淡忘的。(最常听到的误读
是:“搞民主首先要牺牲个人利益”。)将近二十年的大陆社会政、经改革,已使
中国大陆社会各阶层民众,与执政党的现政权与现行政策建立起一种深刻的利益关
系。这确是中共体制内部发生的一场深刻革命。与以往共产党推行的诸种“深刻革
命”不同:以往的革命,是以“崇高”的名义从灵魂到肉体实行对民众权益的彻底
剥夺(所谓“全面专政”),受损害者永远是多数人而得益者永远是少数人;近二
十年代发生的这场以“邓改革”为标记的中共内部革命则不然,虽然邓的改革目的
最根崐本是为着巩固政权——“永保红色江山”,但这一场改革,从根本上却是以
承认人的私己利益可以成为社会公共发展动力作为其出原初发点的(从最早推动的
农村“承包制”,已对这场革命的“资本主义性质”作了基本的界定),这就使得
“邓改革”成为共产革命以来,第一场以社会民众个人的物质利益为依归,“让一
部分人先富起来”从而也使大部分人真正得益的革命。就这一个意义而言,“邓改
革”确实“姓资”而不“姓社”是无庸置疑的。作为民主派、自由派人士,不能简
单地以“专制政治之下无好果”的逻辑,武断地否定一切中共“体制内”的改革;
而中国大陆老百姓今日“怕乱”、“惜福”与“知足”的心态,也正说明:社会广
大民众在改革中确实成为普遍获益的多数,他们的利益理应受到任何意欲推动社会
进一步改革的各方力量的尊重,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正如北京为政者近年来精於在“恐惧”上作混杂文章一样,他们也
喜欢作“利益”的混杂文章__刻意将社会的诸种利益群体的不同利益需求淹为一
片,把“党领导一切”的党私之利,与“十二亿人口的饭碗问题”混为一谈,从而
将“红旗一倒人头落地”之类的唬人大话,变为“稳定压倒一切”的法理注脚。在
这种利益混淆之中,中共政权内部以权获利、利益分赃、贪污腐败的惊人事实被淡
化、掩盖了。以至人们常常忘记:自八十年代改革以来,中国老百姓的获益与为政
者的得益是非常不均衡且完全不成正比的。中共权贵与各方诸侯充分利用改革的缝
隙“跑马圈地”,多年来已经成为国有资产明火执仗的的鲸吞者和掠夺者,并且随
着改革深入,越来越成为民众业已取之改革利益的剥夺者,这已经是相当显明的事
实。今天各个亏损的国营企业高达数千万工人“下岗”,并不影响那些侵蚀了“国
企”资产、需要为亏损实际负责的主事高官们,在外国银行的私人帐户存款数字的
节节攀升。最近的亚洲金融风暴已经为此拉响了预警警报:由病毒缠身的政治体制
所主导的经济增长,随时孕酿着深刻的危机。被政治腐败所搅乱蚀空的金融体制、
运作规则和决策系统,如果不及时在政治体制上作出根本性改革,终至要酿成经济
大衰退和政治大雪崩,这,就将成为一切“怕乱”、“惜福”和“知足”的社会大
众的真实梦魇了。

“代际”歧异:利益选择与问题意识

  当今中国大陆社会各方各层的利益分际模糊,有主政者刻意使然,也有所谓“
代际”使然。
  这里面首先确有一个“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之别。八十年代,改革伊始
,一切利益的参照物都是“十年文革”与“文革前十七年”,所以社会各阶层的无
论情感趋向或是政策取向,阵营都很鲜明,“左派”与“右派”、“保守派”与“
改革派”甚至“精英”与“大众”,其利益的指代关系都是很清楚鲜明的。九十年
代则大大不同了。由邓小平所推动的改革已进入第二个十年,随着改革的深化,使
得原有的利益关系也发生了巨大的、甚至根本性的变化。比方,原来从恢复“岗位
责任制”中得到“多劳多得”真实好处的工人阶级,成为推行股份制後纷纷“下岗
”因而利益尽失前途茫茫的一群;过去处在价值重建、文化启蒙“中心”位置的“
精英”阶层,被潮涌而来的“大众文化”挤到“边缘”去而不知所措;更重要的变
化其实发生在执党内部。以往围绕政治决策,“改革”、“保守”的营垒分明,今
天改革开放已成不可逆转的“既定方针”,处在“邓後”权力交接与再分配之中的
各方政要,保权、固权、揽权的利益已大大高於意识形态派系的利益,即如台面上
的江泽民、乔石等人,过往的“改革派”、“保守派”等名头已经很难对他们作“
约定俗成”的分类了。比方,据报道,在台湾问题上,以往被“想象虚拟”为“改
革派”的乔石,其态度就远比江泽民僵硬;在释放魏京生的问题上,高层的几派反
江力量曾经联手抗衡,以往被认为“中间偏左”的江泽民,近来又被视为“亲美”
、“亲西方”而备受腹背了。这些,都是超出以往社会民主力量的“政治想象”的

  “代际”之间,还有一个纯粹由不同年龄层所带来的“利益选择”与“问题意
识”的大异其趣。仍以小D为例。“六四”发生之时,小D只是一位小学毕业生。
当八、九年过去,她作为一名自费留学生到美国修读研究生学位时,她已经成长为
一个思想活跃、能量充沛的人物。这一代人是真正“吃改革的奶水长大的”(与“
老三届”常常自称“吃文革的狼奶长大”截然不同),他们是中共改革的直接得益
者,经历中少有前几代人的阴暗面,也从未受过任何旧式理想主义的熏陶,他们对
切身拥有的利益有着更为直接也更为功利的感受。今天,小D她的同辈朋友们已经
站到了社会舞台的聚光灯之下,他们确有权利、也有资格代表自己的一代人的利益
发言。而且他们这一代的人的利益、关心的话题,其具体内涵并不见得与“六四”
、与民主、人权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比方:从“卡拉OK”、“NBA”、“CV
D”的流行到“王朔”、“葛优”、“四大天王”与“辣妹”的流行,从“股票”
涨跌、“面的”加价、“桑塔拿”减价到“瘦身减肥”无价,都与“八十年代人”
或“上一代人”的“热点”话题无涉。__如果在史家笔下腥风血雨的文革十年浩
劫,成为王朔、姜文们真实感受中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你又怎么可以要求小D
这一代人,需要为“六四”血泽的消解,承担一点什么道义责任呢?

结句:X世代、“世纪末”、“新新人类”及其它

  本文不是提供答案,只是提出问题,以及面对问题的可能方面。
  民主是需要理想的。但推进民主的进程却不是传统的“理想主义之旅”,更不
是“格瓦拉”式的“纯粹革命”,它不存在任何超越社会具体利益需要之上的“乌
托邦”色彩。既然以维护个人的、多数人也包括少数人的利益与权利作为自己理念
的出发点,民主运动又怎么可以无视、低视甚至蔑视今天大陆社会一般民众维系自
己“小康”利益的基本要求呢?实现民主的目的之一,既然是为了争取民众个人“
免於恐惧的自由”,执着於追求民主、自由理想的民主人士,又怎能回避今天社会
一般民众存在的诸种真实与虚幻的“民意恐惧”呢?__民主力量,应该如何破解
专制政治行之经年、“一抓就灵”的“恐惧统治”呢?如果不能从这些弥漫一切的
“现实”与“真实”出发(无论是否加上“引号”),民主,确实就真的成为“隔
山买牛”的“空中楼阁”;今天已被舆论大多变为贬称的我辈“民运人士”,在本
来已经够艰辛、够寂寞的奋斗长程中,就难免更容易添上几抹供时人闲言絮语的滑
稽色彩了。
  笔者,虽处在“民运”边缘久矣,但从不以成为“我党”及时人眼中之“反派
人物”为悔为憾。但是,在那一场与小D的谈话之後,笔者却生出一种由衷的危机
感:民主,如果不能面对“X世代”的“新新人类”,面对“世纪末”与“新世纪
”的诸种新课题;不能确立自己全新的“问题意识”,仍旧是“千人一腔,千部一
面”,中国大陆的民主化进程,就一定还会延怠多年。今天积极投身民主运动的这
一辈人,恐怕就真的要留下“世纪之憾”了。故不揣浅陋记下杂想,以就教於各位
前辈与同辈“方家”吧!□
 (九八新春於耶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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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苏炜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12月13日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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