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卡尔——古斯塔夫·李留思
缪进敏 译
“你一定要在恐怖的劣性事件中身临其境才能写出它们?”一位好朋友问我
。
“是的。”我回答说。
恶梦常光临我。我在恶梦中尖叫惊醒。
我读到那些罪恶的行为,那些罪恶之最。它们出现在我的有生之年,出现在
这个历史上最邪恶的世纪。
可称作是罪恶之最的行为是人吃人;是人被人鼓动去吃人;是人吃他们的孩
子和其他亲人;是人互相交换孩子再吃他人的孩子;是人撕裂称作敌人的同类,活
生生地吃他们的肉和内脏器官。
人不能去吃另一个人必须是一种无条件的人类义务。人不被其他人所吃,也
不被迫去吃他人是天经地义的人类权利。
今年夏天(一九九六年),一位一九四七年出生的中国作家郑义在美国和英
国出版了Scarlet Memorial,Tales of Cannib
alism in Mordem China一书,由T·P·Sym从中文翻
译和编辑。T·P·Sym是一组中国和美国作家们的集体笔名。
郑义所叙述的罪行与纳粹德国和苏维埃俄国的滔天大罪相比,实在是有过之
而无不及。中文原版《红色纪念碑》,於一九九三年在台湾出版。一九八九年之後
共产党政府一直在搜捕郑义。他於一九九二年逃离大陆。他的一些研究也是在一九
九二年首次出现在西方杂志上。现在他和夫人北明一起住在美国。
《红色纪念碑》可列入世界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列。它与亚历山大·索尔仁
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同属暴露文学中的大笔之作,但比其更尖锐,更有分
量。该书有力的一击使众多关於中国的书籍相形见拙。
这本书有力地呈现了一个对中国历史上整个毛(泽东)、斯(大林)、希(
特勒)主义时期的鸟瞰。这个时期始於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宣
布共和国成立之时。在这个时期,在各式伪装下共产党中国始终是任何致力於维护
人类天经地义权利和义务、任何为人类尊严和价值而奋斗的人们的大敌。
毛泽东、希特勒、斯大林三人构成了历史上有其特性的三匹夫寡头主义。在毛
泽东的数十年统治下,中国的个人,团体,群众犯下了各种不可饶恕的恶行。这些
恶行从未被带上法庭、被审判、被处罚,因为它们并不违背共产主义的主要教条。
尤其可怕的是,中国人民因此而良心不能复安,不能赎回他们反对人性的罪行。长
远来说,毛斯希主义玷污了全世界。特别是因为世界上对此没有抵抗运动,即使是
最小的抵抗迹象也没有。
自从八月十五日《红色纪念碑》一直在我手边。有时我简直不能驱使自己去
碰它。郑义写得激愤中带有平静;惊险而又令人厌恶。当我读完此书时,我时而放
下,咀嚼回味。它在我心中喊叫,割裂,撕剥。读完後,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
我”了。我愤怒,我要诅咒。人还是一个有伦理道德的生物吗?人还有任何道德观
念吗?道德是可以抹去的吗?人跨出了或被迫跨出了伦理道德范畴,作为人,还剩
下了什么?
郑义希望通过《红色纪念碑》能防止类似事件重演。这吃人共产事件发生在
中国南方的广西省。时间是一九六八年。当时的大环境是“文化大革命”,也即文
化大摧毁。在同时期究竟有多少这类的吃人共产事件发生在中国其它地方还不得而
知。
郑义很早就听到一些发生在广西事件的谣传。他把收集调查资料当成自己的
主要任务。他掌握党内纪录以及其它文件,并与凶手和被吃者的家属交谈。所有这
些汇总成一幅生动的政治疯狂闹剧:有敌对的党内派系,有争权的领导者们;揭发
定罪,开除出党,斗争打击。这一切最终引向这场政治狂乱的顶峰——杀人和吃人
。
他战栗,他震惊,他被一种力量推动着向前。他察觉到迫害的来临,但同时
确信,将这段中国现代史上骇人听闻的事件公布於世是他的责任。无他的揭发,外
部世界将无人知晓。这段历史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为甚者,毛的统治本身是人
类历史上最大的谎言世界之一,闭口不言失败,任意捏造成功。而在这个统治期间
,一些接受和维护谎言的西方专家们一贯支持共产党中国。
郑义描述了吃人过程的三个发展阶段。在第一阶段,一切都是悄悄地干,害
怕被人发现。当受害者在派系战斗中被谋害後,吃人的家伙们在晚上悄悄地溜到死
人场所,偷偷摸摸地干他们的吃人勾当。
以後这血腥的浪潮升高了。人们积极并有技巧地在公开场合撕裂受害者肉体
。此时红旗飘扬,革命歌声嘹亮,齐声背诵小红书中最庄严的毛泽东语录。
终於爆发了群众性的吃人运动。乱民们象一群饿狗,狂暴不堪。他们从群众
斗争会上选择牺牲品。在斗争会终末,先把受害者打翻在地,用一根尖锐的金属管
戳入头颅,吸出脑髓。然後,不管这受害者活着还是已死,乱民们拿着刀和剑一拥
而上扑向受害者。食人者们高举双臂,猜拳狂饮。受害者肉体的每一部分都成了欢
宴的佐料。
“让我概括一下,”郑义说“一场史无前例的吃人狂热发生了。比这事实更
丑恶的是这场狂热不是由人性中失去控制的缺陷所造成的。这是一场由马克思——
列宁——毛泽东思想所提倡的阶级斗争所直接引起的暴力行动。它被无产阶级专政
的理论所武装,由共产党的权力机构一手组织斗争会,并默许吃人勾当。”
与郑义的《红色纪念碑》同时期,另一本具有爆炸威力的书也在那个夏天出
版——Jasper Becker的《饿鬼。中国未公布於世的大饥荒》(Hu
ngry Ghosts. China‘s Secret Famine)。B
ecker在中国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也作过卫报的记者。在一九九二年他出版了
《失落的国家——蒙古启示》(The Lost Country—Mongo
lia Revealed)
对历时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二年的大饥荒,这是第一次有了一个冗长的,有
详细记录的说明文献。大饥荒是由毛及其追随者极端残酷无情地一手造成的。饥荒
的导火线是大跃进,毛泽东许多荒谬的政治运动之一。受害者至少有三千万,可能
高达八千万。在Backer的整本书中贯穿着食人事件,它是中国历史中食人现
象的继续。有一章的标题就叫“人吃人”。
在Becker文章中出现的那些毛泽东的亲信,即遍布全国的党魁们需对
数百万人的死亡负全部责任。以毛泽东为首的所有这些人应该被带上国际法庭审判
,判处绞刑。
毛泽东粉碎任何敢於指责他的人。十世班禅喇嘛便在少数勇敢者之列。他在
一封给国家领导人的长信中指出,西藏遭受了巨大的饥荒(也即集体屠杀)。他受
到隔离审查的处罚。未来西藏的命运注定是中国的恐怖统治。
我不说要大家去读郑义的《红色纪念碑》,我也不说要大家去看Backe
r的“饿鬼”。现时在很多国家人们一股热潮地在争看一位年青美国学者Dani
el Jonah Goldhagen所写的《希特勒的志愿凶手们》(Hit
ler’s Willing Executioners,1966)。希特勒
的王国已经过去了,而毛的王国其基础一成不变地继续存在,只是略变了点上层结
构。所有这些书的共同点是关於人之谜。问题所在是人为什么要作恶事?
在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哲学杂志《伦理》一月号上,James PS
terba发表了一篇文章讨论thomas的书《罪恶的深渊:美国的奴隶制和
纳粹的 大屠杀》(Vessels of Evil. American Sl
avery and Ltolocaust 1992)。人类历史上又添上了
第三笔集体屠杀景象:美国印弟安人的灭绝。许多人都知道纳粹在二次大战杀了多
少犹太人,但谁又记得曾有四千至六千万黑人死在从非洲至美洲的贩卖途中?又有
谁记得曾有六千至八千美洲土著死於发现美洲的欧洲人手中?
Thomas认为在参与贩卖奴隶以及屠杀犹太人的人中既有道德败坏者也
有道德良好者。sterba经过对贩奴、杀犹、灭印第安人这三者的比较,得出
结论说,只有极少数道德良好的人参与了上述罪恶行为。
对此我们能说什么呢?也许大多数人基本上不考虑这些事。如何辩明好与坏
不在他们经验范围之内。成为道德败坏者或道德高尚者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选择。从
这个方面来说,Hannah Arendt的“罪恶平衡”论是有道理的。如果
把一个特定的形势强加在一些没有准备的人们头上,这些人就会被引向罪恶的循环
,而他们本身根本就没有愿望去做这些事。一旦被引入这个循环,真正的恶棍就担
当起领导。那些无准备的人莫明奇妙地加入了进去。
然而最可怕的也许是那些原本不自觉进入罪恶循环的人,後来竟全心全意地
投入,最後成了一群忠心的扈从和志愿的刽子手。这种人恰似一群沉郁的群氓,沉
重缓慢行走在历史的大道上。当需要时,他们总在那里,而事後又总能把自己开脱
。说是他们只是服从命令而已,或者所做的事实际上没那么严重,没什么好後悔的
。如果这群可悲的扈从能被转往另一个方向,使他们回到伦理道德的范畴中,并能
从这个范畴出发、行动。如此,也只有如此,人类才能从罪魁造成的滔天大罪中解
脱出来。因为没有这批扈从,罪魁起不了作用。
卡尔—古斯塔夫·李留思(Carl—gustaf Lilius)芬兰
籍瑞典人,雕塑家、哲学家。现住在芬兰汉克(Hnako)。
本文曾以瑞典文、芬兰文和英文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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