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财富,因而忘记苦难就是苦难的开始。正是从这个意
义出发,我选择了历史作为学习方向,并对任何书写历史的行为深表关注。伯笠选
择在“六四”十周年即将到来之际出版他的回忆录,在我看来,是尽到了他的一项
义务——见证历史,尤其是见证苦难,我认为这是一项建设性的工作。
可能更年轻的一代大学生已经不能深刻地理解我们在十年前的热情和行为了
,正如我们当年对“老三届”一代在“文革”中的狂热大惑不解一样。但我相信,
时间会证明一切。我记得一九八九年五月四日,“高自联”组织全市规模的大游行
,当我和伯笠等人率领北大队伍走出校门时,成千上万闻讯赶来的市民围聚在北大
南门前,报之以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那个时候,我相信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会
感到热血沸腾、理性的反思可能会指责感性的冲动。但它忽略了值得大书特书的一
笔:真诚。历史给我的一大教益,就是让我知道了真诚是多么宝贵。伯笠的这本回
忆录可能无法全面地反映八九民运的精神特质,但他通过对自己作为个人在八九民
运前後的经历和心路历程的描写,从一个侧面写出了当时“天安门一代”的真诚,
我认为这是一个贡献。
伯笠也写到了他经受的苦难,这也是最打动我的一部分。一九九三年我在北
京看到一部地下流传的纪录片《我毕业了》描写八七级大学生毕业时生离死别般的
情感痛苦,这是一种特殊历史环境下的痛苦,是一杯特殊原料酿就的苦酒。当影片
结尾,忧伤的旋律一遍遍地重复着“亲爱的人,再见,再见……”时,我不禁泪流
满面。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一代”经受了巨大的精神撞击,从理想主义的狂欢到黑
暗下的悲愤与压抑,对一帆风顺地成长起来而又年仅二十岁左右的我们来说,这种
精神撞击是刻骨铭心的,它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在篇帙浩繁的有关八九民运的文
字中,触及这一问题的少之又少。也许,这是只有我们自己才能书写的历史篇章。
现在伯笠已经书写了其中的一部分,我希望还能有更多的“天安门一代”来写一写
自己的精神苦难。写一写死亡、镇压、清查、坐牢、流亡对年轻学生的精神冲击。
现在,“天安门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我们已成为“天安门一代”。历史的
伤口已经积淀成内心的隐痛。我们终於可以再次出发了。我们的回忆绝不仅仅是一
种怀旧,我们的感伤也绝不是消沉,我们只是不敢遗忘,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
历史负责,正如伯笠在文中所说“我不敢遗忘,因为我是这个苦难民族的一分子”
。
有一天,伯笠的儿子艾伦会长大,如果当他读到伯笠这本回忆录时,会感到
有一些沉重,我将为伯笠感到欣慰。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四日 於哈佛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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