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决择和社会的需要
——“天安门一代”哥伦比亚大学圆桌会议侧记
八月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是暑假中的周末,原本清静的纽约哥伦比亚大学
海门中心,由於十几位年轻的中国人的到来,显得生机盎然。
四个月前,以“保外就医”被迫离国的王丹,几乎在抵美的同时,即开始酝
酿发起海内外天安门学生的一个聚会。共同的八九洗礼与几年来不同的生活历炼,
使王丹渴望与他的天安门战友联络感情,切磋心得。而与王丹分别已久的同学们,
也想和王丹一起重温九年前的如荼岁月,一起分享九年来的甘苦荣辱。更重要的是
:心系故国的一批流亡学生,对天安门的枪声和鲜血,对死难和系狱的人们,对祖
国的现状和未来有着道义的责任和难以割舍的情结。即将到来的六四十周年,促使
大家必须放下繁忙的工作和学业坐下来商议一下:我们要做些什么?我们又应该怎
么去做?
海门中心位於哥大校园,在巍峨的教学楼中间,宛如江南庭院。二十二日上
午,王丹召集的十五位同学,陆续从全美各地抵达这里的二楼会议室。大家围坐在
一张原木大桌前互相问好,在书香几案中间似乎又回到了熟悉的大学校园。他们中
有来自西海岸的刘峻国、程真、易凡轩、常劲。有来自波士顿的李兰菊、沈彤、王
丹和来自中部的周封锁和张华杰。还有住在纽约的李禄、童屹、白梦、唐柏桥、鲍
朴、辛苦等也来参加这次难得的聚会。按原计划,会前放映纪录八九民运的录像:
……呼啸而过的坦克,逼近的荷枪士兵,群情激愤的人潮,肝脑涂地的同胞
。……曾经身历其境的朋友,几年来无数次重温的一幕,却从没有象今天这样动容
。两次入狱的王丹此刻坐在大家中间。当夜幕中的民主女神像被坦克撞击而飘然坍
塌一刻,有人以手掩面。
长途电话接通了,十几位到会者亲切地围拢在一起,依次和远在大陆、台湾
、加州等地不能到会的封丛德、马少方、吾尔开希,王超华等人通话,场面温馨。
从法国抵达台湾写博士论文的封丛德用他文绉绉的声音和大家问好。他说很抱歉,
由於签证原因无法与会。不过大家还是从他激动的声音里感受到他的沉静和成熟。
围绕史料的整理搜集,以及对六四死难者的抚恤,封丛德提出五点提案。包括整理
史料网络、建立为死难者家属捐款的直接管道等等。现在加州读社会学博士的王超
华嗓音有点沙哑,大家都争着问候她的身体。王超华说:来到海外,有这样的聚会
是不容易的。她说:九年前的动荡改变的不仅仅是学生领袖的生命历程,也改变了
千百万人的生活道路。尤其是那些直接丧失了生命的人,生命中的宝贵时间被夺去
的人。今天能聚在一起,实际上是以某种方式维系无权者的记忆。这一份记忆,如
果没有人来作的话,实际上存在着失去的危险的。她希望这是一个能够分享思想的
建设性周末。
现在深圳的思维活跃的马少方,此刻认真地说,无论如何我们这一代人和上
几代人的最大不同是我们承认了多元性!大家是在多元性的基础上走到一起来的,
今天仍然要肯定与强调这种多元性。他和国内二十一位散居各地的同学发来了致“
天安门一代”会议的签名信。王丹在朗读信的时候声情并貌,赢得与会者的共鸣。
信中写道: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目睹的是一个民族轰轰烈烈的悲壮,我
们在全民族的乌托邦幻想破灭後,还没有来得及用萌芽的理性抚慰一下受伤害的心
灵,就不得不在时代的激烈变革中深切感受沧海桑田的剧痛,仓促地经历一场生命
与人性的巨大悲剧,从此一代人却在两个不同的制度空间里,探寻着同一祖国的历
史命运。信中呼吁:国内外的学生要通过更多的学习和更多的社会实践,把更多的
有利於祖国健康进步的先进的东西,与这一代人的信念有机地溶合在一起。
已经作爸爸的台湾女婿吾尔开希,在台北一家媒体办公室接通了电话。他说
十年就要到了,如果在十年的时候还不能有一点作为,我们就有一点失责了,他进
而讲到策略问题,说很多事情不是一步可以到位的。这不是妥协的问题,事实上目
标从来没有改变。
六四十周年纪念的议题,无疑是这次会议的重点。在王丹的主持下就六四十
周年纪念,和史料搜集的具体工作在个人建议的基础上进行了热烈务实的讨论。哥
大企管毕业後,曾到香港工作的常劲,还有几个月也要作爸爸了。暂别在加州的娇
妻来赴会的他,认真地提交出一份“十周年纪念活动计划书”。他谦虚地说,很不
成熟,交给大家,想起到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他说:“平反六四”这是我们中国
人的共同心声,不管站在什么角度看,这可以成为六四十周年纪念活动的主题。常
劲的计划书提出了具体的步骤。核心是在建构基层组织的基础上来完善专业化的运
作,把具体的责任分配在每一个人身上。於是,纪念筹备资金的问题提了出来。就
来源和筹集办法大家各抒已见。考虑到以往的经验教训和国内外的现状,最後达成
共识:调动自己的力量奠定六四纪念活动的基金,并由具体的专业人士负责操作。
这时,久已不见的场面出现了:到会者你来我往,踊跃认捐,使六四纪念筹
备工作有了令人振奋的开端。大家一致同意以群体的力量为六四死难者家属募集款
项作为抚恤金。并把这项活动作为一项固定的工作不懈地进行下去。现在第一笔款
项已经准备就绪,即将通过适当途径送往死难者家属手中。
刚从普林斯顿国际关系专业毕业的鲍朴,认为在资金之外,媒体也相当重要
。纪念活动成功与否,关键看能不能把媒体都调动起来。他建议成立媒体联络服务
小组。负责安排时间,人员地点。隽秀的程真特地从加州赶来。她说这么多笔杆子
在这里,很多人问我们要稿子。我们这批人为什么不自出一本书,书名就叫“天安
门一代”。把这九年,十年来各自的心路历程纪录下来。辛苦从耶鲁毕业後,这些
年活跃在学自联、保钓等一系列的活动上,十分辛苦。他以切身经验提出在林肯中
心等地搞大型音乐文艺演出。现在哥大就读的白梦拿出一本“天安门”杂志,说在
征集史料的同时,再出一本大的杂志。哥大法学院毕业後,活跃在美国主流金融界
的李禄说:在天安门十周年的时候,也是随天安门一起成长的CNN十周年,到时
可以在CNN作一个现场节目,在传统纪念活动的基础上,将港台两地的活动联合
在一起,进而产生更大的影响。有人建议办大型的学术讨论会,从理论上检讨和研
究八九民运。还有人提议请人写主体歌曲、写话剧以及到美国首都华盛顿安营扎寨
,重温广场生活等等。现居波士顿的香港记者李兰菊认为:最重要的是建立和积累
群众基础,要更广泛地纳入多方意见和社区人员。与会者还提出一系列和国内有关
的行动方案。会议认为:六四十周年纪念相信在世界各国,各组织都会有行动,而
作为当年的学生是一定要出面把这个事情做好,关键是要有一个专业化的架构,有
一个切实可行的基础和方案。会议一致决定就此成立一个实体“天安门一代联络会
”,由王丹担任召集人。依续设有:秘书处、文宣组、联络组、策划组、筹款组`公
关组和监察处等。
“天安门一代联络会”成立了。可是,在历史的框架中间,六四意味着什么
?共同经历了六四的天安门一代人又应该具有什么样的风貌?会议第二天围绕“天
安门一代”的概念和内涵进行了更进一步的讨论。
常劲认为:从世界发展的格局来看,从过去专制社会为主体的社会,已经发
展到以民主社会为主体的发展趋势,中国也在这一演进当中,这一变化不是社会制
度的变更,而是文化、意识形态、价值观念的变动。目前中国发生的变化缺乏一种
方向。
六四作为一个分水领,它不光是民主和政府改革,它的作法、理性的要求、
以及全民的参与,都给社会奠定了一个基础。也给社会、文化奠定了一个基础。现
在是如何升华它的问题,我们对中国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应该有一个构想,这是“天
安门一代”最核心的问题。沈彤认为八九在中国的历史框架中代表的是两个口号,
一个是“自由主义”,一个是“社会公正”,在这两个层次上和知识分子、和大众
接轨。
王丹指出:坚持“天安门一代”的概念,不是要搞一个组织。由於中国民主
运动历来缺乏一个积累,这是客观存在。以“天安门一代”比较清新的形象推出来
,主要是对历史的交待。对那些死难者的负责。至於有人担心会引起旁的人猜忌,
可以通过做事情来解决,李禄说,我们每一个人可能都有一种特殊的历史使命感,
我相信每一代人都有类似的感觉。我们这一代要有这种感觉的话,我们一定要坚信
这种感觉,我们就会成为这一代的代言人。鲍朴说:所谓一代人,是各阶层的代表
人物的集合,我们做事要有非常具体的目标才好。白梦说:我们在一起工作,并不
排斥任何人,我们也不代表任何人,我们只是有独特的历史经验和所共同面对的问
题。
有人认为“天安门一代”的问题要谈一辈子,而现在只是开始。
王丹的意见是:强调“天安门一代”是确定一个历史概念,这是积累和未来
行动的基础。我们要用十年十五年去充实这个概念。他说我有一个强大的个人情感
,就是我们一定要作一些事情对得起六四的死难者。也要对六四这个事情负责,这
不光是对过去的负责,未来你要创造些什么,这是一个对历史是不是负责的很好的
衡量。他说:中国发展几千年了,从“天安门一代”开始能不能给中国带来新的东
西,包括政治理念,我们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探索和尝试:社会利益集团的制衡、独
立知识分子对政府的监督等等。但是几十年後,我们一定要成为一个理性群体对社
会发生较大影响。
李禄的看法是:一代人对这么大的历史背景,要发生实际的影响,必须要有
实际的根据才行。但我确实觉得我们不仅仅是因为天安门才聚在一起,我们有超过
天安门之外的认同。第一是成长经历:文革黑暗的十年,改革开放的十年。两个十
年的鲜明对比,使得我们这一代,基本上形成很强烈的寻求新生活的决心、勇气和
动力。对传统有很明显的挑战性。而最近的十年,我们这一代人最明显的就是表现
出和中国政府彻底的不合作精神。表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我们可以维持自己的理
想,可以继续不和政府合作,与此同时还可以继续成功。今天谈这个并不是要创造
一个历史,我们有这样深厚的基础,而中国确确实实在过去三十年缔造了这么一代
人。有了和前几代人非常不同的经历、性格和理想。
心里始终装着国内的辛苦说:“天安门一代联络委员会:”是给国内的人一
个信息。真正做事情是在国内,而且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整体。我们只是作一点事
情,带动这个浪潮。
现在哥大就读的童屹说:当年参加的人现在是不是认同“天安门一代”的概
念?因为有的人已经疏离出来了。他们认为我已经形成自己的人格、生活模式和方
向,我没有必要依靠这一代人的定义来给自己定位。相对於国内的人来说,作为一
个形象,王丹你还没有消解掉,可以做事,但是很难。自组“中国和平”组织的唐
柏桥表示同意童屹的话,他说:十年下来的总结使我感到:对自己有一个很高的责
任感和期许是对的。但是如果有了很高的自我定位,就可能错了。六四屠杀以後,
在全世界,包括我在监狱中,干警和犯人都把我们当成英雄,到了海外也一样。双
方的定位都是错的。他进一步举例说明与七九年一代相比这一代可能存在的差距。
周封锁觉得王丹出来是好的,因为王丹的影响力,可以作许多工作。包括人们想了
解当年的那个轰轰烈烈的事情,是怎么起来的?自由公正以及个人的尊严等等,人
们想从王丹这里了解和认识。
至此,会议开始让大家分别谈谈小写的“人”的个人认同,因为从许多角度
谈到的一代人的社会责任,似乎让与会者的个人认同问题不断突显出来。
程真觉得天安门的意义对个人来说不是事业有了多少成功与否。天安门改变
了我们的生命。她说最初是我们的共同个性,如喜欢自由,不愿意被束缚等等,就
是在这种寻找出路的情况下进去了。以後才慢慢清楚了,甚至自己的信仰都是从这
里开始的。她认为“天安门一代”一词很有意义。因为不但是对个人负责,更要对
历史负责。
常劲认为只有当“天安门一代”的价值取向是看到中国的未来,是真正反应
了今天的具体性格、想法、理想,我们才可能让大家认同我们的说法。我们的核心
问题就是怎么样在未来五年,十年建构一个价值体系,来代表我们对中国未来的认
同。他说:也许我们的智力没有那么高,便是责任需要我们去做。
辛苦和刘峻国的意见是尽可能开展具体工作,而不仅仅停留在“联谊”之上
。但是也有人认为,时间和环境需要大家的沟通协调和充实积累。他们认为认同是
一个长期的过程,不一定表现在政治上,因为有一代人的共同的积极想法,当他们
成长起来的时候,这个社会就会形成一个整体的积极的风貌。
王丹就“天安门一代”的概念,谈到他的感想,简单地说就是给中国带来新
的东西。他说九五年我跟胡平对话时说:不管我个人以後会怎样,我一不组党,二
不入阁。为什么?因为那是旧的东西,中国需要一些新的东西。他说,我们能不能
有一些更独立的一批人?他们也许不在体制内,永远保持独立的地位去监督政府,
包括未来的民主政府。中国社会发展需要这个力量,应该从我们作起。
针对沈彤提出的观点:今天九十年代的现实不是要我们创造未来。今天的中
国更象一个西方的大都市生活。我们有一个认同和价值的SUPERMARKET
,有好多价值可以去选择。王丹谈到它的感想:有很多事情,也许从个性出发并不
愿意去做但是必须去做。尽管没有人能强迫你。王丹动情地说:我不愿意搞政治,
我真正喜欢的是文学,我喜欢过独立自由的生活,按照我的个性去搞政治的话很可
能是没有前途的。他接着说:人们把我当成商标,那就让这个商标发挥他应有的作
用。如果它是资源的话,那这个资源也是六四死难者的鲜血堆积出来的。他说:我
如果为了个人而不用这些资源,我的良心不安。因为我很清楚,如果没有他们的死
,没有坦克轧死那么多人。我得不到这种所谓的世界性声誉。如果浪费了这一资源
,那些人真的是白死了,这不仅是浪费,可以说是犯罪。他说:这就是两难:一方
面自己根本就是不适宜,一方面感到,如果不作就没有人味了。王丹说:召集大家
在一起,就是让大家一起分担我的压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能量,有人有IDEA
,有人有能力,我有商标。虽然我自己不愿意,但我一定要站出来,大家一起相濡
以沫,在一起做事。
王丹的话,可以为这次哥大的“天安门一代联络会”会议作一个有力的注脚
。与会的十五位同学随後为声援系狱的王有才合议出一份呼吁书。呼吁中国政府进
行彻底的政治改革。
一连两天的“天安门一代”圆桌会议结束了。在紧张的议程之间,大家还出
席了湖南异议人士潘明栋先生的追悼会,表达对潘先生和一切为中国的自由民主而
奋斗牺牲人们的缅怀和悼念。王丹、沈彤和唐柏桥在会上分别致词。圆桌会议後,
大家回到各地,每个人都投入各自的份内工作,在学习和谋生的同时为纪念六四十
周年,为“天安门一代联络会”的相关工作努力。除了与会的十五同学,以及发来
签名信的国内二十一位同学,通过全权委托和电话联线以及书面方式参加会议的还
有熊焱、张伯笠、柴玲、姚勇战、马少方、封丛德、吾尔开希、王超华等人。特别
值得指出的是:这是九年来,第一次国内外八九学生的大规模集结。用大家的话说
是“重新集结”,再次出发”。经过九年的风雨历程,“天安门的孩子”长大了。
他们即将作为“天安门一代”重新追寻自己年轻时的梦想。这既是他们个人的抉择
,也是社会的需要。童屹在会议结束时的发言,有一句话很有代表性:我有了一种
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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