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亚洲电“不同的声音节目”主持人 谷季柔
(首播日期:北京时间一九九九年六月五日)
八九年六月在天安门广场执行任务的前人民解放军战士,在六四事件十周年
之际,首度揭发当时的机密任务内幕。在“如遇反抗,格杀勿论”的命令下,这名
战士的小队秘密逮捕了二十二名学生。事后并获“破格提干”,连升两级,由战士
升为代理连长。
这名杨姓战士十年来不敢将八九民运的这段经历告诉任何人,连他的妻子都
不知道他曾经参与六四行动。但是他通过自由亚洲电台设立的“老百姓的声音”热
线电话,向主持人谷季柔吐露了在心中埋藏十年的秘密。他当年是一个便衣特勤小
队的成员,在广场南角进行秘密逮捕行动。他的谈话使当时解放军逮捕学生的行动
,以及事件后更改解放军行动人员档案的细节,首次曝光。
杨:六四我是亲身经历的,我参与了这件事。不是我们人民解放军做错了,是我们
解放军的领导做错了。我们根本没办法。那个时候我们是执行特殊任务吧,不是直
接地出面参与镇压。我们就在天安门。
谷:那麽您能不能描述一下当年执行任务的情况?您刚才说不是解放军的错误,是
解放军领导人的错误。
杨:当时我们看见学生在静坐,他们在饥饿示威,作为人来说,我们都有这种感觉
。我们当时就向领导请示,说你们看他们有什麽反抗的能力,他们能干什麽?他们
只是坐在那里,那我们有什麽必要来这里?你知道领导怎麽说?他说:不管有没有
必要,让你们怎麽样你们就怎麽样。当时很多都说,我们真的很对不起这些同学,
大家都是中国人。领导根本不管这些,他就是用军级来压你。你是一个军人,服从
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必须去做。所以就是说从八九年到现在,尽管我退伍很多年了
,但是每当回想起来心里总是很不平静。
谷:您当时在领导的命令之下采取了什麽行动,让你到现在心里一直不能平静?
杨:我们主要是在领导确定了目标之后,我们进行秘密拘押,然后送到黑河农场。
谷:那麽您秘密拘押了多少人?
杨:我们小分队总共拘押了二十二个人。
谷:这些人是那份黑名单上的,还是在名单之外的?
杨:我们当时没有名单。我们就是穿着便衣,坐在车里等。
领导用对讲机告诉我们:你们现在下车,朝东边、朝北边走多少米,有个人穿着什
麽样,就是这样。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他们拘押起来,然後交给其它的部门处理。最
後听说他们全都被送到黑河去了。
谷:他们受到的待遇您知道吗?
杨:待遇肯定就不怎麽样了。
谷:他们受到长期的关押吗?
杨:据我想,应该是吧。这个可能不是长期的问题,可能他们终生都不会呼吸到新
鲜的空气。
谷:终生监禁。
杨:应该是这样。
谷:您当初拘押的那些人,他们在天安门的活动中扮演什麽样的角色呢?为什麽会
受到这麽严厉的惩罚?
杨: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扮演什麽角色。我们没办法去看,不允许我们拉开窗
帘布。全都坐在车里边,听对讲机指令,指令完了以就下车。反正按照所说的方
位,到那儿看到那些人的服装这些符合上级给我们的情报以,我们就抓了。
谷:所以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人做了些什麽?
杨: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人做了什麽。当时的命令就是说:如果遇到反抗,格杀
勿论。
谷:格杀勿论?那你们有没有碰到反抗的人?有没有真的下手呢?
杨:没有。当时只有几个人说:你们干什麽呀?那我们根本就不给他们回答,干什
么?我们也不知道,所以我们也没法回答。
谷:那您知道不知道,当时和您一起执行任务的人,有没有真的听了“格杀勿论”
的命令,而真的下手呢?
杨:好像四中队有吧。听说四中队那天完成了一个很漂亮的任务,就是一百五十米
以外点射,就击倒了,只发了一发子弹。
谷:一发子弹就把这个人击倒了。
杨:对。
谷: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很漂亮的任务?
杨:我当时不知道他们怎麽想的,反正听了以,觉得挺不是味儿的。
谷:要您来执行这个任务的话,您会是什麽心情?
杨:做为人来说,从情感上来说,这是做不到的。但从军人的天职来说,我必须去
做。我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我们看到那个女学生,真是饿得面黄肌瘦的。把她拉上
车时,她已经饿的走不动路了。上车以後她对我们说:“你们现在都不知道,我们
做的这些事情是为了什麽,你们以後肯定会明白的。”
谷:那你当时有什麽感想呢?
杨:当时听了心里很不是味儿,但是没有谁敢把她放了。
谷:结果怎麽处理这位女学生?
杨:还是交到了其它一个部门,他们接人的时候我们都看不清楚他们是谁。
谷:换句话说,当时你们执行任务的方式,就好象是关在一个黑笼子里面,然後放
出去,叫你们抓谁你们就抓谁,你们其实也没有什麽选择。
杨:当时我们戏称自己是中央情报局。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干得一模一样,当时领导
就这麽跟我们说。
谷:可是恕我不客气地说,你们还更像一头猎犬。被关在笼子里边,一打开就出去
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呢?
杨:唉,没办法,身不由己嘛。本来想,服兵役不就是那麽几年的事,混一混也就
算了,谁知道遇到这麽个事。这也没办法。这麽多年了,一直都不敢说。
谷:你不敢告诉谁?
杨:不敢跟任何人谈起我原来六四的时候在天安门,干过这个任务,都根本不敢说
。後来我们这四个小队所有退伍人员的档案,全部都改写了。
谷:改写是什麽意思?
杨:就说我们部队的番号、我们的职务,这些全部都是新的档案,根本就和那个事
没关系。
谷:所以在您的档案中,根本就没有执行了这项任务的记录。
杨:根本不存在!档案里的记录是,六四时,我正在青海受训,档案是这麽写的。
谷:其实您在天安门广场上。
杨:对。
谷:政府这样做是干什麽呢?解放军把您的档案全部改掉是什麽目的?
杨:当时就说是,国内有很多激进分子,叫“激进份子”,怕他们出狱报复,所以
改写一份档案。然后也怕国外的间谍来找我们套情报,然后就给改了。
谷:这道命令是普遍执行,所有当时执行勤务的都这样吗?
杨:没有。只是我们四个特勤小队。
谷:当时天安门广场上是不是只有这四个特勤小队执行便衣秘密逮捕行动?
杨:应该是吧。
谷:其它的就是穿着制服的解放军?
杨:对。还有些没穿制服的,但一看就能看出来。他们没穿制服,都穿棉衣、风衣
什麽的。大热天、六四都穿棉衣。你想,那棉衣里边是什麽东西?冲锋枪!
谷:冲锋枪藏在棉衣里?
杨:是啊。藏在棉衣、风衣里,很长的那种。
谷:您估计当时到底有多少解放军开到了天安门?
杨:您问的是兵力最多的时候吧?
谷:对。
杨:我估计差不多得有两个整编团吧。
谷:这都是荷枪实弹,带著冲锋枪,开着坦克进去的。
杨:应该是的。因为我们只从一个角来看。就从那一个角的兵力分布,基本可以看
出整个天安门的兵力分布,差不多有那麽多人。
谷:这麽多年来,我们常常听到国内的反应,尤其是年轻一代人,他们根本就不相
信天安门死了人,不相信受到镇压,有人真的被打死。那麽您作为当时执行勤务的
一位弟兄,您能不能告诉我,可能有多少学生被杀了?
杨:具体的我估计不出来,不过我亲眼见到的,就有不下二、三十人。
谷:不下二、三十。而且这只是您身边,双眼所能见到的。
杨:从我们这个角,我们是天安门的南角。我们四个小队,东、西、南、北四个角
。
谷:就从您这个角,能看到的就有二、三十人?
杨:对。因为当时我们也穿便衣,所以我们本身就没有什麽保障了,所以我们就必
须呆在车里边,不能下车。一个武警部队的人拿著枪过来,就敲我们的车门,让我
们打开门。我们就出示证件给他们,他们才走开了。当时挺危险的。如果没证件,
我就不知道他们要感什麽了。
谷:可能会怎麽样?
杨:可能我今天就不在这儿说话了。
谷:那时候的气氛这麽紧张。如果你是个普通人,可能就动手了。
杨:我们赶紧把证件给他们看了,他们看了以,说你们要小心一点,注意安全。
谷:您刚才说这十年来,这段经历完全不敢告诉任何人?
杨:肯定不敢说。只有通过电话才能够说出来。
谷:所以今天还是您第一次把您的这段经历说出来?
杨:对。
谷:我们非常感动,能够听到您这番告白。
杨:中国政府就是靠枪杆子打出来的。学生没枪,再怎麽样,没用。中国这块土地
到现在为止,我觉得比较了解了。没有枪你就办法,你什麽事也干不成。所以我就
劝大家一句,悲愤归悲愤,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真的我们是升斗小民,拿这个国
家根本没办法。
谷:升斗小民也有自己的意见,也希望照顾自己的权益呀。他们该用什麽样的渠道
去表达意见呢?
杨:唉,我想所谓的表达和不表达,经过这十年来,我就没发现什麽变化。现在的
中国是什麽样子?有什麽意见你自己忍着,自己说给自己听。一党专政,我们再怎
麽样,没用的。你觉得没人权,没有又怎麽样?不是还得这样活着?
谷:但是很多人总是希望社会、国家能够改进,能够朝著更好的方向去做。
杨:对,国家需要改进,但是中国政府这一整套的无孔不入的,各个关各个卡,他
们都控制的很好,根本没办法。
谷:可是中央政府不是也口口声声的说,要民主、要进步、要现代化?
杨:那只是说给国外朋友听的。
谷:您觉得他们根本就没有诚心诚意的往这条道路上走?
杨:没有,绝对没有。比如说国家在经济方面,甩包袱方面吧,是想要像美国那样
,去追呀赶呀,国家甩包袱,什麽下岗啊,你们很光荣啊,再就业什麽东西,但是
跟国外接轨。但是说到实质性的问题,什麽民主啊、什麽人权啊,还是一样,和五
十年代、六十年代,它就没区别。有什麽人权?有什麽民主?
谷:杨先生,您当年是抱着什麽样的期望去从军的呢?
杨:当年我就想,我爱我自己的国家。中国有句俗话: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但是我不这麽想。自己年轻力壮,献身国防服兵役,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最起码
别的国家侵犯我们,我可以站出来保护我的父老姐妹。当时是抱了这麽一种心态去
的。
谷:您总共服兵役多久?
杨:我服兵役八年。
谷:是从哪一年到那一年呢?
杨:八八年到九六年。
谷:换句话说,八九年您才刚刚当兵不久。
杨:刚刚参军一年多。
谷:参军一年多就派上这样的任务。
杨:对。
谷:那麽在那之您到底有没有参与什麽样的任务,让您感觉到您光荣的为国家服
务,觉得您参军是值得的呢?
杨:救了两回灾吧,其它也没什麽了。不过都是小规模的灾。
谷:总的来说,对您这八年的军旅生涯,有什麽感觉?
杨:中国的部队,太黑了。这样的部队,根本没法出去打仗。现在的兵,遇上救灾
了,他还像个兵。如果不是救灾,没有发生灾害,那老百姓看见军车就躲,见当兵
的就让。部队的风气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轮到站哨的请一个人帮他站哨,然后换
便服出去跳舞,卡拉OK里泡小姐。当官的呢,就是办私事。根本现在中国就有点怪
了。比如说开工厂或者是开娱乐城这些,去办执照吧,你应该是找工商局,找文化
局。他不找。找那当兵的,他就能给你办下来。现在中国的部队是神圣无比。
谷:所谓神圣恐怕是要打上括号吧?
杨:唉,肯定要打上括号。权力相当之大。
谷:而且是超过法制范围的。
杨:这是肯定的。当兵的职责是什麽?就是保卫国家安全。至於地方政府的一些行
为,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权力去插手。但是现在当兵的出入各个领域。
谷:你八年的从军生涯结果派上这麽一个任务,参加了八九年天安门镇压行动。我
刚刚听你一直叹气啊!可不可以描述一下,这八年你参与了这样一个行动,感受是
什麽?
杨:我真的很遗憾。只能说遗憾。因为我可以摸着良心自己告诉自己,虽然我当时
在那,执行了上级的命令,抓了人,但是我的手上没有沾过任何一个无辜百姓的
鲜血。最起码这一点我是问心无愧的。只是说摊上这麽个差事,很遗憾。没想到国
家会这麽干。装甲车,还有什麽推土机,还有火焰喷射器全部都用上了。我们当时
真是,解放军叔叔阿,从小就有那感觉吧,自己穿上那军装以,觉得特别的舒服
。干那麽一摊事以后呢,回来以觉得好像见人都矮半截那感觉。
谷:连自己当时在天安门你都不敢告诉别人。
杨:我连我的妻子我都不敢说。
谷:啊,是吗,连你的妻子都不知道。
杨:对,在转业的时候,部队首长给我们的一道指令,任何人不允许说出自己在天
安门执行过任务。把这个东西一直放在肚子边,让它烂掉。带进棺材去。包括自
己的父母,自己的儿女,自己的妻子都不允许说。如果妻子问起来,你八八年当兵
,八九年那场运动时你在干什麽?就告诉她我在青海做特警集训。
谷:那时候你和妻子结婚了吗?
杨:没有,那时我还小,刚刚十九岁。
谷:还不认识你现在的妻子。
杨:不认识。
谷:所以这段过去你就对她隐瞒了。
杨:她就是有时也好奇吧,一听到广播电台说,她就问我,反正一问我就烦。一问
我就跟她说,不知道,那时我在青海,青海那边根本没事。
谷:但是每天面对这样的挣扎,你会不会觉得有一天真的想告诉她算了。
杨:我是绝对不能告诉她的。
谷:为什麽呢?
杨:她这个人吧,跟她说不清楚,她就会想吧,唉呀,这个自己爱的人吧,当年也
干这事。那我就说不清楚了。解释吧她又不相信,她说你肯定在天安门干了那个什
麽什麽的。
谷:可见这真是你内心一个很大的障碍啊?连妻子都不敢说。
杨:不能说,真是不能说。就是憋在心里特别难受。
谷:所以你觉得妻子都不可能谅解你。这个最爱你的人恐怕都不能谅解你这段过去
。
杨:可能她也不会太责怪我。毕竟我当时没有欠过什麽人命案。我想她会谅解。主
要我就怕她们妇道人家嘴巴漏。把这情报漏出去恐怕就不太好。
谷:所以你虽然已经退役了,你还是受到这个限制啊。不准说。
杨:我们退役不退役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永远都在监控之中。凡是在那个时期服
过兵役的,参加过行动的,全都在监控之中。
谷:你认为你现在也受监控吗?
杨:不是认为受监控,我们还得定期开一个座谈会。然后汇报一下最近心里边怎麽
想的?干了点什麽?这个老战友没犯错误吧?什麽都得汇报一下。
谷:这样子。定期开座谈会,定期是多久开一次呀?
杨:一般是三个月吧!
谷:三个月就得报告一次。
杨:三个月,地方武装部就通知你去了,去了呢,大家开个茶话会。名义上是茶话
会,实际上是给你敲敲警钟。让你知道知道,共产党还是不错的,没有忘记你们。
就跟我们这麽说。换哪个部队都一样。在部队更是开得厉害,一个月一次!后来我
们就开始分散到各个部队去了。兵种也变了,部队也变了,然后普遍的都升了两级
。最差的都升了一级。
谷:所以您个人也升级了吗?
杨:我升了两级。破格提干的。当时我是战士,完了以破格提干直接就是代理连
长。
谷:换句话说您还因为这个任务而升了两级,而得利呢!
杨:(苦笑)
谷:结果给您带来了这种矛盾的心情。
杨:你不能说,我不升,你打死我我也不敢说,中央决定了,中央军委特批的,给
你破格提干,然提拔你两级。当时肯定只能说“谢谢党中央”、“谢谢中央军委
”,还能说什麽呢?不可能说,我不升。
谷:那你心头其实是什麽想法,高不高兴呢?
杨:其实,我宁肯当时就让我退伍算了!我真怕。人家有句话,叫中国的事十年一
回。所以八九年到现在,九九年了。
谷:那您刚才说担心,担心什麽呢?
杨:我就担心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不知道我的那些小战友们,现在在部队服役的这
些小战友们将作何处理,听从党中央的号召呢?还是把枪口转过来?这个问题我不
知道,因为当时在部队有一些人吧,私底下都透露过,说过这些想法,说趁这机会
啊,掉转枪头。
谷:真有人这样想?
杨:因为没人响应,谁都不敢呀,你几个小兵你能干什麽呀,十多条枪几十个人,
有什麽用啊?而当时这话,讲完就算了,不准再提,不准再想,就这麽就算了。现
在服役的这些小战友我就不知道他们怎麽想的了。如果再遇到……我们当然不希望
再遇到这种情况啦,中国经不起再折腾了。折腾一次我们就够受了,再来一次我们
就彻底没希望了。
谷:所以您觉得十年前这场运动对国家带来的是一场折腾。有没有带来好处呢?
杨:当时应该说闹得人心惶惶的,可能各行各业都受到了一些冲击。我的感觉吧,
除了北京,其他的地方在这个运动过了至多一年以后吧,很多人都已经淡忘了,偶
尔提起一下,还是挺神秘的样子,躲到家里面关好门,关好窗子说一下,也就是茶
馀饭聊聊天而已。大家被这种残酷的现实,竞争这麽激烈,下岗啊什麽东西,已
经被逼得没法去想这些东西了,所以刚才我就说,你觉得不民主,你还是要这样生
活。你觉得没有人权你照样得这样生活。见了厂长还是你叫他厂长,没办法。你看
我们现在根本没办法想更多的东西,因为现在中国,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什麽,解决
一个温饱问题,可以这样说,又倒退到了六十年代。因为现在中国的经济,不要看
我们好像已经挺住了金融风波,软著陆啊,但是实际上这种是一种…现在整个中国
,就这地方来说,所有的商品统统过剩,所有的什麽旅游业,什麽啊呀乱七八糟的
一二三四产业吧,统统都属於一种很不景气的状态,老百姓把钱……你银行的利息
再低,我都放在里边,我就是不动,我怕什麽?我怕感冒。按中国老百姓的收入来
说,一个感冒就要花去我们半个月的薪水。然我还怕下岗,我明天就拿不到工资
了,我喝西北风去啊?中国又管得那麽紧。
谷:您愿不愿意透露一下您现在从事什麽样的工作呢?
杨:我现在,用你们美国话说叫商人,为共产党卖了这麽多年的命吧,到最看个
感冒还要问医生能不能打便宜点的针水,所以呢想通了,搞点钱,这才是正而八经
的。我的目的很简单,赚够了钱,带著妻子儿子到夏威夷去晒太阳,这就是我的目
的。
谷:是不是想要躲开心里的这些负担呢?
杨:我们就想做几天人。在能够嚼得动东西的时候,不想牙都掉光了还没做过几天
正而八经的人。想体会一下什麽叫“做人”。
谷:您觉得在中国做的不是人?
杨:这是人,不过人的生活质量是差点儿。人格是低下点儿。
谷:您现在有小孩了吗?
杨:有一男孩。
谷:将来这男孩问你八九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你该怎麽告诉他?
杨:只能告诉他,八九年全中国犯迷糊。“政府有点晕,学生有点傻。你爹我吧,
他就迷糊。”其他我就不能说什麽了。
谷:六四十周年这天,您会在哪里,你会做什麽?
杨:还是和我的生意伙伴谈生意。因为我现在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必须把我自
己的生意谈好。然能尽快攒足了钱,离开这个地方。其他的东西真的不能够做什
麽了。
谷:内心恐怕会惦记着十年前的这场运动。
杨:唉,内心肯定会惦记的。所以明天晚上我肯定不会去应酬。只会一个人回家来
吧。好好坐一下。
谷:杨先生,今天很高兴和您谈了这麽多。虽然这些内容其实让我们非常的伤感,
但是,我们是您第一个倾诉的对象,我们觉得十分荣幸。
杨:我也感觉到很高兴。憋了那麽久的话能够说出来。
谷:说出来以後心情好过些?
杨:心情肯定好过一些!但是,想借您们这里,向在中国现役的所有的战友说一句
:政府的行为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老百姓是无法干预的,无法预知的。他哪天要发
生,他哪天就发生。只希望所有现役的部队也好,武警也好,公安干警也好,大家
如果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在执行上级命令的同时,尽量能够让自己回想起来不会太
内疚。
谷:所以在执行任务之时,也不要忘记保住自己的良知,是不是?
杨: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谷:十年过去了,现在如果能够做些什麽来弥补您内心的这些愧咎的话,您最希望
做什麽?杨:唉!反正我只希望拿到那些至今还在黑河农场的那些学生的,家长的联
系方法。能够在经济上给他们一些补偿吧!唯一能做的。
谷:这就是您唯一能做的了。
杨:诶,大话我不说,说了我也做不到。什麽报国之心哪,什麽争取民主啊,争取
什麽,这个东西我就不说了。说了也没用。我已经被打磨得根本没有棱角啦!只能
说如果有这些学生父母的名单的话,在经济上给予一定的帮助。能做多少做多少。
谷:您是不是觉得很亏欠这些人?
杨:我觉得,我当然也参与了,有一份亏欠。最亏欠他们的是政府。政府是不会补
偿的,那麽就是我们参与的人来补偿。不管什麽原因,什麽情况,毕竟我参与了。
谷:政府到目前为止,不愿意为这个事情负责,但是您却愿意用您个人微薄的薪水
来作个补偿。
杨:你想政府怎麽可能来补偿他们?那就等於在国际上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告诉
他们,我们第二代领导的决定是错的。我们当时全是一个错误的行动。中国政府不
会这样说的。自从把蒋介石打到湾以后,中国政府做的,永远都是对的。文化大
革命还功大於过呢!这一次啊?这是镇压反革命动乱。这个算什麽呀?用他们的话
说,这个算什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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