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的天安门运动对於中国的变化,尤其是对於中国的政治民主化发展有
著什么样的正面後果?那场运动已经过去十周年了,可是到现在,对这样一个根本
性的问题,却还是没有一个受到普遍接受的定论。
当然,没有定论并不等於没有说法。说法总是有的。最常见的说法是:八九
年的运动擦亮了人民的眼睛,使人民认识到了共产党政权的残酷本质;还有一种说
法:八九年的示威运动向政府显示了人民的威力,因而也促进了这个政权的变化。
然而,这两种说法似乎都缺乏事实作根据。如果说,八九运动以及六四镇压
使人民认识清楚政府残酷的本质的话,那么这种认识并没有在过去十年中表现出来
。况且,共产党统治中国半个世纪,八九年的六四镇压尽管血腥,但绝对不是共产
党杀人记录中最坏的一次。如果鲜血能够擦亮人民眼睛的话,那么在共产党镇压的
血海中生活过几十年的人民,应该早在六四之前很久便将那个政权的本质给看透了
。而说人民在八九年向政府显示了威力,则不如说政府向人民显示了威力。证据在
於,六四之後,示威不是越来越多,而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基本销声匿迹;政府从
八九年学会的,与其说是向人民让步,不如说是坚决不向示威者让步,因为政府从
八九年的运动中已经看到,一旦让步会有什么样的後果。而最近海外新闻媒体的调
查也表明,普通人民,包括大学生,对八九年的运动和六四屠杀所表现出来的态度
也越来越冷淡。这种状况向我们揭示,人民从八九年的运动中学到的,更多是对政
治参与,包括对抗议运动的参与,持冷淡观望的态度。
事实上,许多当年八九民运的积极参加者,对运动是否有积极正面的後果也
早就产生了怀疑。李泽厚与刘再复的“告别革命”,就是这种怀疑情绪的集中体现
。不少中国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也在公开或私下表示,八九年的运动直接导致了中
国政治改革与社会自化由的倒退。在八九年之後,不但自由派知识分子的活动空间
大为缩减,而且普通人民在共产党压制反抗、鼓励发财的国策之下,争取政治民主
日益下降。也就是说,八九年的运动不但没有动摇,甚至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巩固
了共产党的统治。
哪么,是否八九年的运动在中国民主政治的发展中,的确完全没有正面的意
义呢?
对一场历史事件作出评价,尤其是作出有价值取向的评价,在很大程度上取
决於评价者的出发点是什么。如果评价八九年运动的出发点,是看这场运动是否产
生了立竿见影的革命性後果,是否在转眼之间为中国人在政治上带来了更多的自由
空间,那么答案恐怕无法不是否定的。然而,如果我们从更长远、更广阔的历史角
度来考虑,那么八九年运动的後果所呈现出来的面貌,又会非常不一样。
要讨论八九年的抗议运动对共产党的统治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我们首先要弄
清楚共产党的统治有什么样的特点,更具体地说,就是共产党之所以能长期维持统
治的制度性支柱是什么。
在一九八九年的“苏东波”之後,共产党的政治制度已经被全世界普遍公认
是一种专制制度。但是,这种产生於二十世纪的专制制度,和传统的专制制度有著
很大的不同。最根本的不同,在於共产党的专制是一种“参与性的专制"。它不象
传统的专制制度一样,对人民的政治参与实行全面的压制;相反,它鼓励人民去参
与国家的政治生活。共产党的专制,是“人民”的专制--正如毛泽东当初说过的一
样,共产党实行的是“人民民主专政”。从各种方式的政治迫害,到大规模的以人
民的生命财产为代价的社会实验,都是以人民的名义,并且有绝大多数人民的参与
来进行的。
不能将人民的普遍参与简单地归结为共产党强迫的结果,尽管强迫是其中重
要的因素。在一定的时期内,许多人,甚至大多数人,都是心甘情愿甚至兴高采烈
地去参与“人民民主专政”的。这种参与也不完全是共产党政治宣传与政治教育的
结果,因为宣传与教育的作用毕竟有限。西方学术界对共产党社会长期的研究揭示
,共产党在动员群众、组织群众方面的成功,很大程度依赖於共产党的“国家”对
“社会”的吞并。换句话说,就是共产党的政府将本来由民间社会所担负的功能都
包揽了起来,从而将本来是由纳税人供养的政府变成了为人民提供衣食住行的“上
帝”--政府为人民安排工作,给人民分配粮食,向人民提供医疗以及其它社会服务
,等等,这也就是当初中国人高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的由来。当然,加
上政治高压与宣传,党提供这些“恩情”的资源全部是来自於对人民的财产的剥夺
这一基本事实,就经常被人们忘记了。
这种被称为“极权主义制度”的社会政治体制,导致了传统的国家与社会关
系的根本改变。在任何类型的传统社会,哪怕是专制型的传统社会里,民间社会都
有一定程度的自治性。例如中国古代的皇权不谓不大,但是政府官员也不过是设到
县一级,亦即所谓“七品芝麻官”。县以下的社会基本自治。而在共产党的统治之
下,“社会”对於“国家”不再具有任何独立性,不再有任何独立的功能,国家,
或者说政府,则可以完全凌驾於社会之上,按照它的意愿而为所欲为。所以,在共
产党所创立的社会制度或是垮台,或是逐渐消亡的过程中,重新建立民间社会或曰
公民社会,成为东西方知识界普遍关注的焦点问题。
回到八九年中国抗议运动上,七十年代开始的经济改革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
经济生活的独立倾向,开始从基础上改变著极权主义的社会模式,国家对社会的控
制出现了越来越深的裂痕。然而,在意识形态的层面上,特别是在人民的头脑中,
这种裂痕在八九年还不明显,以至於八九年抗议运动无论是运动的起因还是参与的
方式,都还深深地带著极权主义社会群众性政治参与的痕迹。最根本的一条,在於
对大批参与者来说,“国家"与“社会"之间还不存在明确的分野。或者说,作为
示威者的人民,多数人并没有认识清楚他们与作为统治者的政府之间,有一条明显
的“我们"与“他们"的分界线。政府是“我们"的政府,领导人是“我们"的领
导,甚至军队也是“我们人民"的军队。正是因为这样,学生们才会觉得把自己饿
到一定程度政府一定会让步;市民们才会觉得游行的场面一旦大了,政府的领导人
便一定会出面来和平处理 不少人在痛骂李鹏的同时会说:“当初周总理在处理群
众运动的时候多有魄力!”;示威者在荷枪实弹的士兵打死人之後才相信“人民的
军队”的确有向“人民”开枪的可能。
“六四”惨剧对於中国人来说,最正面的意义便在於,枪声一响,共产党政
权花了几十年时间来建立的“参与性专制”或曰“群众专政”模式在顷刻之内土崩
瓦解。在人民与政府对峙了七个星期之後,政府用武装的暴力对人民再次确立了它
的统治地位。然而,这次统治地位的确立,是以共产党政府同人民的决裂为代价的
。不仅在人民的眼中,政府不再是“我们”的政府,而且在政府那里,也不敢象过
去一样,随意发动“群众运动”来耍著人民玩儿了。借用共产党一句通行的政治术
语,便是这回政府与人民的关系总算是“理顺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我们”
与“他们”之间终於出现了清楚的鸿沟。
同毛泽东时代相比,“六四”之後的中国政府,对发动群众搞政治运动已经
失去了兴趣。这个政府宁可将群众推得离政治远远的,也不愿意社会上总是有一批
满怀热忱、随时准备投身政治运动的人。於是政府对人民说:发财去吧!中国共产
党政权的政治控制方式从所谓“主动性的压迫”转变为“被动性的压迫”。也就是
说,它从一部无时不刻地将群众保持在“运动”状态、不断地以政治理由来吞噬无
辜人民的绞肉机,变成今天这辆为应付那些敢於公开向它挑战的人而疲於奔命的“
救火车”,“六四”是个关键的转折点。
而“六四”之後人民对政治的冷淡,同样是这关系“理顺”的结果。人民对
政府不再抱有当初的幻想--政府已经不能再向人民隐瞒诸如政府是凌驾於人民之上
的权力机构,军队是政府的暴力机器这类基本的政治常识。人民将权力斗争的政治
留给政府,他们不会再为某个领导人逝世之类的消息而激动。他们越来越多地象其
它安定平和的社会的人民一定,投入到找工作、买房子、扶养後代之类的日常事务
中去。而如今在这些事务中,国家已经越来越只能扮演一个配角了。
也许,在经过了一个世纪的动荡之後,正常的中国社会正在“六四"的废墟
上开始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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