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时间大约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地址是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的礼堂。一场关於对联的
“辨论”正在进行之中。身着黄军装、佩戴红卫兵袖章的红卫兵挤南了礼堂内外,
发言者一个接着一个激昂地以理论和实例在证明一个简单的,并欠文雅的谬论:老
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对儿混蛋。
当大会的组织者,一位头梳两把刷子的女红卫兵听到我要发表反面意见之後,神
情严肃地记下我的学校和名字,五分钟之後,我便被叫上了讲台。
以当时可以援引的经典里去证明谬论之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开始了
自己笨拙的努力。但这即时引起一群“理想主义”的红卫兵的愤懑。於是,几位红
卫兵开始上来夺我的话筒,捶我的背,朝我的脸上吐唾沫。在男校五年的学历中,
使我们从不屑与同龄的女子打交道。这种初次经验也许能帮助解释我後来在人生经
历过中的一些心理障碍。
之後的几个发言都是对我的回击,包括一些同班同学的发言。他们的中心论据是
,他们的出身不好,所以是一个混蛋。而我之否认他为混蛋,证明了我是一个混蛋
。这位同学据说是後来官运享通了。他在那时的表现是出身黑五类的人们中的一个
典型,其由衷的程度不难推想。与其说是他个人的,不如说是时代的悲剧。
中学文革报的出世
六七年一月寒冬之中,看到电线杆上的一份油印的《《出身论》》,敬佩之心
油然而生。这之後与遇罗文的会面和他的回访,便是从文革报的开始。
我在四中五年,一直被视为落後和反动学生,其原因被一位同学在多年後一语道
破:对马克思主义信得过於认真。但在创办文革报之时,我第一次因为在红八月对
对联的公开反对而获得一个非官定的造反英雄的地位。从四中总务室借贷五百元的
成功与这一地位有很大的关系,这就是中学文革报创办的资本。
有趣的是,最开始的想法是复印《《出身论》》而不是办报纸。办报纸的念头只
是在一二0一厂的金科长询问如何处置传单的空白时才产生的。
创刊号的出世是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八日,交稿的头一天,我度过自己一生里第一
个彻夜不眼之夜,组稿之外,为《出身论》写了编者按,以“司令部”的名义写下
了砸烂联合行动委员会的宣言,并对《出身论》本文作了重大的修改。
创刊之时,报纸只有遇罗文、王建复与我三个成员,却扛起了首都红卫兵革命造
反司令部宣传部的旗号。本希望这能对打砸枪的联动起一定的震慑作用,但这一企
图的有效性被证明是有限的,我们在四中的办公室和联络站不断地被砸、被枪。其
中包括彭小蒙率领的据说有上百人的乐队袭击过。王建复夺窗而逃,我本人当时不
在场,否则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後果。
《出身论》与遇罗克
创刊之时我并不知《出身论》所署名的“北京家庭出身问题小组”为何许人也。
与罗克的首次相会,他的谈吐、风度使我开始疑心他是小组的重要成员。这一谜是
在我们报纸的第二期之後才由罗克给我解开的。为了他的安全,我在报纸扩大後,
仍对大多数成员保密了相当的一段时间。
我与罗克的友谊逐日增长,办报中、办报後,我与他在他那号称冰窖的小棚里不
知度过了多少难忘的时光,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他的博学和才智使他至今仍在我
心目中保持着我所亲身认识的人中最可钦佩的地位。难以相信的是他当时也不过是
个二十四岁的青年。
他曾经颇为认真地安慰我说,当我到了他的年龄会象他一样的博学和敏思。我当
时和现在都不能相信他的这一句话,虽然我几乎在无条件地吸收了他所说的一切。
罗克曾邀请我同时读哲学史交换读书笔记,一起写东北的游记。他经常探讨一些有
趣的问题,例如,思想总需要语言吗?梦是彩色的吗?猫会作梦吗?
他的朋友,我们报纸的成员之一郝志曾经讲过罗克是“东方的希望,宫殿的一角
。”我至今不认为过。令人痛心的是,罗克之死,是人权史上一朵不会凋落的花。
他的教义是古老而简单的:人应生而平等,并给予应有的尊严。这一真理的实现过
程过去没有,现在仍没有,将来也不会终结。但我从来不敢肯定的是,罗克在全国
所曾引起的震动,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光明,是否值得他那可贵的生命。
中学文革报的奇迹
中学文革报从六七年一月十八日创刊到四月十三日停刊,历时近三月,出版了六
期正刊,一期特刊,一期增刊。每期发行量在三万到六万之间。成员从三人开始,
到不过二十人为终。资本从五百元增加到几千元,在当年象一个天文数字。
尽管我们的报纸发行量小,但从全国各地所收到的读者来信却日以袋装,我们必
须每日到邮局用三轮车去取,我们的报纸定价二分,但在後来受发展起来的西单换
报市场上曾二元到五元的价格出售,并以一对一百以上的比例兑换其他的报纸。
我们的卖报更象枪报。我参加过的一次卖报,转眼之间手中就被塞满了一堆钞票
,根本搞不清钱从何而来,报纸也不翼而飞。在联络点,我们很小心地控制着出售
的份量,以便能分给更多的读者。
我们曾经收到多种《出身论》和中学文革报的油印和铅印的复印本,虽然我们根
本没有外面的发行渠道,但读者来信遍布各省市。特别是许多基层工厂农村的来信
,讲的经历和感想令人读时不禁泪流满面。
我曾经坚信我们的报纸会获得中央的支持。但在办到第三期时,我本人开始对此
有所怀疑。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之一关锋又托“红旗杂志社”记者转告我“大方向
错了,悬崖勒马,否则後果严重。”我陷入了深刻的信仰危机之中。
三天之後,我在报纸的会上讲出了我对今後形势和後果的分析,指出报纸继续办
下去正如以卵击石,并要求所有对严重後果没有准备的人退出。令人骄傲的是,当
时的十几位成员无人退出。他们作好了牺牲的准备,其中多数也真的为这一经历作
出了许多牺牲。当时与会和後来加入的报纸成员包括:罗文、罗勉、郝志、魏雷、
帖汉、朝霞基山、阎世钧、李金环、纪亚琴、陶洛涌、王嘉村、陈嘉华、张富英、
张君若、张颖、王建复。遇罗克从来不是报纸的成员,遇罗锦当时在狱中,与她的
首次会面是一九七八年。
结语
三十二年过去了,我手中仍珍藏着一套中学文革报,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里所
存的红卫兵资料里,亦见过一套不全的影印。在一九七八年以後,不计其数的报刊
和书藉刊登,关於罗克、《出身论》和中学文革报的文章。其中失真之处比比皆是
,令人欣慰的是,人们没有忘记生命谱写的一段历史,还有那一帮稚气的报纸成员
当年所创造的在那个黑暗年月中的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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