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月16日在首届亚洲资本论坛的演说）


  曹思源


  女士们、先生们：

      众所周知，在不合理的政治体制下，不可能保证资本健康有效的运行。因此
，在这个亚洲资本论坛上探讨一下政治体制改革显然是有必要的（掌声）。中国共
产党第十五次代表大会也提出了继续推进政治体制改革的口号。我个人认为，政治
体制的重要载体之一是宪法。政治体制改革的内容应该在对宪法有关条款的修改上
反映出来。因此我今天郑重谈谈修改宪法的“四项基本原则”（掌声、笑声）。

      第一、保证宪法贯彻执行的原则

      一部宪法，无论写得多好，如果随时可以被撕为废纸，那就一钱不值了。

      一九九八年，在前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诞辰一百周年之际，中国大地
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报刊舆论乃至影视、音乐，歌颂刘少奇的丰功伟绩的内
容铺天盖地，却没有一个人谈到刘少奇是怎么死的。不了解情况的这一代青年还以
为刘少奇是正常死亡，是在鲜花簇拥之下含笑九泉的。我仿佛听见刘少奇在天之灵
唉声长叹：“九十年代的同志们呀，你们用千言万语赞扬我，还不如解答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在国家主席任内居然被中共中央主席打倒，并被折磨致死？”一九五
四年宪法居然保证不了一位主席的尊严和生命，当然也就谈不上保护其他公民的尊
严和生命。（掌声）

      坦率地说，现行宪法虽然在许多方面比一九五四年宪法有进步，但在关键问
题上，在我们刚才涉及的问题上，仍然没有丝毫的进步。它仍然保证不了一位主席
的尊严和生命，其原则就在於我们的宪法没有对违宪行为的惩治制度。因此，我提
出修宪的第一个原则就是要保证宪法实施的原则。体现这一原则的具体措施是：设
立宪法委员会和宪法法院。

      按照现行宪法第七十条的规定，我们的全国人大有外交委员会，有华侨委员
会，有教科文卫委员会，有民族委员会等等，却偏偏没有宪法委员会。可以说，唱
歌跳舞有人管，违反宪法没人管，实在是惊人的缺憾！有人说，全国人大负责宪法
的监督，但没有一个专负其责的监督机构显然不行。全国人大统统来监督，结果统
统落空。所以我建议，全国人大设立宪法委员会负责宪法的监督，同时设立宪法法
院负责对违宪案件的审判。任何公民都有权向宪法法院起诉任何人的违宪行为，包
括领袖人物的违宪行为。宪法法院不管偷鸡摸狗的事，专管违反宪法的惩处。

      第二、人民利益高於一切的原则

      众所周知，我国是人民共和国。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有这么一句口号
响彻云霄：“一切服从毛主席，一切为了毛主席”。“一切服从毛主席”我们暂且
不论；“一切为了毛主席”，那毛主席又是为了什么呢？这是一个反动的口号，它
颠倒了主仆关系。孙中山是人民公仆，毛泽东也应当是人民公仆。居然要全国人民
一切为了某个公仆，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我们经常把一些次要的口号上升到最高地
位，动不动就来一个“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一旦犯上，人头就变成狗
头，还要砸烂，人民的地位从何谈起？！

      我主张明确规定，居於最高地位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人民的利益。因此
，我国宪法应该写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口号：人民的利益高於一切。”（掌声
）

      “人民的利益高於一切”不仅要作为共和国的最高原则载入宪法，而且应当
通过修宪，在宪法的一些具体条文中体现出来。我这里只谈两点：

      （１）要保护公民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现行宪法第十二条规定，“社
会主义的公共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我们中国人听话听音，公共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那私有财产就是可以侵犯的了。因为只保护Ａ，Ｂ就不在保护之列。任何公民的
私有财产都有可能在任何借口下遭到侵犯。这显然是不合理的。我主张宪法改作如
下表述：“社会的公有财产和公民的私有财产同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热烈掌
声）

      （２）要允许公民有选择新闻媒体的自由。我爱看文汇报就看文汇报，你爱
看大公报就看大公报。你不能强迫我看大公报，而不让我看文汇报。现在就有这种
强迫的现象发生，强迫的手段就是财政补贴。一些报纸拿到市场上，根本没销路，
却可以通过行政手段，大量派发给企事业单位。经济上入不敷出则靠国家给补贴，
因此我主张在宪法里写进：“中华人民共和国保护公民选择新闻媒体的自由。禁止
用国家财政经费补贴任何新闻媒体。”你们新闻界赞成吗？（掌声）

      也许有人会说，某些媒体对我们国家太重要了，必须重点照顾给它补贴。这
种做法的荒谬性就等於说，我们足球队要重点培养陈先生，特许陈先生在足球场上
拄着拐杖去抢球。这不是害了陈先生吗？柱着拐杖抢球是永远成不了足球明星的。
市场经济是竞争的经济，新闻产业和其他竞争性产业一样也只能在优胜劣汰中发展
。任何新闻媒体只有通过市场竞争才能不断提高自身素质，取得社会的承认。

      第三、无罪推定原则

      “无罪推定”与“有罪推定”的区别，是现代法律制度与封建法律制度的重
要区别之一。当今世界许多国家都把无罪推定原则写进宪法，而我国有的法学权威
却说：“我们不搞资本主义无罪推定那套东西，我们搞实事求是，有罪就是有罪，
无罪就是无罪。”这种说法似乎很好听，却能不能解决社会现实中的一个大问题－
－当一个人有罪无罪还不能判定的时候怎么办？究竟应该把他当作有罪的对待还是
当作无罪的对待？有人检举起诉张三犯有贪污罪，法院还没审理，也还没有判决张
三犯有贪污罪。这时该如何对待张三呢？如果马上把他抓起来，隔离审查，不让回
家，实际上就是假定他有罪，剥夺了他所享有的公民基本权利和人身自由，把他当
作罪犯来对待了，这就是有罪推定；另一种做法是在法院没有判定张三有罪之前，
要先假定他是无罪的，不得剥夺其公民权利和人身自由，这就是无罪推定。

      我国先後出台的几部宪法都写了保护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人身自由，却偏偏不
写无罪推定原则，结果长期以来只要一张邮票一封检举信就可以把一个公民的权利
剥夺得干干净净，以致於冤假错案堆积如山。

      对於我们这个没有实行无罪推定的国家的公民来说，每人头上都是悬着一把
达摩克利斯宝剑。这把剑用什么吊着呢？用一根头发吊着，它随时可能掉下来砍掉
你的脑袋。所以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一些糊涂人总认为有罪推定没有什么大不
了的。殊不知有罪推定就是把刘少奇抓起来，把贺龙关起来，把彭德怀整死的重要
法律条件。十年文革浩劫，几十年冤假错案、千千万万人头落地，至今还没有换回
来一条无罪推定原则！－－－有罪推定原则的奴隶状态，实在危险得很。不搞无罪
推定就是搞有罪推定，随时都可以以“革命”的名义把良民当作罪犯。

      为此，我建议在现行宪法第三十七第二段之後增加一款：“任何人未经人民
法院依法判决为有罪以前，应被推定为无罪。”

      总而言之，无罪原则是保护公民基本权利不受侵犯的重要条件，非写进宪法
不可。

      第四、公开化的原则

      我们只听说，某某人泄密了，要受处分；某某人窃取了国家机密，要判刑。
我们从来没有听说某某人垄断了资料，该公布的不公布要判刑的，为什么？因此我
们的宪法里缺少一种公开化原则，没有规定公仆必须如实地向主人披露某些信息。
现行宪法第七十六条规定了人民代表不得泄露国家机密，却没有任何一条规定，人
民代表必须与人民沟通信息。这显然是片面的。我们的人代会往往是秘密举行，而
且戒备森严。湖北代表团不能到江西代表团那儿去，江西代表团也不能到云南代表
团那儿去，对记者采访的限制也很多。我主张在宪法第七十六条之後加上一条，“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及其常委会会议公开举行，凡需秘密举行的会议，须经出席会议
的全体代表或委员的2/3以上通过决议方可举行。”这就是说，公开是正常的，秘密
是非常的，非常的秘密的会议要通过非常的程序，不能随心所欲。

      至於如何公开化，鄙人在一九八七年提出了人大建立旁听制度的建议。让老
百姓旁听人大，并不是要让老百姓都到人民大会堂去，可以在电视上开辟专门频道
，把人大和常委会议公开直播。这是否可行呢？我很荣幸地告诉大家，关於人大旁
听制的建议已经写进全国人大议事规则当中去了。不仅全国人大，地方人大的规则
也写进了旁听制度。据我了解，广东省召开人大的时候，旁听席上座无虚席，有的
人到了还没有地方坐。这是进步，但是还需要进一步落实，人大公开化的方式也不
仅仅限於人大旁听制。
  
      此外，根据宪法规定的公开化原则，还有必要制定专门的信息公开法，这个
信息公开法要规定国家机关有责任向人民通报信息，要规定违反信息公开法的量刑
标准。有朝一日，报纸能登出一大新闻，说某某人违反了信息公开法，被判型三年
，那将是历史的一大进步，人民会鼓掌欢迎！

      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人民的，人民的事情人民有知情权。人民对於改革事业只
有充分知情的条件下才愿意共同承担风险，共同推进它，改革道路上的困难也就不
在话下了。我想，这就是政治公开化的现实意义所在。谢谢！（热烈掌声）

      会议主席：曹先生，现在还有几分钟时间，你是否愿意回答一下大家的提问
？
      
      答：我很乐意。

      张先生：我提一个观点，一个问题，总共两点。

      （１）我在一九九五年就听过你的报告，很支持你所主张的人大代表专职化
。但是现在人大代表和人大常委里有省长、省委书记、市长、市委书记。他们本身
就是官员，却又普遍兼任人大常委主任，所以我的观点是所有的人大代表都应专职
化。

      （２）与美国的宪法对照，中国能从美国的两院制得到什么借鉴？

      答：好，张先生这个问题提得很好。鄙人一九八一年发表在《民主与法制》
第二期上的关於《关於修改宪法的十点建议》里，就提出了人大常委要专职化。人
们不能自己监督自己啊。人大代表里，省长、市长、县长占有很大比例，这不就等
於自己监督自己吗？显然人大代表和常委应当是专职化的。另外，人大的人数要减
少。有的人大代表是养猪能手，他发言第一句话是：“我完全拥护总理、副总理的
报告，下面我汇报一下我的养猪经验。”（掌声、笑声）。养猪经验到人代会上汇
报什么？到专业会上去汇报吧。人大代表重在要有议政能力，而不要人数太多。三
千多人能讨论什么问题？

      我主张全国人大作为中国的下议院或众议院，政协作为中国的上议院或参议
院，两院互相制约、互相监督，这才是比较完善的议会制度，同时也有利於充分发
挥政协的作用。

      温先生：我认为老曹的结论比较超前。我想问的是，在我国现有的经济发展
状态下，老曹的言论有多大的空间。

      答：非常感谢温先生的提问。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一九八九年以後发表的文
章和出的书比一九八九年以前更多。到一九九八年为止，已出书九部，文章五百一
十四篇，共约三百万字。演讲三百三十六场，直接听众约六万人次。如果包括电台
电视台的间接听众，是十九亿人次，这就是我的工作空间。

      李小姐：目前我国要通过法制保障人民的监督权，请问这种保障是不是能够
充分实现？现在改善这种状况的条件是不是具备？

      答：监督显然应当是异体监督。只能是Ａ监督Ｂ，Ｂ监督Ａ，而不能是Ａ自
己监督自己。老百姓有个比方说，自己打自己的屁股打不疼。在座诸位女士、先生
们不妨试一下，你们打自己的屁股能打得疼吗？无论你们如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也打不疼。这不是你的决心大不大的问题，而是一个是否符合科学规律的问题。
没有分权制衡，就不可能有有效监督。监督要有条件，条件要抓紧创造，现在解决
贪污腐化问题的速度赶不上产生贪污腐化问题的速度（掌声）。有人说，一个陈希
同倒下去了，千万个陈希同站起来了（笑声）。怎么办？我们需要一个高效的办法
，而不能老是手工业方式，揭发一个，报批一个，从党支部开始层层审批，最後报
告中央。这太落後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搞点现代方式呢？现代方式已经摆在我们面
前，就是充分动用新闻监督。我主张，我们的媒体逐步开放，第一步不要全面开放
，只要开放一条，揭发贪污腐化的新闻，不经审批就可以披露（掌声）。

      我接触过很多记者，他们说，上面鼓励我们大胆揭发贪污腐化问题的指示很
少，而打招呼，说这个不要见报，那个不要发表的指示却很多。我想，现在老百姓
最痛恨贪污腐化和官官相护。这关系到社会稳定，可不能捂盖子了。因此在揭发贪
污腐化问题上，要给记者、给舆论充分的自由。约束方式主要是两个，一是犯诬陷
罪的要承担法律责任；二是如果某家报纸报道失实太多，就会在广大读者中失去威
信，失去市场，失去生存条件。

      我在国务院办公厅工作时，听到这么一句话：“不怕内部通报，就怕公开登
报。”前不久，有一个派出所所长开车压死了人还不停车，他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
，几千块钱就可以打发了。没想到最後被判死刑。枪决前他痛哭流涕地说：“我不
是被法院枪毙的，我是被记者给枪毙的。”什么意思？他触怒了无冕之王，掩盖不
下去嘛。许多人都说，某些“王子犯法”的案件，如果没有无冕之王出面，法官判
案时手就要打抖。为了防止法官手打抖，也需要借助新闻监督，舆论可以在反对贪
污腐化问题上充分放开。在这一点上，任何人都不要代替新闻媒体去承担责任。如
果强行干扰新闻媒体揭发贪污腐化，其结果必定是很可悲的。（全场热烈鼓掌）。
（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