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生在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来到台湾。原则上他来观察台湾民主
运作的情况,具体的任务却是为海外中国民主运动寻求财力和人力的支持。半年前
,他曾经说“台湾方面若有诚意与海外大陆民运团体合作,我们肯定会去,否则,
去了没有意义。”今天他来了,是不是表示“台湾方面有诚意与海外大陆民运团体
合作?”魏京生是目前唯一的中国人,而且是一介中国平民,在西方世界不但受到
各国政府的礼遇也得到民间社会的尊重,但是在台湾,一个与他同文同种同根生的
国家,他会得到什麽样的待遇?
魏京生在美国已经遇见许多台湾人教训他“台湾人是台湾人,中国人是中国
人”,所以大概不至於幻想他今天的来访,台湾人会像西方人一样热烈地拥抱他;
但是他是否预料到台湾人对他冷淡的程度?他又是否能理解这份冷淡背後的历史成
因?
媒体对魏京生的来访没有任何兴奋,他要来访的消息几乎不成消息。当李登
辉接见他时,报导会稍稍炒热一下,但真正的主角是李登辉,不是魏京生。对魏京
生表示了一点兴趣的专栏作家想说的只是:“魏京生,你有什麽了不起;我们台湾
人在民主上的成就比你大多了。你来台湾学习学习吧!”主要政党的领导人都会和
他见面,但是在每一个和他握手拍照的政治人物心目中,魏京生多半只是一只棋子
、一张牌。譬如说,他是李登辉的“民主牌”;在民进党的棋盘里,他又是另一个
玩法。而社会大众,包括文化人和知识份子,在“台湾意识”的笼罩下,对魏京生
和魏京生所代表的意义,只觉得事不关己。六四的屠杀、长江的水灾、魏京生的十
八年牢狱,对越来越多的台湾人来说,越来越“只是别国的事情罢了”。印尼也有
屠杀,孟加拉也有水灾,政治犯哪国没有,十八年牢狱又怎麽样。
我们或许可以对魏京生解释:台湾人仍旧在释放积压已久的对中国的两重反
感;一重反感来自从前由蒋家政权操纵的政治与文化压抑-现在的台湾人体认到,
浊水溪虽然没有长江的源远流长,但对台湾居民而言显然比长江还重要。另一重反
感来自眼前共产党政权的武力威胁-它像紧掐着脖子的一只手,不让台湾人成为正
常的国际公民。从前的蒋家和眼前的共产党,不管逻辑上和历史上说不说得通,都
代表了“中国”这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在台湾半个世纪的历史里,又离不开压制
和威胁。因为对中国反感,所以对中国冷感,拒绝关心,拒绝了解,这也是很自然
的反应吧。
确实是自然的反应,但是以最不自然的行为表现出来。首先就是现实问题。
假定中国确实是台湾生存上最大的敌人,那麽了解敌人,最深刻地了解敌人,是不
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两岸隔阂五十年,重新接触以来,彼此对对方充满误解和无知
。在蒋家时代,我们所认识的中国用一句“万恶的共匪”就可以总结;後蒋家时代
,我们则厌恶地根本不想认识中国。对共产中国从一九四九年到现在的真实历史、
它的社会组成、它的文化性格、它的权力结构,它此刻正在发生的政治上和文化上
的深层变化,我们究竟了解多少?当然,中国对台湾可能更是无知,但问题是,中
国对台湾无知,还是中国;台湾对中国无知-後果,我们承受得起吗?
台湾人对大陆的民主发展没有兴趣的程度,更令人难解。魏京生说,“在整
个中国都还没有民主制度的前提下,你想单独保持一块地方很好,很安全,好像不
太可能。”他指出的是一个我们极不喜欢但无法反驳的冰冷的现实。台湾民主唯一
的保障是中国本身转变成一个开放自由的体制,否则台湾人永远生活在强权的阴影
之下。对大陆民主没有兴趣?这样的短视,台湾承受得起吗?
用“中国”这个词,有一万个迫不得已。谁说蒋家的国民党代表中国?谁说
毛泽东的共产党代表中国?两个历史不满百的政治党派-通常由一小撮权力野心家
控制,就代表了一个绵延三千年的人类古文明?所谓对“中国”反感,是对中国的
“什麽”反感呢?若是对中国文化反感-那一个时期、那一个地区、那一个思想流
派的文化?若是对中国政治反感-抽象的政治思想?还是具体的政治现实?那一家
的政治思想,那一个阶段的政治现实,政治现实里的那一个特定情况?如果说蒋家
专制代表中国,那麽西班牙法朗哥或者莫索里尼法西斯是什麽呢?如果说中共独裁
代表中国,那麽苏联的史达林和高棉的波帕又是什麽呢?若是对中国这个具体的国
家反感-是对它的国家机器,还是对它一并夹在机器里头旋转的“人”?
如果说,一百年充满挣扎的台湾史教了我们什麽东西,我想我们至少学会了
怀疑,怀疑任何经过简化处理的“真理”而试图去认识事情的复杂性、多元性。我
们付出了多少沾了血的学费才发现,中共不只是“万恶的共匪”,它确实曾有理想
主义的浓度,而日本不只是可恨的“帝国主义侵略者”,它的殖民同时是现代化的
催化剂。认识了政治和文化的复杂性之後,我们才可能成为一个有包容性的民主社
会,怎麽会一转身就去简化“中国”这个概念呢?只因为它是我们眼前的“敌人”
?为婴儿洗完澡之後要倒掉浊水,但是我们把浊水倒掉,不会把婴儿也一并倒掉。
如果现在为了政治正确的“台湾优先”论,就把层次极复杂、内容极多样的“中国
”简化成一个独裁恶霸,那麽我们岂不是在重复我们所曾经反抗的前人的错误?在
所谓认同的问题上,台湾人当然尽飞以决定把“中国”倒掉,但是哪一部分是浊水
,哪一部分是婴儿,总得先诚诚实实地搞清楚吧?
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探讨究竟魏京生对今天的台湾人有什麽意义。他的来
访,可以引出许许多多值得我们冷静思索的问题来。第一个,中国就是中共吗?只
要面对魏京生,我们就不能把国家机器与中国对的起来。在共产党的国家机器下,
有无数被碾得血肉模糊的人,有无数奋身反抗的人,甚至也有许多操作着机器却又
努力不让机器害人的共产党员。当我们把中国简化成中共而不加区分地对之一概敌
视或漠视,我们首先就对不起那些受难的人。
第二个,魏京生可以测出在台湾的民主制度里面有多少实在的人道价值。现
在高居庙堂之上的许多政治人物,不是当年勇敢的异议份子吗?他们的政治信誉和
资本不是建立在他们对正义和人权的追求、对强权和独裁的反抗上吗?而我们所引
以为傲的所谓“台湾经验”、“民主奇迹”,不就是以对被压迫的“个人”的关怀
作为基础吗?政治人物对被关了十八年的异议份子魏京生不感兴趣,是不是意味着
,对正义和人权的追求只是取得权力的捷径,权力到手之後,就不再用得着这些口
号?
我们的社会对魏京生的可能冷淡,是不是意味着,台湾人只关心台湾人的人
权、台湾人的正义?如果对人道的关怀狭隘到这个程度,台湾人有什麽资格谈世界
公民、国际视野?不,许多人说,台湾人也关心蒙古的孤儿、印尼的华侨、伊索比
亚的饥民;只不过因为“中共”太恶霸了,使台湾人无法对大陆付出关心。那麽问
题就在於:我们只看见“国”而不看见“人”,受苦的“人”,这是不是讽刺了自
己津津乐道的“民主奇迹”,背叛了自己曾经追求过的理想?毕竟民主不只是选举
制度而已,它更是一种内涵和素养-对“人”怎麽对待,才是民主的实质。我们自
己不久前才从“国”的捆绑中挣脱出来,面对中国,却对其中“人”的痛苦没有同
情和理解-甚至比西方人还少,真正的原因在哪里?
如果为了台湾意识的建立和深化,我们就得阻碍、扭曲一种自然而正常的对
中国“人”的关爱,台湾意识很可能已经从本来油然而生的族群感情硬化成一种意
识形态-五十年了,我们对意识形态的陷阱还不够认识吗?健返的台湾意识应该使
我们更自信;因为自信而更包容、更开阔、更宽厚。如果台湾意识反而使台湾人更
自闭、自恋、自大-只看见自己的成就,其实是极小的成就,而看不见他人的痛苦
,那岂不是一个病态的台湾意识?
第三个,魏京生是不是英雄?他当然是的。全世界都记得八九年那个穿白衬
衫的年轻人,挡在一列坦克车前面;那个人的一刹那是魏京生的十八年。在一个威
吓利诱的体制里,多少人为虎作伥,多少人同流合污,多少人出卖背叛;魏京生用
生命来坚持:在最黑暗的世界里还得有是非的界线。
问题是,或许是一种对从前威权政治的反扑-威权政治总是制造大量的假英
雄-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嘲笑英雄的时代里;社会好不容易承认一个英雄,为的只是
要看他倒下的那一刻,来证明这个世界没有不被拆穿的英雄。魏京生的脚才踏上美
国,人们已经预测:他完了。他会露出他的无知、他的无能、他的所有人格上的弱
点,他会腐化,渐渐地被攻击,最後被抛弃。一年来,中国人对他的攻讦果然没有
断过。
魏京生是个英雄,因为他“威武不能屈”比我们大多数人坚强,但是除此之
外,他很可能有许多缺点:十八年关在牢里,不可能吸收知识,所以他的见解必定
有限;他是个工人,学问基础必定较浅薄;他不曾出过国,对国际认识可能有所偏
颇;他对抗强权意志坚毅,表示同时他很可能是个不容易受别人影响或听取意见的
人□□但是谁说他不能有缺点?英雄不是完人,如果这个世界有所谓完人。奇怪的
是人们一方面不相信有真正的英雄,一方面却又对英雄抱着完全虚妄的对待完人的
期待。当这些虚妄的期待落空时,他们迫不及待地说:看呀,又一个假的英雄!
魏京生已经是一个真的英雄。他已经付出了十八年的生命;你和我,谁还有
权利对他要求什麽?批评他的人自己又付出了多少?台湾是一个自认为怀有理想的
社会,一个怀有理想的社会是不是可能正面地对待英雄?譬如魏京生,我们为什麽
不说:他也许见解有限,学问不足,对国际不够认识,对台湾不够了解;他也许刚
愎自用,他也许将来会腐化,但是,他才从十八年的监牢里出来,给他一点时间,
让他成长,让他丰富。或许几年之後,他不仅只是一个有道德力量的异议份子,他
竟也是一个有领袖气魄、有远见有能力的大政治家。等到他真正“腐化”了再裁判
他并不迟,但是,先给也一个机会。
尤其是对奴役与自由有切身体验的台湾社会,为什麽不能给魏京生最大的道
义上的支持和鼓舞,仅仅是因为,我们也曾被奴役过,而且还有被奴役的可能?
中共对我们最大的威胁,不是武力的,而是心理和精神的。时时处於对抗、
竞争、自卫、防范的紧张状态中,我们不但可能扭曲自己的中国观、世界观,也可
能扭曲自己的人格,使我们困在种种新的对抗性质的意识形态中纠缠不清,越纠缠
视野越窄,使我们看不见我们出发时所追求的最根本的价值:尊重那有血有肉的人
。以色列的犹太人被广大的阿拉伯“强敌”所包围,所以是有名的精神上戴着防毒
面具的民族。台湾人不能容许自己陷入这种深渊。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魏
京生来到台湾。他不是中国共产党,不是中国人、大陆人、北京人、本国人或外国
人、台湾人或非台湾人,他是“人”,一个饱受国家机器摧残而努力想避免别人受
到同样摧残的受苦的“人”、勇敢的“人”,值得我们以温暖、以真情对待的“人
”。这样的温暖,这样的真情,台湾社会其实丰富得很。
更何况,不要忘记,在一八九八年,正好一百年前,陈少白奉“流亡民运人
士”孙中山之命来到台湾,筹款、寻求合作,成立台湾兴中会。新的中国在十四年
後成立。谁知道,也许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的魏京生访台,将来也是历史的一段。
欢迎你,魏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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