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4月号-神州大地 郑义简介 郑义文章检索

 
中国荒漠化速写...................郑义
 
 

                                荒漠化的国土

                           ——中国荒漠化速写

寻找尼雅河

      1994年秋天,中国第一支女子探险队走进塔克拉玛干沙漠。
      “塔克拉玛干”在当地语言中是“进得去出不来”之意。
      方圆 33.76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位於新疆塔里木盆地。数十条发源
於群山的河流,全部消失於沙漠边缘,没有一条能流入腹地。这些正经历着慢性死
亡的河流,结成点线绿洲,顽强地拱卫着人类最後的生存之地。
      沿着昆仑山北麓的几条河流进入沙漠南缘,无疑是女人们明智的选择。
      选定的第一条河是尼雅河,她们想看到尼雅河被沙漠所吞噬的最後的风景。
经过车辆全面防疫之後,她们穿过瘟疫地带,来到了尼雅河终点。她们看到的第一
个风景是被尊为“小麦加”的伊斯兰教圣地“大麻扎”。来此朝拜六次,相当於去
一次麦加。维语“麻扎”是“墓地”之意。一座圣者之墓。经过地方政府的特许,
她们在向导带领下,从後坡(因是女性)爬上了圣山。这是她们记叙中的景色:
(异体字)      寸草不生的沙山上,插有无数的树枝,树枝上系着无数的布条。
离山顶的大玛扎越近,这些树枝布条就越多。向导说:一根树枝,一缕布条,就代
表着一个朝圣者。
      大玛扎是一座木屋,它的周围几乎被树枝布满了,而且上面还系着用整只羊
皮制成的贡品。这座为穆斯林们向往的圣地,并不奢华,只有里外两间屋子。外间
的地上铺着毡子,供人祈祷。里间有一座巨大的棺木,上边盖着写有文字并绘有采
色图案的布。我们算是进这里的头一批女人。(引文毕)
      树枝!“布满”大玛扎的“无数的树枝”!也许它们具有某种象征性:树—
绿色—生命。也许不是,仅仅是固定那些寄托着尊崇的布条。我想象着那一大片枯
树枝构成的景象,感到一种无言的战傈。人类有许多固定一褛布条的方法,但在这
里,却只有从远处带来的枯枝。无水无树无石的沙海之上,一切与生命相关之物都
无法驻足,不管是动植物、人、文明。没有未来,只有被黄沙掩埋的历史。
      她们没有白白爬上这座海拔1362米的圣山。千年兴衰,终止於此。历史上,
伊斯兰教大举东进,曾与佛教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宗教战争,并取得最终胜利。传说
在公元十一世纪,一位名叫伊玛日·扎法尔的将军,率军打到离此地不远的和田。
当时和田有“佛国”之称,人口众多,仅僧侣数万。圣战军遭到和田王有力的阻击
,被迫退进沙漠,粮尽水绝而全军覆没。大玛扎就是埋葬他们的墓地。一次失利的
战斗竟然导致全军覆没,真正强大的看来还是沙漠。年轻女人们站在这圣山之上,
眺望着塔克拉玛干——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大沙漠、这个广衮无垠的文明的墓地。
北面,是越来越窄并最终消失於漫漫黄沙之中的尼雅河——一个即将完成的故事;
南面,则是一个完成了的故事——著名的古精绝国都城尼雅遗址。
(异体字)      当年,这座繁华的沙漠城市,养活着三千多口人。据说一千多年
以前,尼雅有位汉族国王。国王有三个美丽的女儿,国王爱上了自己的小女儿,而
另一个部落首领也爱上了这个女儿,於是发生了战乱。上天发怒了,刮了六天六夜
的黑风暴,从此吞没尼雅。实际上古城最後的毁灭,至今仍是一个千古之谜。(引
文毕)
      即使这仅仅是一个传说,其以下解读也应与真实过程相去不远:国王乱伦,
象征尼雅的人口已缩减到难以维持人类种群的繁衍;乱伦引起的战乱,则是从大众
神学角度对上帝发怒的方便解释。无论作何种解读,这个传说从起因(环境容量耗
尽导致的人口减少)、过程(乱伦、战乱)、到结果(生态灾难宣告文明的终结)
都贯穿了生态环境恶化对人类的惩罚。因此,同塔克拉玛干沙漠里众多古城一样,
尼雅湮灭的谜底是不可遏止的荒漠化,而不再是千古之谜。
      千年过去,那场毁灭了尼雅的黑风暴,开始毁灭中国……
      
末日启示

      摘自一位气象工作者的值班记录:
(异体字)      今天风和日丽。
      下午2时许,骤然狂风大作,飓风卷起沙石尘土,形成一堵约400米高的沙尘
暴壁,自西向东扑来。
      瞬间最大风速 34米/秒,风力达12级。
      20分钟内天地一片漆黑,能见度降为零。
      沙尘暴壁由下往上呈黑、红、黄三层,每层有球状尘团剧烈翻滚,发出沉闷
的轰鸣,一两公里之外可闻……(引文毕)
      这不是原子弹爆炸的景象,而是1993年 “5.5”黑风暴纪实。这场特大沙尘
暴於5月4日从新疆西部边境发生,於5日15时42分袭击金昌市, 16时40分袭击武威
市,17时整袭击古浪,17时50分袭击景泰,19时26分袭击中卫……沙尘暴横扫中国
西部,然後横亘华北大地和东部沿海,远飙朝鲜半岛和日本。这次黑风暴在进袭新
疆、甘肃、内蒙古和宁夏时,风速达25~34米/秒,风力达8~12级,沙尘暴壁高达
500~700米,宛若原子弹爆炸後的蘑菇云,剧烈翻滚,飞沙走石。当时无论室内室
外伸手不见五指,狂风呼啸,仿佛天塌地陷,末日来临!
      事後据政府当局公布,新疆、甘肃、内蒙古、宁夏四省区的18个地市, 72个
县共110万平方公里面积、120万人口受灾,直接经济损失达6亿元左右。死亡85人,
失踪31人,伤 264人;沙暴打死、活埋和失踪的牲畜12万头(只),受灾牲畜73万
头(只);农作物受灾 560万亩,24.5万亩果园重灾;掩埋毁坏房屋4412间,埋没
水渠2000多公里,刮断刮倒电杆6021根,电力、通讯、水利设施严重损坏;古兰泰
铁路专线中断4天,贯通新疆的兰新铁路中断      31小时,约40列火车受阻,上万
名旅客被困……
      经中科院专家调查,灾区的几大沙漠都向前推进了数百米至数公里,表土被
刮走10~50厘米;沙埋厚度一般为20厘米, 最厚达1.5米;并影响朝鲜半岛和日本
数日降尘不绝,一片恐慌。
      事後的研究证明, 形成“5.5沙尘暴”的气象因素是西伯利亚强冷空气,而
根本原因是不合理开发对植被的严重破坏。有研究证明,遭人为破坏的地面,其风
蚀量高出原始戈壁10倍~100倍。 一个多月後,在“中国森林环境高级专家研讨会
”上,学者们指出:这次沙尘暴是长期以来国土荒漠化日趋严重的必然後果,由於
治理速度赶不上荒漠化速度,如果几年後再遇一次强风,成灾之重,将增至十倍、
百倍,後果不堪设想。
      “5.5沙尘暴”由於横扫了整个北部中国, 方引起媒体关注;其实沙尘暴早
已是极为平常的现象: 据西北地区160个气象站的长期观测资料,塔克拉玛干沙漠
南部与西部,年均沙尘暴日为20~40天; 河西走廊、陕北至内蒙古西部一线每年1
5~25天;青海西南部每年10~25天。而且,西北地区沙尘暴发生的频率、强度和危
害程度,都在不断加剧。五十年代有 5次,六十年代8次,七十年代13次,八十年代
14次,九十年代前7年14次。 部分沙尘暴风力超过10级,能见度小於50米,成为特
强沙尘暴——黑风暴。但是,沙尘暴在整个国土荒漠化损失里所占比例极小。悄无
声响的荒漠化,年均直接经济损失540亿元;惊天动地的“5.5沙尘暴”,直接经济
损失也不过6亿元,仅占年均损失的1/90而已。
      但这场横跨了中国全数经度的特大沙尘暴毕竟是一个明确无误的警报:荒漠
化的趋势正在无情加快,巨大的生态灾难已经降临。
      西域诸国覆灭的历史,正在以更大规模重演。

是“荒漠入侵”还是“自我演化”

      据《汉书》记载,一千三百多年前,塔里木盆地周围的绿洲上,有西域36国
,後来增加到50余国。其中比较著名的有楼兰、且末、精绝、于阗、皮山、渠勒等
。这些古国大多建立在河流下游,水草丰茂。但兴盛数百年後,全部毁弃。
      关於这些古国毁灭的原因,学界已大致取得共识:生态灾难。——绿洲毕竟
是生态环境相当脆弱的地方。但对於这灾难究竟来自过度农垦还是气候变化,则存
在不同意见。新华社乌鲁木齐1997年5月1日电宣称:这些绿洲小国的消亡,过去一
直认为是气候变化引起的。历史学家考察後认为,河流退缩,绿洲上出现流动沙漠
,主要是大规模农垦的破坏,自然因素只是次要作用。在众多古城周围,今天仍然
可以看到古代大规模农垦的遗迹。这一判断看起来相当有说服力,虽然先民并不是
想象中那样愚昧。比如,这些古国对生态环境早就有深刻的认识,并以法律的形式
确定下来。古尼雅人的“森林法”规定:砍他人之树,非法;将活树连根砍断,罚
马一匹;将活树树枝砍断,罚母牛一头。古楼兰人除了有类似的森林法,还控制水
源,收缴水税。“农垦破坏”论者会说:晚了。“气候变化”论者则认为:一个地
区,当蒸发量大於降雨量之际,荒漠化就开始发生。
      围绕荒漠化曾有过一场世界性的争论,其过程类似於一个黑格尔的三段式:

      正题:1921年,巴威尔(Bovill)对塞内加尔河乾涸的原因进行考察,认为
撒哈拉沙漠南缘生态恶化是“荒漠入侵”的结果。1935年,美国科学家劳勃尔(Lo
wber      Milk)对此现象进行了进一步研究,指出“荒漠入侵”是人类破坏植被
的结果,他的著作就叫《人造荒漠》。
      反题:1949年,法国学者奥勃威勒(Aubreville)在非洲的考察,发现原本
没有荒漠的热带和亚热带森林地区,在人类活动的影响下也可能退化为稀树草原,
遂将这种逆向演化定义为“荒漠化”。也就是说,他认为“荒漠化”可以是“自生
”的。这一与“入侵”理论相反的理论,是荒漠化研究上的一次重大突破,并被国
际社会普遍认同。
      合题:1992年,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把荒漠化定义为“荒漠化是由於气候
变化和人类活动等因素所造成的乾旱、半乾旱和具旱季的半湿润地区的土壤退化。
”这一定义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荒漠化并非气候极为乾旱地区之专利,半湿润
地区同样可以变成荒漠;後来亚太区域防治荒漠化执行文件对此定义还进行了重要
补充:“在亚太地区,荒漠化还应包括湿润地区土地向类似荒漠景观变化过程。”
第二,仍然承认了气候因素。其实,气候变化有时也是人类活动的结果。
      回到中国,实际上中国学者对荒漠化的研究早已超越了上述概括。1977年以
後,中国荒漠化研究之区域,已从西部沙质荒漠为主的地区,转向了北方半乾旱农
牧交错区、东部半湿润地带的黄淮海平原和东部沿海低丘岗区。也就是说,荒漠化
对中国的威胁,并不止於塔克拉玛干等西北大沙漠的迅速扩张,而今已是中国经济
政治文化之重心部位——东南部——生态环境的自我演化。否则,那些远离“万里
风沙线”且雨量丰沛的湖泊和北回归线以南省份、岛屿为何也开始荒漠化?
      最近的一个科研报告指出:中国现有的荒漠化土地中,25.4%是由於过度农垦
造成的,
31.8%是过度樵伐造成的,28.3%是过度放牧造成的,水资源利用不当造成的占8.3%
,工矿、交通、城市建设破坏植被引起的占0.7%。
      林业部部长徐有芳坦诚地对此表示无保留的承认:“我国土地沙漠化扩大的
原因,真正属於自然因素造成的仅占5.5%,而 94.5%是人为造成的。”

基本国情与数字

      中国山地占国土面积约 2/3。
      中国已是全球荒漠化土地面积最大、分布最广、蔓延最快、危害最大的国家
之一。
      中国荒漠化的基本情况一直处於模糊状态。从1994年开始,林业部进行了为
期三年的普查,於1997年公布了下列数字:沙漠、戈壁及沙化土地总面积为 168.9
万平方公里,占国土面积17.6%,近20年来土地沙化速度为年均2460平方公里,每年
直接经济损失540亿元。但是,根据《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确定的定义,中国荒
漠化土地面积应为 262.2万平方公里,占国土总面积之 27.3%。据林业部副部长祝
光耀证实,现有18个省的471个县,近4亿人口的耕地和家园处於荒漠化威胁之中。

      西起塔克拉玛干沙漠南沿(北纬38度),东至科尔沁沙漠南沿(北纬42度,
北京稍北)划一条横贯中国版图的线,可称“万里风沙线”。此线以北地区(除东
北一部分),分布着世界级别的“八大沙漠四大沙地”,基本已荒漠化。万里风沙
线势力范围内的12省(区、市),每年有2亿亩农田严重受灾;20亿亩草场的65%因
荒漠化而陆续舍弃;数以千计的水库和大量灌渠被埋没; 800公里铁路和数千公里
公路长年受阻……
      占国土总面积1/6的新疆,166万平方公里只有不足10万平方公里是人类可以
居住的绿洲。也就是说,有 94%的土地是沙漠、荒原或已经严重荒漠化。
      甘肃和宁夏,荒漠和荒漠化的土地已占全省(区)总面积的 1/3。
      据1994年来自沈阳的消息说,东北草原地带的科尔沁沙漠,已经越过内蒙古
与辽宁的省界,正以平均每年近30米的速度向沈阳挺进。
      在被称为湿润和半湿润气候地带的河南东北部、唐山、北京和中国最大的两
个淡水湖鄱阳湖洞庭湖周围,也出现了2350万亩的荒漠化土地。
      人们印象中与沙漠无关的西藏,也传来荒漠化趋势日趋严重的消息。全区荒
漠化土地总面积达1860平方公里,相当於现有耕地面积的 97.5%,而且集中在比较
发达的雅鲁藏布江、年楚河与拉萨河中部流域地区。
      连雨量充沛的两广和海南岛,也开始了荒漠化进程。
      除上海市和台湾岛之外,其他29个省(区)、市都程度不同的荒漠化趋向。


防堵战略及沙漠警察部队

      无论中外媒体,都不停地报导中国防治荒漠化的重大成就。中国政府虽然未
能做好,但也相当尽力,并创造出一些骄人的典型模范:被称为“世界治理荒漠经
典”的宁夏中卫县沙坡头,以“草方格沙障”为主的固沙防护林体系,护卫了包兰
铁路;沙临城下的榆林,以卓有成效的沙地造林遏止了沙漠进逼,并扩大了绿洲面
积;等等等等。在几十年的艰苦实践中,中国总结出 100多项防治荒漠化的成功经
验,其中许多技术已居世界领先地位,得到普遍的赞偿与关注。
      受媒体影响,多年来我也一直认为:在治理荒漠化上,中国世界第一。深入
一下,问题产生了:
      先进典型极好,甚至感人至深,但为何无人跟进?沙坡头、榆林、榆林、沙
坡头……——颠来倒去总是那几个名字。经验和技术也好,但为何经大力推广仍不
能普遍应用?相反的实例却俯拾皆是:这里刀耕火种,那里毁林开荒,这里官民勾
结,那里围殴警察……最後,正反两面一切事件加总的结果是:荒漠化趋势不仅未
能受到遏制,还在继续加重。
      这是值得问一个为什么的。
      最直观的因素是经费不足。全国各省市已制定的治沙规划,10年治沙1.3511
亿亩,经费为122.2亿元。从执行情况来看,除每年1亿元的贴息贷款计划落实较好
外,其他资金还很难到位。10年投入122.2亿元,平均每年 12.22亿元,这与年均直
接经济损失540亿元、一次黑风暴直接经济损失6亿元等数字已不太相称。再加上仅
1亿元能到位而其他经费还很难说,实际上计划已成画饼。财政紧张确是实情,但钱
多钱少都有个用法问题。拿得出钱来进口高级轿车,拿得出钱来花天酒地,拿不出
钱来治理荒漠化国土,维护基本生存,於心何忍?
      钱的事,不提也罢,更要紧的是以下两大弊端:
      其一,“防堵”战略之失误。
      中国目前正在积极建设的“五大防护林体系”,全部进入当今世界规模最大
的八项生态保护工程之列,其气魄之大可以想见。
      最先构思并实施的“三北”防护林,是“荒漠入侵”理论之典型思路:既然
“万里风沙线”南侵,就在前沿打阵地战,用林带堵。这一工程的倡议者和推动者
——被邓小平以“自由化”罪名而贬褫的前中共元首胡耀邦,正是以防卫北京为由
而提出“三北”工程的。1984年11月,胡提出:北京地区的风沙和绿化要切实解决
,力争在本世纪末彻底改造首都周围环境。正如古代的万里长城未能堵住敌军入侵
一样,今天的“绿色长城”也同样堵不住荒漠入侵。如前所述,荒漠化的根本原因
并非荒漠“入侵”,而是土地“退化”,是生态环境的整体恶化。不着力於从整体
上扭转生态环境恶化趋势,是中国在防治荒漠化之战中屡战屡败之症结所在。“三
北”工程重点是河北,河北之重点是保北京。世界上没有一无是处的制度,极权制
度一优点是:在主政者注意力集中且决心最大的一点上,易於取得突破。正是这样
,“三北”工程1988年开始实施,短短3年後,河北森林覆盖率竟从10.71%上升到1
991年的13.22%,是同期全国增长率的5.97倍。由此,多年来困扰着北京的风沙开始
减缓,扬沙日、浮尘日、沙尘暴日都大幅下降。
      “三北”防护林从名称到设计都是防堵“入侵”的思路,因此,在北京及部
分地区情况开始好转的同时,全国荒漠化趋势仍继续恶化。於是,只好再扩大防线
,用同样的思路,以太行山防护林加强对北京和华北的防卫,以长江中上游防护林
堵长江中上游水土流失,以农田防护林堵农田荒漠化,以沿海防护林堵沿海风潮。
战绩如何,还要看。但沿袭“防护”、“防堵”之老方,又如何脱出“局部治理,
整体恶化”之旧局?当然,说“防堵”不行尚言之过早,如果林带不断增加,十几
条,几十条,最终把全国铺满,生态环境自然好转。但那也不是林带,更不是“防
堵”了。
      其二,公有制、双轨制之痼疾。
      另一个更深刻的问题是:避开所有制根本改革,以国家计划、行政干预能否
走出困境?
      或者换一种问法:百姓没积极性,光靠政府拨款能不能把林种起来,并且护
住?
      先看几个实例:
      流动性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是被誉为“沙漠克星”的胡杨林团团围住的。胡
杨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珍稀树种,生长史有6500万年。胡杨树的叶子,小时如柳,稍
大如枫,长成如杨,於是又被当地人称为“变叶杨”。这是一种耐乾旱、耐盐碱、
抗风沙的优良树种。种子比芝麻还小,靠绒毛随风飘撒,一旦落在湿润之处,数十
小时内便生根发芽,可见生命力之顽强。胡杨不仅根系发达,体内还储藏大量水分
,而且越旱水越多。树高不过6、7米,却极粗壮敦实。树冠不大,却是丛丛钢枝铁
叶。有作家写道:它们的身躯从上至下可谓体无完肤,千万年的风刀沙剑留下了密
密麻麻的裂痕。人们称胡杨为“英雄树”,并用诗样语言来赞美:“活了千年不死
,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 
      但是,正是这胡杨遭到了亘古未见的毁灭。据《经济参考报》记者黎大光、
刘同起的报导,从1957年到1977年的20年间,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南西三面原有的56
80万亩胡杨林(或以胡杨为主的天然林)被砍掉4000多万亩,砍了 70%以上,此外
,还有3000多万亩红柳也被连根铲除。比如,为了开垦阻挡着沙漠的一块16万亩的
胡杨林,和田县组织了一万多人放火烧林,大火整整烧了20天,开荒造田25.7万亩
。一至三年之後,沙漠进逼,绝大部分新开垦的耕地又被迫撂荒,失去胡杨林屏障
的良田也开始大批沙化。
      安迪尔河以西有一条80公里长的胡杨林带,行政区划时将它划入且末县;因
为历史上这个林带属於西边的民丰县,引起了两县之间的法律纠纷。上级部门作出
了一个“折中”的决定:所有权归且末,使用权归民丰。这回轮到且末县不干了,
有权无利。当官员们正在为权与利的划分争斗之间,老百姓不管三七二十一,趁机
把这条宝贵的胡杨林带彻底砍光。策勒县和洛浦县也发生过类似的争执,其结果是
把一条25公里长,7、8公里宽的胡杨林带毁光。这几个县的县城,已经在沙漠的进
逼下搬迁了 100多公里。策勒、民丰、皮山等县城已经搬了三次,现在沙漠又逼到
城下,除了把县城搬上昆仑山,就是被起铺盖卷流浪他乡!
      此类人为大破坏,在塔里木盆地、准葛尔盆地、内蒙古古兰泰盐湖、河北坝
上高原、新疆和田河等许许多多的地方都发生过,或发生着。
      两位记者悲愤难抑地写道:“有几笔‘血债’,子孙们会毫不犹豫地记在我
们这一代的账上。”
      “三北”工程的最前沿巴丹吉林沙漠。当“三北”工程先遣队此地时,都不
由得倒抽一口寒气:公路里程碑上\字(14).大的数字居然都被风沙打得模糊不清!
夏季的沙漠,地表温度高达摄氏80度以上,胶鞋一会儿就变形了,砂粒深深熨入鞋
底。年均降雨量仅37毫米(最低年份8毫米),蒸发量却是100倍以上。就是在这片
仅存的绿洲上,1951~1983的32年间,森林植被减少了85万亩,并以年均 2.6万亩
的速度递增。这最後的一块绿洲叫居延绿洲,曾滋养着“丝绸之路”上一个重要的
古国——居延属国。它辉煌的时期,这里还看不到沙漠的影子,如今已陷入巴丹吉
林沙漠的重重包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组成和拱卫着绿洲的梭梭林与胡杨林竟遭
到了大规模破坏。胡杨树之不幸是它可做优良薪柴;梭梭树之不幸则更添了一层:
它根部寄生着一种瘤结——名贵药材“肉苁蓉”,又被称为“沙漠人参”。就是为
了这一车可卖几千元的薪柴和更加昂贵的肉苁蓉, 370万亩梭梭林和30余万亩胡杨
林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相关的报导这样描写道:
(异体字)      盗伐者甚至嫌动斧动锯太费事,乾脆用钢丝绳拴住梭梭树的根部
,用拖拉机一拖,生长了数十年上百年的大树便连根拔起,剩下的只是一个个触目
惊心的沙坑。林业局的护林员欲制止,却常被盗伐者围殴致伤。至於护林人员监守
自盗和接受贿赂者也大有人在。(引文毕)
      为此,中国第一支驻守沙漠的森林警察部队於1985年在这里组建。
      不是什么麻烦都可以用警察对付的。在大多数民众都参与或同情盗伐,在众
多地方官员都推动和纵容毁林开荒的情况下,警察部队多半只是一个摆设。还有一
个并非不重要的技术问题:“万里风沙线”,警察能看得住吗?
      这是一堵血迹斑斑的老墙:行政手段不能解决经济问题。许多政府都曾在这
堵墙上碰得头破血流。九死而不悔的是中国政府,因为另一条别人走通了的路——
以经济手段解决经济问题——需要对现行国家体制实施根本性改革,对它来说意味
着自杀。

一场屡战屡败的战争

      1992年召开的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确定了威胁人类生存的十大环境危机,
第一个就是土地荒漠化。荒漠化的危害甚於水灾、地震等各种触目惊心的灾难,它
冷漠的扩张所毁灭的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大地与环境、社会与文明,并且很难甚至永
远无法重建。
      在中共建政之初,荒漠和荒漠化的土地为66.7万平方公里;近40年来净增10
2.2万平方公里,翻了一番半。其净增之面积,超过28个台湾,超过西欧五国(英、
法、爱、荷、比),相当於中欧八国(波、捷、匈、德、奥、瑞等)。走笔至此,
不禁有了一点题外之感想:多年来,“解放”台湾或“统一”台湾始终是一个关乎
“爱国”还是“卖国”的大事情。认真想来,“卖”国总还是一种带有利益交换的
行为。若设把相当於28个台湾的国土拱手送人,或屡战屡败一溃千里,就连“卖”
也不如了。从纯经济角度考量,“解放台湾”不如“收复荒漠”,打仗不如种树,
起码成本小多了。欧洲更不必说,谁要争夺生存空间,必杀成血洼子;算来算去,
就种树,於是成为地球上唯一没有荒漠化的大陆。
      目前,中国每天荒漠化的国土可能在90平方公里左右。假设敌军来犯,以此
速度攻城掠地,占领珠海特区、温州及南通市区将在2天之内,占领北海市区需3天
,深圳特区和秦皇岛市区4天,烟台与连云港市区9天,青岛、福州及宁波市区11天
,广州市区也不过16天,而攻克西起官厅水库,东到密云水库,北至燕山,南抵琉
璃河的北京城区,也仅是2天左右。
      这是一场战争!
      这个比喻之不贴切处,是荒漠化土地并不象沿海城市寸土寸金,可比者,唯
生存空间而已。中国生存空间极其有限,山地已占去国土面积 65%,再加之人口剧
增和荒漠化加速,生存空间已成国运之所系。
      一次有关荒漠化的联合国会议提出,乾旱和半乾旱地区,每平方公里人口密
度的临界值为7人和20人,而目前甘肃河西走廊绿洲地区人口密度已经达到每平方公
里496人,最少的金昌市也有 276人,数十倍成百倍地超过了合理密度。这既是破坏
的原因,又是必须承受的结果。最坏的情形早已发生:它们互为因果,形成一永难
挣脱的恶性循环怪圈。
      如果我们的生存空间继续压缩下去,谁能保证我们就一定能逃脱文明覆灭的
命运?
      当联结欧亚两大陆的丝绸之路正处於鼎盛时期,谁曾想到覆灭二字?但楼兰
、精绝等数十个曾辉煌耀眼的文明确已湮灭。
      弹指一挥间,非洲二十一国的大片国土不是也眼睁睁地成了无人区?
      ——在关於水土流失的研究中,我摸清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中国所有能
够水土流失的土地已全部在流失,现在可以补充一句了:在这些水土流失的土地上
,荒漠化正在继续完成着生态环境逆演化之顶级阶段:无树、无草、无水、无土的
不毛之地。我还谈到中国文明从西北向东南不断迁徙的大趋势及生存空间的枯竭,
并提出了一个似乎危言耸听的问题: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且战且退吗?我们
能退进太平洋里去吗?现在再加上荒漠化正从西北、正北、东北三面紧紧进逼,同
样的问题就有了更严肃的意味。
      是否真该算算我们的生存空间了?哪怕是很粗略的呢——
      我们辽阔的 960万平方公里家园,减去严重水土流失的国土面积 367万平方
公里(占国土 38.2%),剩下 593万平方公里(占 61.8%);再减去彻底荒漠化国
土(沙漠、戈壁)和不能维持人类生存的国土(冰川、石山、高寒荒漠等)约 300
余万平方公里(约占 33%),就剩下 300万平方公里(占 28.8%)——我们的家园
已缩小到一小半了。与五十年代相比,大帐是:人口翻了一番多,水土流失和荒漠
化土地各翻了约一番半。
      ——在不足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我们的人均生存空间已被压缩到原来的 1/5

      ——这确实是一场战争,一场中华民族屡战屡败的战争!
(因篇幅限制,注释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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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郑义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9月1日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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