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瑞典东方学学者史雯小姐
记者注:史雯小姐(Marina Svensson)是瑞典年轻的东方学学者,她自学生
时代起就开始研究人权问题,最初她所关注的是南非和东欧的人权,同时开始上中
文夜校。1984年她开始认真研究中国问题,随後到中国留学,撰写了一系列有关中
国问题的论文。
1988年至1989年,史雯小姐在中国留学期间目击了中国民主运动的汹涌浪潮
和举世震惊的六四事件,这恐怖的经历深刻地影响了她。作为国际人权组织的成员
,她对中国人权问题从同情到研究,选择从历史角度对中国的人权观进行系统的研
究。
在中国期间,史雯小姐曾经先後接触访问了许多为民主奋斗的知识分子和普
通的中国人,还曾因登门慰问丁子霖女士被中共警方扣留审问。这对於这位来自高
度民主的北欧国家的公民来说,确实是深刻的一课。
回瑞典後史雯小姐入瑞典隆德大学东亚语言系攻读博士学位,着手以中国近
、现代有关人权的讨论进行专题研究,目前已经取得了可观的成果。
史雯小姐这样表示她研究中国人权观的善良愿望:“为了这些为他们的斗争
已付出高昂代价的认识和不认识的中国公民,我希望这部著作可以作为某种激励,
表明他们并不是孤立的。”
茉莉:史雯小姐,你在完成你的博士论文《中国的人权观,1898-1949年中国关於
人权的讨论》(The Chinese Conception of Human Rights, The Debate on Huma
n Rights in China,1898-1949)之後,又将在美国出版一本研究分析中国人自己1
898年到1998年有关人权问题的讨论的著作。作为一个瑞典东方学学者,你对中国人
的人权观进行了比较详尽深入的分析研究,这段被中国官方所排斥的历史被你重新
发掘出来,使我们中国历史中的人权研究史这一空白得以弥补。我们因此很想知道
,为什么你有兴趣选择这一课题?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去从事这种艰难的研究工作?
史雯:我为什么选择这个研究题目,我自己不太清楚。反正我对人权问题一直很
感兴趣,早於八十年代初我就开始关心南非等国家的状况。研究历史也是我的一个
爱好。那么合起来就比较有意思,特别因为学历史对了解现在很有帮助。我开始研
究中国问题时,发现没有人研究过中国人关於人权问题的讨论,我觉得很值得研究
。
茉莉:你对整个中国历史中的人权观有何看法?对於中国历史上从未明白系统地
提出任何人权观的问题,你是否已有自己的答案?
史雯:人权并不是中国几千年文化中固有的传统,但这并不等於说人权不符合中
国。人权是对人类的一种尊重,所以跟人道主义有很明显的关系。众所周知,可以
说中国儒家思想是一种人道主义思想。不能否认儒家思想也包括一些不平等的地方
,如压迫妇女等现象。这些都不符合现代人权观。但我们也要明白人权思想在西方
也并没有很长的历史。还要认识到,法国革命的时候,人权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
。譬如,那时候妇女没有人权可言。人权观不断在变,又不能说中国完全没有人权
传统。现在可以说中国已经有了一百年的人权传统,这是许多人,包括中国人都不
知道的。
茉莉:你的博士论文的研究重点是本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有关人权的论述,你认
为他们整个的倾向是什么?你最感兴趣的是哪一位?你对梁启超、梁实秋等人的人
权论述有何评价?他们在当年把人权观念引进中国,是否起过一点作用?
史雯:最早的知识分子,象梁启超、严复他们,最关心的是国家存亡问题。他们
的目的是富国强兵,对他们来说,自由、民主、人权等只是手段而已。他们认为中
国所需要的是独立的、有责任感的国民,这样的国民需要各种各样的权利,像言论
自由、出版自由等等。但也有一些个别的人还认为人权是目的,是做人的最基本的
条件。後者的看法在五四运动时代更普遍。我很佩服所有的中国知识分子,那时候
中国的存亡问题的确是很严重,但他们还关心个人的权利和幸福。我特别感兴趣的
知识分子是以前没有很多人重视和研究的,像马君武、高一涵、罗隆基、周鲸文等
。
茉莉:本世纪初中国的那些优秀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人权观点似乎比今天中国政
府的人权观还要先进,这是为什么,你有没有考虑过?
史雯:首先应该注意的是本世纪初,无论在东方或西方,人权并不是一个被人特
别重视的概念。不像今天那样,人权在国际公约里有保障,变得像一种国际性的语
言似的。所以四十年代以前的人权观和四十年代以後的人权观不好比。但是还可以
说,本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跟今天中国政府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肯定人权的普遍性
,认为人权符合所有的国家,很少有人说不符合中国的国情。还有,他们一般都一
样重视政治权利和经济权利,认为都是作人一样重要的。如果你有饭吃但没有言论
自由等,你跟动物和奴隶毫无区别。我想一个专制政府最怕的是言论自由,所以为
什么它的人权观跟那些知识分子不同。当然也有很多别的因素,像马克思主义等。
茉莉:凡是读了你的书的中国人都会发现,原来我们中国自己的知识分子早就认
真地讨论过人权问题,那么,今天中国官方的那些对西方“文化帝国主义”的指责
就显得很可笑。你认为,“文化帝国主义”也许是两种邪恶中较轻的一种,一个极
端的文化相对论者都会走得更远,跌得更惨,这意味着什么?
史雯:我认为极端的文化相对论是很危险的。我们当然应该尊重和容忍别人的看
法、政治意见、道德观、生活方式等,应该承认不同的社会和文化里在这方面有不
同的看法。但是,又应该认识到在一个社会或文化里也一样存在着不同的看法。许
多政府拿文化做一个借口,认为某一个权利不符合他们的文化传统或国情。但请问
,他们凭什么说这个,特别是在不民主的国家,人民的看法可能跟政府不一样。譬
如在中国,许多人的人权观跟中国政府完全不一样。所以你研究人权的时候,应该
看清楚是谁说话,是谁有权力,不只听某一个政府的话。我认为在很多人权问题上
,譬如死刑,尽管有很多人和社会目前还保留和肯定死刑,但很难因为这样有一个
容忍的态度。而且死刑并不是一个文化的问题。美国和中国同样还保留着死刑,但
两个社会里也有人反对死刑。
茉莉:近年来有中国、印尼、新加坡等在内的亚洲领导人发明了“亚洲人权观”
,你怎样评价这种观点?
史雯:我想他们是拿文化差异做一个借口,都是为了自己的权力。在那些国家里
也有很多人反对所谓“亚洲人权观”。
茉莉:近年来有些西方汉学家和中国政府唱一个调子,他们认为中国人的文化背
景不同,所以有不同的价值观,因此并不需要西方的人权,你的研究告诉人们并非
如此。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西方汉学家会这样轻易地接受中国政府的说词,
不知你能否解释这个现象?
史雯:我也很难解释。可能他们怕戴一个文化帝国主义的帽子吧。我想我们关於
人权观还缺乏一个详尽的文化比较研究。我相信文化差异在人权方面并不像许多人
想得那么大。我的研究告诉我,中国人的人权观跟西方人的人权观同样丰富多彩,
个人的差异大概比文化差异更重要。又应该认识到没有一个固定的从来不变的文化
。可以说人权观从前是西方的产品,但现在不是了。人权观现在是我们人类的共同
传统。
茉莉:你在你的学生时代就关注过南非和东欧的人权问题,可否请你谈谈你这方
面的体会?
史雯:我想我在这方面跟很多人一样,从报纸上才了解南非等国家的人权状况。
我很同情所有为人权而斗争的人,觉得我也有责任在这方面做一些事情,所以我参
加国际特赦组织。开始的时候,我对人权理论方面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对人权的认
识有一个过程:从同情到研究。
茉莉:1989年“六四”期间你正在北京留学,可否请你谈谈你当时的恐怖经历?
史雯:1988到1990年我在上海复旦大学留学,所以正好1989年在中国。这个经历
当然给了我很深刻的影响,那个时候我决定了研究中国人权问题,而且认为应该从
历史角度开始研究。
茉莉:在你工作的瑞典隆德大学,一位法学教授主持了一个培训中共监狱管理人
员的项目,分期分批邀请中国的监狱管理干部到瑞典来参观学习,他们希望借此来
改善中国监狱的人权状况,不知这种做法是否有意义?你对此有何看法?
史雯:这个工作刚开始,也包括检察院干部、警察、民族委员会干部等。有人认
为这方面的交流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因为中国人权问题是一个制度问题而不是一个
教育问题。这种话当然也有道理,如果法院受到党的影响而不能独立,问题还存在
着。中国某一些法律已经很不错,问题是工作人员不按法律条文办事,这里有政治
和非政治原因,譬如腐败现象。我还是认为教育和交流是有用的,人和制度同样可
以慢慢地变,要看远一点儿。我相信有一天中国会是一个民主的国家,而那天它需
要人权和国际法方面的知识,那天这种知识也能使用。当然不要对这种交流抱太大
的希望。
茉莉:听说你还要继续研究1949年以後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权观,你是否可以介绍
一下你这方面的计划?
史雯:对,我目前在研究1949年以後中国的人权讨论。很多人已经研究过1978年
和1989年民运,但还缺乏一个专门、系统的关於那几代中国人的人权观的研究。又
缺乏关於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这方面的知识。我发现1957年有一些所谓右派分子提
到人权,当然他们那时候没有机会详细写文章,只以口号的方式要求人权。除了比
一比1949年以後大陆不同辈的知识分子,而且还跟他们的1949年以前的前辈比一比
以外,我也重视在台湾和香港的人权讨论,譬如五十年代台湾有名的政治学家殷海
光关於人权的写作。殷海光和雷震都因为他们在《自由中国》杂志写的文章而受到
了台湾政府的压迫。我也重视在各个地方不同人的人权观,譬如政府部门人员、知
识分子、异议人士和老百姓的看法。当然应该认识到他们里面也有不同看法,譬如
异议人士的人权观也不一致。
茉莉:史雯小姐,你的这些有关中国人权观的研究,我认为非常值得向普通的中
国读者推荐,希望它能早日出版并译成中文。
从你的书里看来,你对中国人民的人权观念的发展持乐观态度,认为一旦时
机成熟,它会跨越代际和文化栅栏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向四方八面辐射,我们希望你
的预料成为现实,在此我们向你这样长期真诚地关注中国人权问题,并为此作出贡
献的西方学者表示敬意和衷心地感谢!
一九九八年八月三十日於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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