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叫弗兰克·麦耶（FRANK S. MEYER）的美国人，曾在普林斯顿和剑桥
上大学，又在伦敦经济学院和芝加哥大学念研究生。然而这个深受西方自由主义教
育制度浸润的知识分子後来却成了美国和英国共产党的活动家，在党的宣传部门担
任了十四年的领导。再後来，他和许许多多理性犹存、良知未灭的知识分子一样对
曾经发誓为之献身的事业感到幻灭，退出了共产党。退党之後，他用了十五年的时
间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曾经如此迷恋共产主义？

      谁能回答这个问题，谁就解开了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一个最大的谜。一九六一
年，麦耶出版了一本题为《塑造共产主义者》的书，详细描述了党组织如何培养和
训练干部的过程。他说共产主义是“对人类心灵和精神的现代专制”，因此要理解
共产主义就必须了解这个理论和这个运动是如何利用人心理的弱点一步步来控制人
的。

      人们都知道马克思的哲学是共产主义运动的理论基础，因为它包含了这个运
动的所有原理。但麦耶要强调的是：这个哲学满足了人的一种心理渴求，从而把成
千上万的知识分子转变成了共产主义者。每个真正信仰过共产主义的人对自己确立
这个信仰的那一刻都会记得十分清楚，麦耶也不例外，但他的这个记忆因为经过了
反思而变得有意义了。他说：“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开始接受马列主义时所感到的那
种巨大的确定感。这不是那种源於服从教条而带来的明确性，如我知道所有可能的
问题的答案，或者我有一个能给我所有这些答案的权威。不，这是一种把人类经验
的所有方面都相互关联起来的视野，每个事实，每个经验都和另一个相联系。这是
这样一种确实感：只有有意义的问题才有答案，而那些在这个视野之外的问题都是
无意义的和不真实的。”

      马克思主义决不仅仅是社会理论，它以唯物主义宇宙观为基础。虽然它声称
宇宙是无限的，但这却是一个被这种哲学指出了基础原理的宇宙，在这种哲学面前
只有未知的而没有不可知的，因此所谓“无限的宇宙”实际上是有限而封闭的，或
者叫做“被驯服的无限性”。

      麦耶说，在共产主义者看来，作为宏观宇宙的一部分，人类的全部生活也都
发生於马克思主义的范畴和术语之内，用这种范畴和术语表现世界，就如人眼通过
色彩、光线和形状了解外界一样确实。如果我们懂得这一点，我们就会明白“为什
么共产党的领导人会充满自信地告诉一个物理学家说不确实性代表了思维的混乱和
科学的不完善，或者向小说家批示他应该如何创作。”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身为科
学家和作家的共产党人会自觉地“把这些批示看得比自己本行业权威的话更重要”
的原因。这决不是因为有权就有真理，而是确信自己拥有终结真理。因此世界上那
么多的独裁者中，只有共产党领导人才身兼政治领袖和科学和艺术的权威。
  
      这样，麦耶就触及到了马克思主义之所以曾经拥有过那么多知识分子信徒的
原因：这是人类思想史上最自负的一种理论，它也因此而具有一种远非其它社会理
论所能匹敌的心理效应。和马克思主义同时并存的理论，如民主主义、自由主义、
无政府主义和民族主义等等，都是就事论事的东西，决不是一个把宇宙规律和社会
发展拉扯在一起的体系，决不是一个既能解释为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又能告诉你“物质无限可分”的学说。唯有马克思主义既解释了人类社会，又包
容了物质世界，而且这种兼容并包不是简单的凑合，而是有着内在的逻辑的一致，
整个大千世界统一在这个理论下，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就创造出了一种人类理性掌握并高於物质世界的幻象，而正是这个幻象给
马克思主义的信徒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安慰：他们找到了一个完整的、健全的，或者
用马克思主义教科书上常见的说法，叫做“彻底的”真理，它既能批判社会，又能
解释自然。人一旦着迷於这个“彻底的”真理，要从中摆脱出来就不是一件易事。
今天很多已经不再用马克思主义术语解释社会的人，仍然在用辨证法的那套逻辑解
释自然，这并不表示这套理论还有生命力，只是说明人的理性一旦陷入这个全能的
、封闭的理论体系之後，要彻底摆脱出来并用开放的心态接受其它理论是多么困难
。□